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石冬冬失蹤的第五天,喬昊決定将自己工作之餘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主治醫師考試的複習中去。
不是他不想去找,而是他完全無從去找。
無數次地撥打那個號碼,無數次的關機提示。他也曾打電話給陳致,那人話語倉促,像是比他還疲憊,而回答只是:我們也在找。
偏偏那幾天科裏工作繁忙,病人們趕趟兒似地看診入院,連走廊上的加床也都滿了。喬昊上班時只覺得焦頭爛額,根本不敢想象如果請假會給同事帶來多大的麻煩。
而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石冬冬的離開也許是為了投奔想去投奔的人。
一想到這裏,喬昊就會覺得挫敗。
挫敗的情緒像電話裏傳來的冰冷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無論如何焦心,那邊的聲音依然如故,像是嘲諷般地在說:你什麽都不是,他什麽都不需要跟你交待。
喬昊甚至想,那人那麽有個性,說不定已經獨自飛去法國了,他和他所有甜蜜回憶都在那裏。而霍延,在知道石冬冬的病情後,也許也會義無返顧地追過去,反正他也不是沒有表現出款款深情過。
他們仍有無限可能。
喬昊為自己的狹隘羞愧,更為自己的一廂情願而沮喪。
這複雜的心情折磨了他幾個通宵,到第四天,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從來就沒和那個叫石冬冬的初中同學重逢過。
花園長椅上的男孩,從一開始就是自己的臆想,後來那些匪夷所思的謊言、處心積慮的表演、牽腸挂肚的憂慮、雲開月明的慶幸……全部,都只是一個加班的夜裏輾轉反側下的一場粘膩夢境。
于是第五天,喬昊回到家,開始看書。
五月底要參加的主治醫師考試,在遇到石冬冬後,幾乎就沒怎麽複習過。
喬昊花了很大力氣讓自己翻開了書本,盡管能看進去的內容少得可憐,盡管壓在書桌玻璃下即将開始的演唱會的門票無比礙眼,可至少,腦子裏有了些別的東西。
喬旻的電話是在喬昊剛剛開始有了看書狀态時打進來的,電話聲響起時,喬昊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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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他也只是剛看了一個鐘頭的書而已。
“什麽時候出來吃個飯?”新時代女性喬旻開門見山。
“你請?”喬昊想起上一次喬旻在他這兒落寞離開的背影,不得不開玩笑似地接了句。
玩笑,是為了化解尴尬。
好在,姐弟間的尴尬不會維持太久。
“你過生日啊!我請?”喬旻大咧咧地在那頭喊。
“你約我吃飯啊!我請?”喬昊回敬她,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生日好像就在明天。
挂了喬旻的電話,喬昊終于有點回到人間的感覺。
約了第二天五點一起回父母家吃飯,因為喬旻五點下班而他這天休息,并且為了表示之前的歉意,喬昊答應去喬旻單位接她。
一來,她離婚後自己都沒有好好安慰過她,二來,他如今也需要親人的安慰,即使他連失戀都不算,即使他仍然什麽也不能說。
第二天,喬昊看書看到中午,又睡了個午覺,特地洗了澡刮了胡子,穿戴整齊後提早出了門。
幾天來,他實在過得很邋遢,傳說中的呼吸內科形象代言人堕落得讓人不忍直視。如果那樣去見他媽,他媽會當場哭出來。
喬昊想,他需要一些陽光,讓自己發黴的身體和心情變得通透。
而這天,陽光到了下午依然燦爛。
出門前,喬昊還特地從書桌玻璃下抽出了那兩張演唱會的票子,他決定送給喬旻,上次的不愉快是因之而起,送出去也算是賠禮道歉了。
原本,他就不該買這兩張票。
喬旻工作的單位是一家民辦的樂團,這樂團在他們的城市小有名氣,演出的內容是當地著名的民間古樂——南音。喬旻是樂團的伴奏,她的樂器是洞簫。
喬旻曾無數次自嘲,說她的差事在古代就是下九流的吹手,如今城裏人愛附庸民粹,于是她們變成了陽春白雪。
陽春白雪的南樂團自然不能坐落在市井之處,□□門專門在市郊一個公園裏為之建了一幢三層小樓。小樓古色古香,重要的日子演出,平常的日子除了訓練,也兼營古樂培訓。
喬昊只來過這裏兩次,第一次,是陪喬旻來面試,那時喬旻還視此處為內心聖殿,第二次,是來見他未來姐夫,樂團的一個三弦演奏樂師,喬旻視他為偶像。
只是,世事難料,第三次來他們已經離婚了。
提早赴約的喬昊決定先在公園裏四處轉轉,曬曬自己發黴的心情。
盡管是工作日的市郊,公園裏的游人卻并不稀少,園裏的許多花卉在春天盛開,舉家踏青的人一撥一撥。
喬昊逛完了櫻園又逛桃園,入目全是絢爛的鮮花和愉快的人群。
他忽然羨慕起喬旻的生活來,竟然可以在這樣的環境裏工作,每天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的。相比他自己,工作的地方像是菜市場,每天都有為了排隊而争吵的人群,為了醫藥費而破口大罵的家屬,為了病痛得不到緩解而歇斯底裏的病人……還有他這種,忙得連暗戀都只是在心裏一個人糾結,連一點行動也無法進行的小醫生。
再往前走一些,喬昊看見遠處的湖邊有一些人聚在一起,看上去像圍觀,走近卻一片安靜。
再走近一些,人群的縫隙裏隐約看到個人在畫畫。
喬昊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卻在下一秒眼睛發起了直。
拔開人群,喬昊清楚地看見,坐在湖邊石塊上畫畫的人眉清目秀,神情專注,纖瘦的手指微曲,握住鉛筆快速而精準地描畫,畫紙上,對面小孩的五官已經成形。
喬昊再将視線移向作畫人的臉龐,那人的臉色并不像印象中的蒼白,湖面映照的細碎陽光反射在那張臉上,令那整個人看來明朗幹淨。
還能是誰呢?
喬昊呆立在人群中,默默注視眼前的人。
被畫的小女孩十分聽話,坐着一動不動,眼睛只是看着自己對面的媽媽。
那位母親不時把手指放在嘴邊,示意小女孩不要說話,不要亂動。
女孩配合地點點頭,小嘴微微抿了一下。
這些細節似乎都不能影響到畫畫的人,他微微低着頭,只有眼睛不時擡起看看面前的女孩,然後又很快垂下,專注于畫紙上的線條。
很快,他開始畫女孩的頭發、劉海,然後是衣領、肩膀,整幅圖快完成時,他還不忘在畫上女孩的鼻梁旁,點上了一個小小的黑點,那是女孩臉上一顆生動的小痣。
最後的最後,他在畫紙的右下角,留下了三個英文字母:SDD。
周圍的人終于不再安靜,齊齊叫起好來,而喬昊,他從心底長長嘆出一口氣。
“是注定的吧,石冬冬。”他對自己說。
石冬冬将畫紙從畫板上抽了下來,徑直将它遞給了女孩的母親。
那母親連連道謝,從錢包裏拿出了一張五十元的紙幣。
石冬冬接過錢,忙俯下身在一旁的背包裏翻找,看樣子是要找錢給對方。只是,與之前的作畫相比,他找錢的動作顯得局促而僵硬,顯然,他還不習慣這份“工作”。
終于,他從背包的小口袋裏翻出了兩張十元的鈔票,那鈔票已經皺成一團,于是他在将錢遞出去之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它們展平了些。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石冬冬擡起頭來對女孩母親微笑的那一瞬間,他的餘光看到了人群中一直在看他的喬昊。
石冬冬呆了一下,但很快臉上便露出了笑容。
他對喬昊坦然地一笑,然後又低下了頭,重新在畫板上夾了張畫紙。因為,他的對面已經又坐上了一位客人。這一次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阿姨,她在同伴的推搡下笑呵呵地坐了下來。
喬昊見他對自己笑得那樣自然,忽然為自己這幾天來的糾結感到慚愧。
也許,他只是在尋找活下去的動力和意義。
而自己,卻在氣惱一場無謂的被忽視。
喬昊在人群中站了一個來小時,直到石冬冬畫完第三張畫。
人群漸漸散去,新的客人還沒有到來。
“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喬昊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他走到石冬冬的旁邊,徑直坐在了他旁邊的石塊上。
石冬冬側過臉來看他,按住畫板說,“要不要幫你畫一張?”
“別,三十塊太貴了,我寧願自己照鏡子。”喬昊忙道,佯裝潇灑地甩了甩頭發。他不想讓石冬冬太辛苦,這人已經連着畫了好幾幅了,光他看到的這一個小時裏。
“俗。”石冬冬撇了他一眼,卻開始在畫紙上畫起風景來,那是一張畫了一半的湖景,湖邊的樹木,還只畫了些枝幹。
喬昊不與他争辯,索性伸長雙腿,将手撐在了身體兩側。湖面有微風吹來,夾着岸邊樹木泥土的清香,喬昊只覺得再沒有哪一刻,心裏比現在更踏實。
石冬冬不和他說話,只專心畫畫。
他也不和石冬冬說話,那些關于他為什麽離開、什麽時候回去的話,此刻都顯得多餘。
在醫院裏,石冬冬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麽看上去健康愉快過。
如果生理上的治療是必須,那麽現在的狀态難道不該是那必須的前提?
也不知過了多久,石冬冬終于把畫板扔在了一邊。他站起了身,對着湖面伸了個懶腰。
喬昊撿起地上的畫板,只見那上面畫的正是眼前景致,湖邊,一個少年坐着畫畫,而少年的旁邊,還躺着一個翹起二郎腿的男孩。
“哎,你這畫畫得不對,我明明是坐着的,沒躺下。”喬昊認真道。
“我畫的明明是小男孩。”石冬冬瞥了眼地上的人。
“你畫的明明就是我給你創造的構圖。”喬昊也不示弱。他又仔細端詳起手中的畫,盡管他不懂藝術,卻仍能感覺出整幅畫透出的一種寧靜氣息,連湖面的波紋都是柔和氤氲的,像之前吹在臉上的微風,也同樣吹進了畫裏。
“說真的,這幅畫給我吧。”喬昊忍不住說。
“你不是嫌我的畫貴嗎?”石冬冬終于坐了下來,從喬昊手上接過自己的畫端詳,“我這幅畫畫得這麽傑出,可不能像剛剛那些一樣只賣三十塊。”
聽石冬冬這樣說,喬昊正琢磨要怎麽接話,忽然腦靈光一現,他想到了口袋裏的演唱會門票。
于是,他挺鄭重地把它們掏了出來,遞了一張到石冬冬眼前。
“用這個換,夠嗎?”
石冬冬睜大了眼睛,接過票不能置信地說了聲,“這個?”
看到他的反應,喬昊暗暗為自己喝了聲彩。
果然,他喜歡王菲。
“你怎麽買到的?”石冬冬有些激動,“我知道的時候已經售磬了。”
反倒是喬昊,變得有些緊張,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因為你才買的。”
但最終他沒有這麽說,情急之下,只能胡亂地編了個借口,“很早買好的,本來想約別人去,後來……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說完,喬昊懊惱得想咬舌頭。
“所以今天才來公園散心的嗎?”
“是啊,沒想到還能碰上你。”喬昊立即接話,其實,的确很巧。
石冬冬了然地點了點頭,“這個完全夠買我的畫,不僅夠買這一張,以後還可以附贈命題畫作一張。”
“感覺我撿了大便宜了。”喬昊笑了笑,事實上,除了要對喬旻說抱歉,他是真的開心。
“所以,你确定那位姑娘真的不會去了嗎?”石冬冬揚起了手裏的票子,問向喬昊。
喬昊只能無奈苦笑,“真的不會去了……你當陪我散散心吧,反正開演唱會的城市離這裏不遠。”
“陪你散心……”,石冬冬若有所思地重複,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将手中的票往自己胸前一推,“好,那我不客氣了。”
喬昊心裏大大松了一口氣,看着石冬冬把票裝進了背包最裏層的口袋裏,然後又見他擡起頭來對自己道,“今天晚飯我請客。”
手機鈴聲适時響起,喬昊還沒來得及回答石冬冬,就看見手機上閃爍的喬旻的名字。
原來,時間早已過了五點。
喬昊咬了咬牙,在手機屏幕上按下了拒接鍵。
“怎麽了?”石冬冬問。
“沒什麽,不認識的號碼,大概是廣告。”喬昊想自己大概會遭報應。
石冬冬也不追究,開始收拾起自己的畫具,其實也只是一塊畫板和幾支鉛筆。
喬昊終于有機會背過身,在手機上發了條簡短的消息,“醫院有急事,姐,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