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石冬冬躺在床上,眉頭蹙起,眼睛緊緊閉着。

床邊的人低低叫了他幾聲,都沒有得到回應。

顯然,石冬冬是在做着什麽惡夢。

他的手被床邊的人握着,這讓他多少有了一些安全感,于是手上的力度也加重了幾分。握住他手的人不敢輕易移動,任他死死抓緊,手背上已經泛起了紅印。

“不要!——”

終于,石冬冬喊了出來,同時,也睜開了眼睛。

“你做惡夢了,別怕。”那人安慰他。

石冬冬眨了幾下眼睛,才勉強對抗了眼前的幹澀,視線中慢慢出現了一張面孔。

下一秒,在看清對方是誰後,他厭惡地推開了自己正握着的手。

“怎麽是你?”石冬冬對陳致說。

“玉姨剛回去,她送飯來的時候你還在睡。”

石冬冬不想理他,卻發現自己的額頭上似乎還頂着什麽東西,于是他把那東西一把扯了下來——是一條毛巾。

“不要亂動,你還在發燒。”陳致俯身去撿被扔在地上的毛巾。

石冬冬冷冷瞥了他一眼,徑自掙紮着坐起了身。

“我睡了多久了?”窗外仍是白天,石冬冬不知道此時究竟是上午還是下午,他也忘了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昏睡。

“大概五六個小時,燒退了一些,但你沒醒。”陳致照實說完,轉身就端着臉盆出去要換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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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昊來過嗎?”石冬冬叫住了他。

“還沒有,他可能比較忙。”

“這你又知道?”石冬冬笑了笑,無力地靠向床背,“難道你們連他也監視?”

“我只是猜測,喬醫生一直都很忙。”陳致站得筆直,但手上端着的臉盆卻讓他顯得有些滑稽。

石冬冬掃了他一眼,“行了,把水倒了,毛巾扔了,我不要敷那玩意。”

陳致也不和他争執,果然轉身便朝病房外走。

“真是像一條狗一樣呢……”石冬冬看向自己手上的輸液管,自言自語道。等他擡起眼睛時,才發現陳致走後,身邊的位置上還站了一個人,是個穿着白大褂的女醫生。

她顯然聽到了石冬冬口中的話,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驚訝與不忿。

“你怎麽可以這麽說你的朋友?他在這裏照顧了你一下午。”莫莉瞪圓了眼睛,為之前離開的男人打起了抱不平。她實在無法理解,這是一個什麽樣的纨绔子弟,才會對一個辛苦照顧自己的人做出“像一條狗”這樣的評價。

“原來,現在是下午啊?”石冬冬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莫莉氣竭,将手上的血壓計重重扔在了石冬冬的床沿上,冷冷說了句,“把袖子撩起來,量血壓!”

一整天的白班,喬昊一直在住院部忙碌。

出院的幾個病人要打出院小結,新入院的則要打住院記錄,等到把這些做完,主任又讓他做了幾臺纖維氣管鏡小手術,一直忙到下午吃飯時間,卻傳來安寧再次呼吸困難的消息。

喬昊是鼓起勇氣才走進安寧的病房的。

男孩之前原本弓着的身體,此時卻像一條打挺的魚一樣繃得筆直,已經有兩個護士在捏氣囊為他給氧,沒有儀器的監護,無法測到任何身體數據,喬昊只有用聽診器幫他測心率,用指壓為他測脈搏,然而結果都令人沮喪。

喬昊回到辦公室,為安寧開了一張病危通知單。

可是,病房內外并沒有能簽收這張通知單的病人家屬。

喬昊握緊了拳頭,重重垂在了辦公桌上,卻發現桌上那支用來寫通知單的鋼筆還是那男孩送的,于是心頭更是郁結。

“喬醫生,安寧情況好一些了,這一次,應該是撐過來了。”小護士氣喘籲籲的在門口對他道。

“是嗎?”喬昊的拳頭微微松了松,“好的,辛苦了。”

他把病危通知單揉成了一個團,扔進了腳邊的垃圾桶,然而,心口的那股氣仍無法得到疏解——終究他又将失去一個病人。

下班前,喬昊再次去了安寧的病房,這一次,男孩已經睡着了。

喬昊看了看病房裏的時間,下午的五點半,日光尚明亮。

只是,這男孩都不知還能這樣支持幾天。

“喬醫生,以後我想學醫,像你一樣做個醫生,治病救人……”什麽時候,安寧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喬昊現在想來只覺得難過。即使做了醫生,也未必可以治病救人。

走出安寧的病房,喬昊徑直上了十四樓。

他有種逃跑似的心情,從安寧的病房裏逃去見石冬冬。

黃昏時的病房很是安靜,光頭按時去做放療了,門口大爺的病床空着,睡衣放在床單上疊得整整齊齊。房間裏只有石冬冬一個人,躺在床上睡着了。

喬昊慢慢做了一次深呼吸,試着放松了一下身體,才輕輕走近床邊。

點滴架上挂了好幾袋不同顏色的液體,看速度似乎得吊到晚上才能結束。

床上的人呼吸均勻,但眉頭卻微微蹙着。

喬昊心裏一動,兩天來的克制終于又功虧一篑。

他把椅子搬到最挨近床頭處,看着石冬冬便發起呆來。

與才見過的安寧相比,石冬冬顯得健康許多,盡管瘦,但臉上的線條卻很柔和,盡管白,但皮膚裏仍能見到血色。

石冬冬的臉很幹淨,閉上的眼睑下睫毛一根根都能看得清楚。喬昊忍不住想象這雙眼睛睜開時的樣子,清澈,卻讓人看不透。

喬昊想伸手去摸一下那人的臉,可手伸到半空卻有些猶豫起來。

然後,他發現自己身上竟然還挂着之前為安寧檢查時用過的聽診器。

于是他把聽診器從脖子上取下來,将聽筒戴在了耳朵上,而把聽頭輕輕放在了石冬冬的胸前。毯子不厚,他可以清楚地聽見石冬冬的心跳,一下一下,強勁有力。

他看着時間數了一下聽筒裏的心跳次數,沒有雜音,不快不慢。

接着他又像個稱職的醫生,握住了石冬冬的手,測他的脈搏,很好,也沒有問題。

最後,喬昊終于伸出手去,撫上了石冬冬的額頭。

手心感覺微熱,石冬冬似乎在低燒,喬昊皺起眉頭,更用心的感受手下的溫度。

可這時,床上的人卻微微側了側頭,慢慢醒轉過來。

“嗯……”一聲呻`吟。

“醒了?”喬昊慌忙拿開了自己的手。

石冬冬睜開了眼睛,隔了一會才看清是他,嘴角微微揚了揚,“你在……試我的體溫嗎?”

“好像有點低燒。”喬昊照實道,可開口聲音卻不自覺地放柔了一些。

“化療正常反應,沒事。”石冬冬道,像在安慰他似的。

喬昊只得點點頭,希望如此。

“其實我一直覺得……”石冬冬迷糊着眼睛躺在枕頭上,臉上的笑意漸漸加深,停頓了一會兒才道,“醫生護士們查體溫除了用溫度計外為什麽都喜歡用手呢,用手多不科學,手上的溫度時冷時熱的,怎麽能量得準,而且有時候手真的好涼啊……”

“大概是方便吧。”喬昊有些笨拙地接話,真的擔心起自己的手是不是太涼來。

“以後你要是再幫我量體溫,就用頭靠頭的,額頭的溫差才準确啊,小時候我媽媽就是這麽幫我量的。”石冬冬笑着看着喬昊。

喬昊的手不自覺地在床沿下搓了搓白大褂的衣擺,他不知該怎樣接石冬冬的話,卻覺得他的笑令人安心。

“趕緊好起來,不要讓我再摸到你在發燒。”于是他說。

“真當自己是我的醫生了,還幫我聽診呢……”石冬冬看了一眼喬昊胸前挂着的聽診器,“不過,我倒真希望做你的病人,像安寧那樣,天天崇拜地看着他的喬醫生。”

石冬冬說得調侃,可喬昊卻一下心情沉了沉,“安寧……他不怎麽好。”

石冬冬皺了皺眉頭,喬昊立刻住了口,以為他不願意聽到這樣的消息。

可石冬冬卻自己撐着從床上坐了起來,“躺了一天了,躺得我頭疼。”

喬昊忍着沒去幫他,看他喘着氣靠在了床頭。

“上次見他時,就覺得他很瘦很瘦,是真的沒有希望了嗎?他還那麽年輕……”石冬冬嘆道。

喬昊只能搖頭,“最近頻發室顫,他的父母放棄了,撤了所有的監護和藥劑。”

“那他就在病房裏等死嗎?”

“你知道的,他們家的經濟情況,負擔實在太大。”喬昊看着石冬冬道,不知為何,他在那一瞬間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石家可以向安寧伸出援手……但很快,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們并沒有這樣的義務。

石冬冬似乎也沒有讀出他眼中的那點意思,只是慢慢低下了頭,“怎麽說,也應該把他接回家裏啊。”

“他不能随便移動,那樣對他很危險。”喬昊試着解釋。

“不管怎麽說,沒有比被親人放棄更讓人絕望的事了,他的父母不該這樣,死在回家的路上也比孤零零躺在醫院好……”石冬冬再次嘆了口氣。

“好了,別想這件事了,”喬昊決定立刻打住,畢竟對于正在化療的石冬冬來說,這不是什麽愉快的話題,“而且情況并沒有你想的那麽糟,安寧很堅強。”

“嗯,他還要給他的弟弟還是妹妹錄小學課文呢,上次我去看他他才錄到二年級。”終于,石冬冬笑了笑,“劉大爺的孫女也讀二年級,他今天就是被他孫女嚷着帶出病房的,說是要帶小朋友去動物園。”

“他可以出院嗎?”喬昊很高興石冬冬開啓了一個新話題。

“只是回家休息一下,醫生說沒什麽大問題。”石冬冬的臉上有些向往,“你知道嗎,他孫女兒可有意思了,劉大爺跟她說,爺爺身體不行了,就快死了,你猜那小姑娘怎麽說?”

喬昊搖了搖頭,猜不出來。

“她說,那行,不過得等她放暑假或寒假的時候再死,這樣她比較不麻煩,不用請假缺課什麽的。劉大爺于是笑得合不攏嘴,立刻答應了她,說自己一年只有兩次死的機會了,錯過了這兩次就得再等一年。”石冬冬語調輕松地說。

“老大爺挺豁達的。”對于這個話題,喬昊也并不想繼續了。

“是的,真羨慕他。”石冬冬深深吸了口氣,喬昊卻在瞪他。

“羨慕他想離開病房就能離開病房,”被瞪的人立刻解釋,将連着p管的手臂晃了晃,“我卻天天被這些點滴管子栓着……”

喬昊忙去按下他擡起的手臂,生怕他把輸液器弄壞。

“你要這麽想出去,趕緊把化療藥順利輸完,周末我帶你出去走走。”

“真的嗎?你有假?”石冬冬喜出望外。

“硬着頭皮去請總是請得到的,關鍵是你,到時你下得了床?”

“我現在就可以拔管子下來。”石冬冬做勢要掀毯子。

“我就說說,你怎麽這麽來勁?”喬昊又忙去按住他掀毯子的手,“我還得去問問管你的大夫……”

石冬冬興味索然,“是不是還得問問玉姨?再問問陳致?最後是我爸?”

“我只是不想你出什麽問題,而且星期天,我還會陪你去那個訂婚宴。”喬昊說着,認真看向石冬冬,“我希望到時,你可以高高興興地祝那兩個人百年好合。”

石冬冬被喬昊看得移不開眼睛,被喬昊按住的手也感覺力度加重了幾分。

他怔了怔,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終于對喬昊揚起了嘴角,“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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