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救護車在馬路上呼嘯而過。

喬昊坐在車裏，仍然握着石冬冬的手。石冬冬插上了氣管，身體已經不再顫抖，可眼睛卻閉着，人沒有一點意識。

喬昊覺得自己的心懸得呼吸也跟着困難了起來，他曾經跟過救護車無數次，從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恐懼。

他甚至無法分析石冬冬究竟是因何而起的症狀。

喬旻跟着他上了救護車，就坐在他的對面。

此時喬旻正默默看着自己的弟弟，不作聲，卻若有所思。

喬昊無法與她對視，也不願分心與她對視，他的目光全在石冬冬身上，那人躺在擔架床上脆弱得像随時會離開。

氣囊裏的氧氣不斷地通過氣管輸入他的體內，然而儀器上顯示的血氧飽和度與心率卻都在下降。

“司機，請再開快一點！”喬昊的聲音都抖了。

救護車很快開進了喬昊的醫院，醫護人員打仗似地把病人推進了搶救室，又轉到了CT室，然後是手術室。喬昊緊緊跟着，卻在手術室門外被人群推了出來。

“有可能是顱內的腫瘤出血，我們現在要開顱替他止血，并清除出血塊……”有個醫生在他面前說，卻不是對他。

“石先生馬上就會趕到，請你們盡快救他。”說話的人是陳致，喬昊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

“放心，我們會盡力，神經外科的王主任親自執刀。”醫生點了點頭，走進了自動打開大門的手術室裏。

“需要開顱這麽嚴重嗎？……”終于，喬昊聽見自己在問。

“你根本不該帶他離開醫院。”陳致看着他。

“我去征求過主管醫生的意見，他并沒有反對。”喬昊懊悔得不行。

“那是因為冬冬他堅持要去！”陳致提高了聲音。

喬昊說不出話來，他沮喪地跌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覺得自己手腳冰冷。

“也不能怪你，我知道他要去幹什麽……他不會有事的。”陳致嘆了口氣。

不遠處，石崇山和秘書急急趕了過來，陳致立刻跟了過去，他們被醫院的人請進了接待室。

喬昊在走廊上看着，沒有過去，也不想過去，他只希望搶救室門口的紅燈能夠快些熄滅。

“去包紮一下你的手吧。”喬旻走到了他的身邊，輕聲說。

喬昊搖頭，他的手背被石冬冬咬破了，傷口上的血跡已經凝固，一道道的血痕看來非常猙獰。

喬旻并沒有勉強他，只是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石冬冬得的是癌症嗎？他這麽年輕……”

“你是怎麽知道的？”喬昊擡起頭來，喬旻口中“癌症”兩個字說得他的心鈍痛了一下，一直以來，他都知道石冬冬得的是癌症，但他卻從來沒有真正覺得石冬冬是個癌症病人，他不能想象那樣的人要去承受癌痛。

“剛剛醫生在說腫瘤。”喬旻搖了搖頭。

“他的腫瘤分級很低。”所以，請你不要用這樣的表情說話。

“那麽，你該放輕松一些。”喬旻把手蓋在了弟弟的手背上，他的手緊緊握着拳頭。

喬昊忽然很想抱住喬旻，他實在是吓壞了。

然而他只是低着頭，任喬旻握着他的手，然後感覺自己的眼眶火燒似的熱。

“上次看演出，你說他是你的中學同學，”喬旻頓了頓，聲音緩慢卻清晰，“他只是你的中學同學嗎？”

“我喜歡他。”喬昊說了出來，此時，對喬旻，他再也不想隐瞞，“我喜歡他，不是朋友間的那種喜歡。”

喬旻長長吸進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不要告訴爸媽，幫我保密，”喬昊看着喬旻的手，低頭叫了聲，“姐。”

喬旻長久地沉默，好一會兒，才再次開口，“咱爸媽可真不省心啊……”

石冬冬的手術一直持續到了傍晚才結束。

喬昊看着頭上罩着彈力網臉上戴着氧氣罩的石冬冬從手術室裏被推出來，竟發現自己的腿已經麻木到走不過去了。

一直在接待室的石崇山迎了上去，在看到兒子的一瞬，蒼老的臉上嘴唇隐隐抽動了幾下。

“出血不多，情況已經穩定了。”有醫生在安慰他。

喬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感覺懸着的那顆心終于回到了它原本的位置。

一群人簇擁着病床從他身邊走過，而他卻頹然地低下了頭，沒有追上去。

如果他不想着帶石冬冬去參加那個什麽該死的訂婚儀式作為他上一段感情的結束，是不是此時石冬冬還安安靜靜地坐在病房裏等着明天又要再次開始的化療？

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受苦。

喬旻在下午時已經離開，他讓她回去告訴母親石冬冬只是病毒性腦炎，因為這病才住在他家，準備今天來醫院看診。

喬旻沒說什麽，只拍了拍他的肩便走了。

喬昊心裏是感激她的，姐姐向他伸出的手已經給了他許多的安慰。

此時，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七點了。天色差不多暗了下來，他心裏恍恍然閃過一個念頭——霍延和那女人的訂婚儀式應該早就結束了吧，石冬冬，終究是錯過了。

終于，喬昊從長椅上站起了身，今晚他還要值夜班。

他在住院大樓的便利店草草吃了份盒飯，又灌進了一杯黑咖啡，無論多沒食欲，他都必須保證晚上的工作狀态。

當喬昊走到呼吸科的住院樓層，還沒等交接班的同事開口，就已經感到氣氛有些不對。

“是不是安寧……狀況不好？”他敏感地問。

同事點了點頭，接着又無奈地搖了搖，“他的記錄可能要你來寫了。”

喬昊的心沉了沉，他知道同事說的是什麽記錄。

走進安寧的病房，裏面有兩個小護士陪在男孩的身邊，她們都紅着眼眶，在看到喬昊時兩人齊齊退到一邊讓出了位置。

與喬昊想象中不一樣，病床上的男孩相比前幾天清醒了許多。不知誰在他的鼻下插上了氧氣管，他睜着眼睛的臉上沒有太多痛苦的表情，在聽到喬昊的聲音時嘴角慢慢揚了起來。

“喬醫生……”是安寧先叫的喬昊。

但他的聲音實在太輕，喬昊不得不坐在了他的床邊，低頭靠近他頭邊。

“看來實驗藥的效果不錯，你比前幾天好了許多。”喬昊對他說。

“嗯，我也覺得這藥不錯……希望以後它的價格不那麽貴，這樣就可以有更多像我一樣的人得救了……”安寧說一說，停一會兒，但思維和表達都算清晰，“喬醫生……我剛剛去過一趟我的高中了。”

喬昊眉頭隐隐皺了起來。

“老師和同學們說等我病好了……要我回去上課。”安寧的目光從喬昊的臉上移向了天花板，“其實，他們不知道……我應該沒那麽快好。”

“所以你要加油恢複。”喬昊勉強道。

安寧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回答喬昊，“我剛剛還回了一趟家，爸爸好像上班去了，我看見媽媽正在給弟弟喂奶……可是，我好像記得弟弟沒有這麽快出生，我的課文都還沒錄完……所以，喬醫生……我是不是之前睡了很久？”

“是的，你睡了很久。”喬昊小心翼翼地說，他不敢打碎男孩彌留之際的夢。

“睡了很久為什麽還是一直想睡呢……”安寧笑着微微閉了閉眼睛，他的臉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上面幾乎沒有了一點脂肪，但是一雙眼睛此時卻亮得驚人，笑得瞳孔的光都聚到了一起，璀璨得讓人不忍多看一眼。

“喬醫生……你知道嗎，剛才我去學校時……有個女生跟我打了招呼，這個女生以前給我寫過一封信……”安寧又笑了一下，臉上露出些羞澀，“其實是情書……不過，那時是高一，所以我什麽都沒回複她，算是……拒絕了。”

安寧說完，停了很久都沒有繼續下去，喬昊有些不安，在他耳邊說了句，“你挺有魅力的。”

聽到他的話，安寧像又回過神來，微微搖了搖頭，“其實我拒絕她……不是因為我們還是中學生……”

“是因為你的病嗎？”喬昊接他的話，想盡量地讓他多說一些什麽，因為此刻他有種恐懼，好像他們的談話一停下來，也許男孩就會離開。

安寧再次搖了搖頭，卻沒有繼續之前的話題，“……住院這麽長時間，我有想過如果沒有生病，我會過什麽樣的生活，會不會和別人一樣，很努力地學習……然後考上一個好大學……大學裏繼續好好學習，然後考研究生……等我讀出來時應該年紀也不小了，我會找個穩定的工作吧……工資一般，上班需要看上司臉色……但每個月領了工資都會給爸爸媽媽買些吃的用的……啊不，會直接把錢都交給他們……”

安寧說着，喘息重了起來。

喬昊很快把氧氣的量調到了最大，然而，他除了做這個再沒有任何其它辦法，他想叫安寧停下來別再說了，可是他知道，安寧也許再不會有下次說話的機會。

“……然後，爸爸媽媽可能會催我找個……女朋友，如果我沒有生病……我就……沒了拒絕他們的借口了……”安寧看向喬昊，他的力氣很弱，睜開眼睛也開始顯得吃力，但是此時，他正吃力地看着喬昊。

“為什麽要拒絕他們呢？”喬昊心裏似乎猜到了什麽。

“因為他們一定會希望我……找個好女孩……結婚，生子，過最正常的日子……但是，我一點也不想這樣……”安寧微微皺起了眉頭，喘氣的聲音又重了起來。

“因為你的病嗎？”喬昊心裏難受，他只能無能為力地看着艱難呼吸的男孩。

“不是的……”安寧無奈地笑了起來，“喬醫生，……我不只是心髒有病……我的心也和別人不一樣呢……”

“并沒有不一樣，”喬昊深深吸了口氣，他說，“你的想法，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真的嗎？……”安寧的眼睛更亮了，但這一次，閃爍的不是光，而是眼裏的濕潤。

“真的，我支持你。”喬昊再次湊近了安寧的耳邊。

安寧胸部劇烈地起伏了幾下，但臉上卻是平靜的微笑，他輕輕嘆息了一聲，聲音已經低不可聞，“我的想法，只要你知道就好……”

這一句，喬昊清楚地聽見了。

但是，他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

安寧似乎也說完了所有他想要說的，他又閉上了眼睛，在眼睛合上的那一下，眼角的濕潤凝聚成了一顆淚滑落到枕頭上。

喬昊心裏大恸，滿腦子只晃過剛見到這男孩時他的樣子，那時安寧還是個看上去很健康的中學男生，而他是他在這個醫院的初診醫生。

“安寧……”喬昊輕輕叫了他一聲，他想到自己那時在門診，也是這麽叫了一下這個名字，然後，有個穿着校服的男生從門外走了進來，在看見他這個醫生時微微有些吃驚，那時他才剛剛當上住院醫。

而現在，他叫着這個名字，面前的人卻沒有再答應他，安寧再次睡了過去。

他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微弱，穿着病號服的身體被蓋在了薄薄的毯子下，他的手如枯樹枝般平放在身體兩邊，上面有成片成片的疤痕，是之前挂水的針孔留下的，而現在，這雙手上什麽管子也沒插上了。

“安寧，好好睡吧。”喬昊握住了安寧的手，再次在他耳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