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喬昊住進了值班室,對外的說辭是為了準備主治醫師考試,而真正的原因,是不想離開石冬冬住的這家醫院,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需要自己。
果然不久,石冬冬就發來了信息,告訴他自己這天上午要置p管。
喬昊正好上完一個通宵夜班,頂着兩個黑眼圈就回了句“我一定來”。
到石冬冬的病房時,三個準備插管的護士已經全副武裝,準備拉石冬冬去置管室,喬昊進門時能清楚地看見石冬冬臉上因欣喜而瞬間放松的表情。
那個小小細節所表現出來的依賴,讓喬昊恍惚有種錯覺,仿佛眼前的人仍是從前放學時等自己一起回家的少年,在看見他出教室門的一瞬,雙眼放出光芒。
所謂的p管,就是之前石冬冬說起的中心靜脈置管,是一根為防止血管被化療藥物損傷而安置的特殊輸液管,它從手臂靜脈穿入,直接插`進心髒端的大靜脈。這樣的操作,聽來便很有震懾力,所以當石冬冬問喬昊做這個疼不疼時,喬昊有些猶豫。
置管室裏此時一共站了五個人,三個護士,兩個家屬。喬昊看着身邊緊張得直捏手帕的玉姨微微揚了揚嘴角,想用微笑讓她放松些。
可對方卻馬上像要哭出來似的,眼睛和鼻頭都開始變紅。
“玉姨,你去外面等吧,你這樣弄得我也好怕。”石冬冬躺在床上,伸出手來勾了勾婦人的衣服。
“別怕別怕,他們說已經找了全院技術最好的護士來幫你做了,我就是覺得這兒的空調有點涼。”玉姨吸了吸鼻子,強裝鎮定。
“喬昊一個人陪着我就好了。”石冬冬又說了句,這次,有點小孩子鬧脾氣的味道,硬是要大人離開。正在鋪消毒墊的護士悄悄撇了一眼石冬冬,眼神裏有點淡淡的異樣,但很快又恢複了平常,專注眼前的工作。
玉姨見石冬冬別過臉去不看她,終于不情願地離開。
直到聽見關門的聲音,石冬冬才對喬昊道,“玉姨照顧了我很多年,把我當兒子看的,要是被她看到我待會兒血肉模糊一定得哭抽過去。”
“哪有那麽誇張,”一旁遞工具的小護士插進話來,“頂多滲一點血,我們護士長技術可是沒得說的,哪能讓你受罪啊!”
“聽到了嗎?別自己吓自己。”喬昊沖石冬冬笑笑,握住了他的手想給他點鼓勵。
石冬冬的手微涼,被握住時下意識地縮了一下,但幅度不大,短暫的動作的最後,僵硬地停留在了喬昊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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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對自己的動作有些錯愕,喬昊是醒悟,覺得自己似乎不該這麽主動,石冬冬是驚訝,驚訝于喬昊握自己手時的自然。
但這些都被護士長的一句話打斷,她對石冬冬說,“為了插管的長度和位置,我可能要從你的右肘部入針,有問題嗎?”
只這一句,喬昊便不得不松開了自己的手,因為他握住的是石冬冬的右手。
石冬冬有些尴尬,咬了下唇才遲疑地問向護士長,“左手不行嗎?我還想畫畫……”
“插好管後,右手還是可以畫畫,只要不是太劇烈的動作,你的右手還是正常人的右手。”護士長戴着口罩,聲音是标準的女中音,這樣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聽來有些冷淡。
“你不會是豪放派畫家吧?畫畫像跳舞一樣,大筆一揮,手臂轉動三百六十度。”小護士打趣石冬冬。
喬昊朝那小護士感激地笑笑,知道她是在疏導病人。
那小護士慢慢別過了臉,竟然有點害羞起來。
石冬冬沒再說話,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消毒處理後,全部罩在了隔離布下,只剩手肘上露出個中空的圓口。
護士開始在那圓口露出的皮膚上塗碘伏,喬昊雖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小手術,但此時見石冬冬原本白皙的皮膚被一層層的碘伏塗得黃裏帶了黑,心裏也慢慢緊張起來,只祈禱護士長能一針到位。
壓脈帶的幫助下,石冬冬的血管很快凸顯了出來,護士長下手果斷,看準後長針徑直刺了進去,石冬冬的眉毛擰成了結,眼睛也閉了起來,然後,左手在空中劃了一下,很快抓住了個實物。
那是喬昊的手,他跟着手術的方向換了個位置,這一次,是實實在在地緊握,沒有分開。
“放松,放松!”護士長在輕喊。
石冬冬慢慢收走了手上的力氣,另一邊喬昊卻抓得更緊了些。他知道石冬冬不能用力,那麽便換自己傳些力量給他吧。
針頭在石冬冬的血管了游走了好久,護士長又從針頭裏拔出了導絲,手指按住導絲,不停送進石冬冬的身體裏,眼看着二十幾公分的長度就那麽慢慢隐沒,石冬冬的手臂上滲出了一些血來。
護士長在石冬冬的肩膀處比了比,對他說了聲,“頭轉到我這邊,盡量往肩膀上靠。”
石冬冬不得不睜開眼睛,将頭轉向喬昊相反的方向。臨轉開前,他看了喬昊一眼,像是想确認對方不會離開,眼神近乎乞求。喬昊只得将手握得更緊些。
石冬冬的頭轉了過去,頸側因為肌肉的拉升,在衣領處露`出一段鎖骨,纖細而蒼白。喬昊移不開眼睛,此刻他只覺得心疼。
“有聽到水聲嗎?”護士長往管子裏注入了一些生理鹽水,然後問石冬冬。
石冬冬閉着眼睛搖了搖頭。
“可以打開眼睛了,已經快好了。”旁邊的小護士笑道。
“謝謝啊,你們技術真棒!”喬昊由衷稱贊。
“那是,我們護士長休假呢,被喊過來的。”小護士有些得意。
“小劉,你來包紮。”護士長挺嚴肅,冷冷叫了聲說話的小護士,然後自己退到了一邊。
“我的手以後會廢掉嗎?”石冬冬忽然問向正在幫他包紮創口的護士,消毒棉球被之前滲出來的血染紅了好幾個,乍看過去,盒子裏一片血紅。
“的确是要注意靜脈炎,每周要按時沖洗管壁,手臂不要做運動,洗澡的時候包裹好保鮮膜,不能浸泡,至于畫畫,還是适可而止,不僅僅是為這根管子,你的病也需要多休息。”不茍言笑的護士長認真叮囑道,語氣中透出威嚴的感覺。
石冬冬看了看自己已經用透明膠膜包紮好的手臂,輕輕嘆了口氣。
喬昊推着他回病房。
輪椅上的石冬冬情緒有些低落,一路上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玉姨跟在他們旁邊,沒有出聲,但眼睛分明是哭過的。
喬昊心裏也沉沉的,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因為他知道,置管只是個開始,之後通過這個管子輸進石冬冬體內的化療藥物才是真正的挑戰,喬昊只擔心他是不是能承受得了那些副作用。
好在,從置管室到病房的路并不長,這樣的沉默只維持了幾分鐘。
一進病房,一陣酸腐的味道便傳了出來。
“蛋花湯都熬不好!都是你!你他`媽還能做什麽!”八床的光頭男人聲音嘶啞,對着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婦吼得頭上青筋都冒了出來,他的病床下,一個藍色的臉盆裏接了一盆黃褐色的液體,從盆邊噴濺的痕跡看來,顯然是吐出來的。
“唉呀,吐成這樣怎麽還不叫醫生啊!”玉姨有些被吓到,又怕那些污物會讓石冬冬不舒服,急得拿起了病房裏的掃把。
“他媽的不會傳染!”光頭眦目,臉脹得通紅地吼向玉姨。
“請你冷靜些,別對着老人這麽喊。”喬昊将玉姨擋在身後,指責光頭的粗魯,在病房裏,這樣的吵鬧對其他病人實在不尊重。
“冷靜!你們倒……咳咳……你們倒是給我只杜冷丁啊!我他媽要疼死了!什麽東西都吃不了!老子腦癌晚期了,就要玩完了!我冷靜個屁!……”男人說着,整個上半身都耷到了床外,這一次吐得越發厲害,一堆污物從口中噴射出來,床下一片狼籍。
“對不起,醫生,對不起,我這就打掃!很快,很快的……”白發的婦人連連致歉,憔悴的臉上挂了幾縷頭發下來,臉色和頭發一樣蒼白。
“快!哈哈哈……”男人俯着身體一陣抽搐般的狂笑,發了瘋般連被子也被扔到了床下,“快點收了我吧!我他媽活的真沒意思!快啊!”
七床的老人背過了身去,他的老伴不在,老人似乎耳朵不好,對這歇斯底裏地一幕好像無知無覺一般。
而石冬冬,喬昊忍不住去看他,卻見他已經自己坐回了床上。
有醫生進來,兩三個人一起架住了仍在不安扭動的光頭,在一陣推搡後給他推了一針,老太太看着光頭慢慢安靜下來合上眼睛,哭成了個淚人,一邊哭一邊還要打掃之前的殘局。
喬昊默默拉上了床簾,走到石冬冬的床邊。
“埋管的地方疼嗎?”喬昊問他。
“不疼,我做樣子給護士們看的,其實打了麻藥怎麽會疼。”石冬冬沖他笑笑。
“為什麽不去更好的醫院?”喬昊拉了把凳子坐到石冬冬身邊。
“因為你在這兒啊,”石冬冬輕飄飄說着,“有什麽事都能立刻找到你,說不定以後呼吸不順暢了,還能轉去你們科,像安寧那樣,做你的病人挺幸福的……”
“石冬冬!”喬昊瞪他。
“開個玩笑,哪兒治不是治?反正我爸有本事請一堆外面的名醫來會診……而且萬一有個不測,在這裏總比在外地好。”石冬冬原本想說比客死異鄉好,可是看見喬昊的臉色,改了用詞。
“不要亂說話。”喬昊想嘆氣,終于還是忍住了。
嘆氣地卻是石冬冬,他輕輕嘆了一聲,說的卻是,“你放心。”
喬昊擡起頭來,去看那人的眼睛,難得他的目光中收起了戲谑。
石冬冬接着道,“既然決定治療了,我就不會那麽容易被吓到,我有心理準備的,你別小看我。”
喬昊點頭,表面上只是點頭,喉中卻像有氣流梗了上來,沖向兩腮,令他只能暗暗用力抵住,但那氣流卻徑直沖向了雙眼,他只得低下頭來,不讓漲紅的眼睛被石冬冬看見。
視野及處,那根剛剛紮入石冬冬體內的p管管頭突兀地暴露在蒼白的皮膚外,喬昊慢慢伸出手去,用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覆蓋在上面的透明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