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石冬冬又大吐了一次。
這次嘔吐持續的時間不長,但等到他吐完,臉色卻蒼白得像紙一樣,已經再沒力氣吃下一點東西。
玉姨是紅着眼睛拿了飯盒出去清洗的,喬昊則坐在床邊低頭交握着雙手。
一時間,兩人都很沉默。石冬冬是疲憊得說不出話來,而喬昊,是沮喪得不知該說什麽。
他想,那個人終究是能左右石冬冬情緒的。
過了好一會兒,床簾外響起一些動靜,有婦人的咳嗽聲,有床鋪移動的聲音,還夾雜着幾聲低啞的呵斥,是隔壁床的光頭被母親推去做放療了。
房間裏再次安靜下來時,喬昊才拿起了桌上的請柬,翻了開來。
請柬上,燙金的一豎排楷書字體刺目地寫着:謹定于二零一二年六月十七日于楓庭飯店楓林廳舉行霍延先生與黎莎小姐訂婚典禮,恭候光臨。
喬昊在看到日期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那一天,是他父親的生日。
“決定去嗎?”他終于開口,問石冬冬。
“如果身體能吃得消的話,就去。”石冬冬的語氣虛弱,但回答卻沒什麽猶豫。
“是不是還要準備個紅包?”喬昊有些生氣。
石冬冬彎了彎嘴角,哼哼着笑了一聲。喬昊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笑,還是因為身體不舒服。
“這次化療什麽時候結束?”喬昊問。
“周五吧,請貼上的日子是周日對嗎?”石冬冬顯然已經看過了請柬。
“我陪你去。”喬昊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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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冬冬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最終化成笑意看向了窗外。
“你怎麽好像比我還不忿,”他的聲音很慢,但已經比之前穩定,“你可能不知道,其實我才是破壞人家感情的那個人。那時他們剛分手,Lisa姐申請到了去法國留學的機會,和我同一個學校。霍延其實是去追她的,但他剛到學校就碰上了在校門口被幾個黑人搶劫的我……說來,一開始我還信誓旦旦地說要幫他追回女朋友,可惜後來自己卻不能自拔。”
“他們在法國時沒有複合嗎?”盡管并不願意聽到石冬冬與霍延的過往,但喬昊還是希望他把那些說出來,因為那些過去,無論美好或傷感,也許說出來,便代表真的過去了。
“Lisa姐那時專心學業,她是個很有上進心的女人。于是我鑽了空子,趁霍延心情低落的時候帶他游覽了法國所有的名勝,現在想想,他大概是太沮喪才會被我籠絡吧,他本來……并不喜歡男人。”石冬冬說着,眉頭微皺,聲音也跟着弱了許多。
喬昊緊張他發病,立刻站起了身,想上前去查看他的情況。
石冬冬卻像看不見他,靠在枕頭上的頭微微別向了另一邊,“我是不是很壞,幹嘛去招惹那樣一個正常人?……Lisa姐一定恨透了我,他們本來只是鬧鬧矛盾,沒有我的話,他們早該結婚了……”
喬昊坐回了座位,不知該怎麽接石冬冬的話。他等着他繼續傾吐完,畢竟,他從沒和自己提起過他與霍延的曾經。
但是,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床上的人繼續,喬昊才發現那人已經睡過去了。
他的眉頭仍微微皺着,臉色還是不太好,但均勻的呼吸讓喬昊稍稍安下了心。他知道石冬冬是因為太累了,正在進行的化療和剛剛經歷的嘔吐,讓那具瘦弱的身體不堪重負。
當然,讓石冬冬不堪重負的也許還有自己手中那張輕飄飄的請柬。
喬昊嘆了一口氣,把那請柬輕輕放進了床頭櫃的抽屜裏。
喬昊回到家時,發現自己發起了低燒。眼淚鼻涕的夾擊下,他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是上午沖冷水澡時着了涼。幾日來的連軸轉讓他的身體終于亮起了紅燈,爛醉般脫力地倒在沙發上迷糊睡了一會兒,再醒過來時喬昊感覺身上已經烤得像火燒一樣了。
終于,他決定跟科裏調休一天,明天不去醫院上班。
電話打好後,他從家裏翻出了幾片感冒藥和退燒藥,也不知過沒過期,胡亂就往嘴裏塞了下去,然後便裹了厚厚的毛毯悶頭睡在了床上。
他想趕緊退燒,也想讓自己的腦子放空一下。
因為清醒時,石冬冬的臉便總會浮現在他的眼前,那人訴說自己與霍延過往種種時或微笑或痛苦的表情,像尖細的鋼針一樣綿綿密密紮在他的心頭,初時渾然不覺,感到痛時卻發現一顆心幾乎千瘡百孔。
原來愛情竟如此傷人,那人前一句話可以讓自己飄飄然一個晚上,而下一個眼神又能将他打回原形。
吃下去的藥應該還在保質期內,因為藥效發揮得很适時,在喬昊想不動時,終于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醒了幾次,有一次還以為自己睡在值班室裏,滿身大汗下仍去翻手機看有沒有護士們打的呼叫電話。
等到喬昊真正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他再次翻出手機,裏面沒有科室的電話,也沒有其他人的聯系記錄。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現已經退燒了。
這天喬昊沒有去上班,也沒有去看石冬冬。
他去家裏樓下的蛋糕店買了一個大生日蛋糕,直接提着去了父母家。
母親見他手裏提着個蛋糕登門,正要責怪他記性不好記錯日子,但當看清他滿臉胡茬的憔悴模樣時,一下就心疼得把所有的氣話都吞回了肚子。
喬昊對父母說,自己周末要加班,所以提前過來給父親過生日。
同是醫生的父親了解這個職業的辛苦,沒有多說只是自己默默去菜場多買了幾個菜。
喬昊這天在父母家呆足了一天,喬旻不在,母親在父親面前也不多唠叨他的個人問題,于是這一天過得尤其地安靜輕松。
喬昊在自己的房間裏又睡了一下午,父母不忍打擾他,他醒來時已經華燈初上,客廳裏仍是一桌的飯菜等着他。
臨走時他像往常一樣和父母道別,二老在門口看他附身穿鞋,叮囑他注意身體,當他站起身來,看清父母兩鬓的絲絲白發時,忽然揪心地愧疚。
也許,他該像其他同齡人一樣,帶個或文靜或活潑的女孩回家,即使在他們面前打打鬧鬧,舔着臉只管吃飯不去洗碗,他們也該是滿足又欣慰的吧。
呼吸科一如既往地忙碌,喬昊一天不在,病房又收進了好幾個病患。
不過也有好消息下來,安寧申請的實驗藥被批準了下來。
喬昊收到傳真後,幾乎興奮得跳了起來。他一路小跑着奔去了監護病房,卻被護士告知安寧昨天已經轉回了普通病房。
轉病房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安寧有了好轉,而是因為,家屬要求。
喬昊的心一下涼了半截,在安寧的病房外,他看見了蹲在過道上抽煙的安寧父親。
“安寧的藥批下來了,可以讓他免費服用到臨床實驗結束。”喬昊低頭,對眼前的中年男子道。他只能看到男人的頭頂,那頭頂的中心,發根處已經全白了。
“以前主任就跟我們說,除了手術,換心,沒別的辦法。”男人猛吸了口煙,慢慢地搖頭。
“錢可以籌啊,現在有這麽多慈善機構,心髒也可以等供體出現,只要能等到那個時候,孩子就有希望不是嗎?”喬昊有些激動,他蹲了下來,希望自己可以喚醒眼前的男人。
“喬醫生,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你告訴我希望有多大?現在每天光花在病房的費用就要一千多,一千多啊,你知道我一個月才賺多少嗎?我和他媽媽一個月打兩份工也不夠他一星期的花銷!”
“錢的話,我們醫院裏有幫扶基金,我們可以再想辦法去申請一些,科裏幾個大夫也很同情安寧,我們也可以發動大家一起籌一點,不行的話,還可以去找媒體幫忙……”喬昊試圖說服他,有些事得一步步來,就像他已經幫安寧申請到了免費實驗藥一樣。
但是,安寧的父親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他打斷喬昊,将手中的煙頭一下擰到了地上。
“不光是錢,心髒呢?我們也不是沒去打聽過,輪得上咱嗎?就算輪上了,你告訴我,孩子又能多活個幾年……得了這樣的病,其實我們早該面對現實的。畢竟活着的人還要繼續生活,這個娃其實不該投生在我們家……我知道對不起他,如果家裏有錢,至少可以讓他再活個幾年。”
男人說完,終于站起了身,他用黝黑的粗糙的手抹了把臉,不再理會喬昊,頭也不回地便朝電梯口走去。
過道上,只剩下喬昊一個人。
他維持着和安寧父親之前一樣的蹲立姿勢,手裏拿着的傳真文件仿佛一瞬間變成了一張廢紙。
病房裏,安寧的床簾敞着,八人間的大房間,每個人的空間其實異常狹小。
喬昊走進去時,安寧似乎是清醒的。
他的呼吸有些不暢,整個臉都皺着。
“安寧?”喬昊上前輕輕叫了一聲,男孩卻沒什麽反應。
病床邊沒有任何的監護儀器,喬昊只得拿出聽診器聽他的心率,竟到了每分鐘140次,幾乎是正常人的兩倍。
安寧的手上仍打着點滴,是最便宜的那種營養液,喬昊知道,這對他的病不會有絲毫作用。
喬昊只得去調整安寧枕頭的位置,想讓他的姿勢更利于呼吸些。這些動作終于使安寧看清了他,低低叫了聲,“喬醫生,你來了。”
“是,我來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的藥批下來了,明天就可以發過來,我們會盡快給你用上。”喬昊強打起精神,愉快地對床上的男孩說。
安寧艱難地對他笑了一下,那笑似乎是牽扯到了哪根神經,也讓他緊接着痛呼出了聲。
“心髒痛嗎?”喬昊忙問,他想也許該去給這孩子開兩片嗎啡了。
“嗯,胸痛,整個胸口都痛。”此時的安寧不再像過去一樣,痛也說不痛,大概實在是痛得太厲害了,他再次弓起了身體,整個人像一只蝦一樣蜷縮在了床上。
喬昊皺緊眉頭,決定去給他拿止痛藥。
“喬醫生,別走……”那男孩卻叫住了他。
“我……怕……,你可不可以……陪我一下?”
喬昊不得不在床邊坐了下來,安寧已經滿頭是汗,但卻仍執意讓他留下來。
這孩子從前都不是這麽任性的。
喬昊心裏難過,他伸手去握住安寧的手,手指的觸感微涼,男孩的手瘦得如枯樹枝一般,好像再用一點力就會被握碎。
“好像,沒有那麽痛了……”很久,安寧才閉着眼睛迷迷糊糊說了聲。
“那你再睡會兒,我還有段時間查房,先不走。”喬昊只得安慰他。
男孩嘴角微微彎了彎,眉頭也皺得不再像剛才一樣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