第8章
喬昊面前堆了一堆病歷。
作為醫院最忙的科室之一,呼吸科的病人從來就沒斷過。
喬昊總是被埋怨,因為他“最愛收病人”。今天在他手上的門診又收進了五個,整個病房的床位已經滿了。
新進來的要寫入院記錄,剛出院的當然也要寫出院小結和醫囑。
不好意思把這些活推給實習生,所以喬昊只能加班自己動手。
反正他家住得近。
埋頭苦幹了兩個多小時,再擡起頭來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有人站在辦公室門口,喬昊擰了擰眼窩,才發現那人是石冬冬。
“你站多久了?”喬昊站起來問。
“剛來。”石冬冬彎了彎嘴角答他。
“進來啊。”
“你們辦公室可以随便進的嗎?”石冬冬做出驚訝的表情。
“現在不算上班時間,我在趕病歷。”喬昊解釋。
石冬冬笑笑,像是得了邀請,挺滿意地走了進去。
辦公室很小,不到十坪的房間裏擺了四張辦公桌,這是喬昊和其他幾個住院醫共用的辦公室。
此時,裏面只有喬昊在,他的桌上堆滿了病歷,但也算錯落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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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繼續啊。”石冬冬拉過椅子坐在了喬昊對面的辦公桌旁。
喬昊當然繼續不下去,他将手上的筆套上筆套,面對面地看着石冬冬。
那人此時穿着醫院的病號服,一臉無害的坐在他對面。
喬昊想起白天時他對另一個人的輕蔑話語。
一時間,他不知該說什麽。
“你還在用這種筆?”石冬冬的目光卻落在了喬昊手中的筆上。
那是一支英雄牌鋼筆,八十年代時非常普及的筆款,上半部分黑色下半部分銀色的那種吸水筆。
喬昊習慣性地把那筆在手指間轉了轉,有些不好意思,“很土嗎?”
“沒有,很有腔調。”石冬冬說着,從對面桌橫過半個身體拿走了喬昊手中的筆,“有紙嗎?”
喬昊撕了手邊的一張空白醫囑單給他。
石冬冬在上面刷刷寫下幾個字,随即由衷感慨,“果然很好寫,這種古董你哪兒買到的?貴嗎?”
“很便宜的,說出來你都不信,只要七八塊錢。”喬昊笑笑。
事實上,這筆是一次他去上海參加一個醫療培訓的時候,在一家小文具店裏看到的,一看到便想起了小時候練字時的情景,于是一口氣買了一打。
“你是個很念舊的人。”石冬冬說着,又歪着脖子在紙上刷刷寫了幾個字。
“我就是覺得這筆挺經用的……”喬昊有些不好意思。
石冬冬已經站了起來,他走到喬昊面前,将鋼筆插進了喬昊白大褂的胸前口袋,“不僅經用,而且插在這裏也很有樣子。”
喬昊頓時局促起來,因為他們此時的距離。
石冬冬站在他面前,微微俯下上身,一張臉對着他的胸口。
喬昊能很清楚地看見他的五官,前額,額前的頭發,頭發下的睫毛。
石冬冬一直都長得很幹淨。
喬昊第一見他時就是這種感覺,白白淨淨,清清淡淡,文文弱弱。
後來,無數次在他的想象中,也是這麽個形象。
而如今這麽多年過去,當這個形象這麽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時,喬昊又覺得不真實了。
那人近在咫尺的氣息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你轉病房了?”喬昊聽見自己的聲音。
石冬冬站直了身體,臉上帶着笑容,“你去找我了?”
“正好碰到神經科的同事,問了一下。”喬昊忙道。
石冬冬有些失望,“還以為你很關心我呢,”他嘆了口氣,又道,“我爸逼我換的,我住得舒服,他才會開心。”
“你爸對你挺好的……”喬昊正想這麽說時,門外的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的聲響。
有人在大喊醫生。
有人在跑動。
隐約還聽到了哭聲。
喬昊迅速彈了起來,他知道這是病房裏的病人出了狀況。
“我出去看看,你在這裏等我。”
丢下這麽句話,喬昊奔出了辦公室。
那病人就在辦公室不遠處的病房,所以喬昊趕到時值班的醫生還沒過來。
病人正好是喬昊今天收進的,一個十七歲的男孩。
此時那男孩渾身繃直地躺在病床上喘,進氣少出氣多,整個臉已經漲得青紫,扯住床單的兩只手上血管和青筋都爆了出來。
喬昊一進門,就被那孩子的母親拉住。
“醫生,你快救救我們小寧!他喘得快不行了!”
喬昊拍了一下她便奔到床前。他一把将男孩的衣領扯開,又迅速地扶他坐起。只是,那男孩還沒撐起身體便猛地一挺身,接着整個人便癱軟了下去。
喬昊大聲喊出了他的名字。
就在石冬冬進辦公室之前,他還在住院記錄上寫到的,當時他還在想這人的名字挺好聽,叫“安寧”。
叫安寧的病人此時已經休克,喬昊摸到他的胸口發現他連心跳也沒了。
“趕緊叫值班醫生搬急救設備!”喬昊朝身後趕來的護士喊了一聲,一邊右手拇指和中指熟練地在病人胸前跨了一個跨度,接着兩手十指交叉做起了心外按壓。
他做得十分用力,整個身體都随着手上的動作震動着,然後,再俯身對着病人做人工呼吸,不帶任何猶豫地,對準用手捏開的病人的口義無反顧地吹氣。兩個動作接替進行。
身旁原本哭泣的女人此刻已經發不出聲音。
她臉上的表情太複雜,充滿着悲傷和恐懼,又帶着希望和堅持。強忍住的淚水在她臉上變成了倔強的守望,恍然醒悟般,她的口中開始一遍遍叫起兒子的名字。
護士和值班醫生在最快的時間內将急救儀器推到病床邊。
喬昊一直沒有停下,他的額前已經沁出汗珠。
除了母親的呼喚,整個病房都變得安靜下來。
然後,心電監護器裏傳來了微弱但卻堅定的滴——滴——聲。
護士迅速将氧氣罩罩在了男孩的臉上,喬昊終于松了一口氣,疲憊地從床邊退了下去。一片安靜裏,他甚至聽到自己的心跳。
然後,他看見病房門口,石冬冬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