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喬昊離開病房時,石冬冬已經沉沉睡着。

他在天空露出魚肚白時,輕輕為石冬冬拉上了窗簾,又一個晴朗的工作日等待他的忙碌,他重重按了一下太陽穴,又朝床上人熟睡的臉龐再看了一眼,終于離開了病房。

夏日的清晨,微風吹得人清涼舒爽,憂心的一天過去,喬昊此時終于緩過口氣來。

這天是他的門診,擁擠的候診室讓他的腦中再沒有空間去多想其他,他把手洗幹淨,叫了第一個號。

進來的人讓喬昊吃驚,竟是光頭的母親。這一次,他沒有戴口罩,婦人看見他終于認了出來。

“原來你是這個科的醫生。”婦人黯淡的眼中難得閃過了一絲亮光。

喬昊點頭笑了一下,問道,“咳嗽還沒有好嗎?”

婦人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既然你是這裏的醫生,可不可以麻煩你直接給我開一點消炎藥,藥效強一些的,我覺得自己就是有些炎症,上火。”

“大媽,藥不可以這樣亂開的,您還是去檢查清楚,肺的問題要特別注意,您咳了這麽久……”

喬昊還沒說完,便被老婦打斷,“總不可能又是癌症吧。”

婦人搖着頭笑了笑,“那樣的話倒也好,就可以去陪着我兒子一起走了。”

“大媽,不要這樣說,你還要養好身體好好照顧他。”

婦人低下了頭,嘆了口氣,然後像突然想通了什麽似的,拿起了桌上的病歷本,站起身來。

“如果開不了藥的話就算了,我自己去買些非處方的咳嗽糖漿吧。”她垂着眼道,滿臉的神情盡是麻木。

“大媽……”喬昊仍想再勸勸她。

“醫生說他沒有多少時間了。”老婦擡起頭,哽咽着道,紅着的眼睛只掃了喬昊一眼,便很快轉身走出了病房。

喬昊喊了她一聲想要追出去,可無奈病人太多,他只得站起來又坐了下去。

看着電腦裏尚未輸入任何信息的患者欄,喬昊終于點了個叉。

他想自己該慶幸,至少不用體會這位老人此時的絕望。

……

石崇山坐在病房的沙發上,将一份去美國的行程計劃放在了石冬冬的病床前。

石冬冬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并沒有拿起來多看。

“手術成功的幾率是多少?”他問。

石崇山短暫沉默後,才開口道,“那邊的醫生也要等開顱後,真正看到你腦內的情況才能下定論。而且,這并不是一次手術就能解決的問題,但是至少比在國內會有勝算一些。”

“勝算?我現在能活着也成了一場賭博嗎?”石冬冬笑了笑,仰靠在了床頭。

“我說的是手術的成功率。”石崇山沉聲道。

“是嗎?那麽手術失敗會怎樣?我變成植物人?還是死在手術臺上?”

“你一定要這麽消極嗎?”石崇山的手緊緊按在了沙發扶手上。

“我不是消極,”石冬冬收起笑,閉上了眼睛,“我每天都痛得想死。”

“你姓石,不可以這麽懦弱!既然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麽手術?”

“你的說辭太老套了,我想死是因為我怕痛,我不想手術是因為,”石冬冬停了停,才道,“是因為不想讓你稱心。”

“這是什麽話!”石崇山氣得站了起來,雙手已經握成了拳頭,只是在病弱的兒子面前,他的那兩記老拳終究揮不出去。

“你讓我做手術,不過是為了彌補自己當年的過錯吧?當年你沒有為媽媽選擇手術,而是讓她躺在床上等死……你舍不得你那剛起步的生意!舍不得花時間去照顧她!你那時一定還在打着賠償金的主意吧!那時我已經八歲了,我什麽都知道!我一 輩子都記得!現在,你不過是想要贖罪,沒有為媽媽做的手術,你做在我的身上!”石冬冬說得越來越激動,病房裏的監護儀器響作了一團,醫生護士很快便跑了進來。

石崇山被一群人擋住了視線,卻仍瞪紅着雙眼,一動不動。石冬冬說出了從沒說出口的話,多年前曾做過的那個決定如今像塊巨石一樣橫亘在父子之間,他百口莫辯,卻可能真的因此而再次失去兒子。

有醫生把他請出了病房,又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石崇山擺擺手,只想安靜。

他已經不知該如何做決定了,手術還是不手術,為自己贖罪還是把兒子推向更深的深淵……

“醫生給冬冬打了鎮定劑,他已經睡了。”陳致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的身邊,見他仍是沉默,又說了句,“石先生,也許我們應該給他更多時間考慮。”

石崇山茫然點了點頭,重複道,“更多時間……”

……

喬昊再看到石冬冬時,他已經轉到了之前的普通病房。

病床上仍是一張蒼白的睡臉,喬昊像看不厭似的,盯着看了許久,直到對方醒來。

“你怎麽像不用上班的一樣?”石冬冬的神智還算清醒,看清是喬昊後,茫然說了句。

“我已經連着上了一天門診和一個通宵夜班了。”喬昊擡了擡眼皮,睜大了幹澀的眼睛,他沒照鏡子也知道,自己一定滿眼血絲。

“我做了一個夢。”石冬冬躺在枕頭上僵硬地轉了轉頭,之前手術的紗布仍沒有除下。

“夢見什麽了?”喬昊輕聲問。

“我的媽媽……”石冬冬的雙眼看向了天花板,“她還是我小時候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老,她是個美人呢,所以生的兒子也漂亮。”

石冬冬說着漂亮時,一點也不含糊,喬昊不禁笑了出來,“你還真不謙虛啊。”

“她那時一直這樣誇我,說我随她。”石冬冬彎了彎嘴角,眼裏漾出笑意,病榻上也難掩俊秀之氣。喬昊那因為熬夜而覺得疲憊的眼睛,此時像得到了極好的福利,目光根本無法從他臉上移開。

“我剛剛,夢見她來學校接我放學,是小學的學校,那時爸爸工作很忙,媽媽每天接送我上學,早上她會早早給我準備好早 飯,下午接我時手裏會有根火腿腸或是一個茶葉蛋,她說下午肚子很容易餓。我坐在她的自行車後面,她騎車,我吃,下雨天,她會穿上雨衣,雨衣很大,我就躲在她的雨衣裏面。我看不見外面是哪兒,只能從雨衣下面看見路面上的小石子連成線條在往後退,有時我會忍不住問她,媽媽,到哪兒了……她從不回答我到什麽地方了,只說‘還有五分鐘’,‘就快到了’ 。”

石冬冬說着,眉頭忽然緊皺了起來。

“怎麽了?”喬昊立刻緊張地站起了身。

“吃藥的時間也到了……”石冬冬沮喪地說,撐着身體慢慢想要爬起來。

喬昊幫了一下他,“護士還沒有送藥過來,止痛藥嗎?”

石冬冬點了點頭,“最近止痛藥的藥效好像越來越短了,你能幫我叫一下護士嗎?”

喬昊的心緊了緊,他沒有立即答應石冬冬的請求,只是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對他道,“很痛嗎?如果可以忍的話,就忍一下……止痛藥的服用時間是有嚴格限制的,否則會産生依賴性,而且藥物對肝髒的刺激也很大,所以,”喬昊的手握得緊了些,“再等一等。”

石冬冬皺着的眉緩了一會兒,才勉強舒展開來,他的兩腮鼓了鼓,又癟了下去,“還會脾氣暴躁對嗎?”

喬昊“嗯”了一聲,又鼓勵地看了他一眼。

石冬冬也不糾纏這個問題,終于只是嘆了口氣,“我的脾氣不太像媽媽,她是個很安靜很溫柔的人……所以走的時候也很安靜,一點也不磨人,在床上就那麽一直躺着,也不知道她痛不痛。你知道嗎,她是在去學校接我的路上出的車禍。那天好像是下雨,我一直覺得,鑽在她的雨衣裏即使車子有些搖晃,我也是絕對安全的……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穿着雨衣的媽媽會倒下,在離我們學校還有幾百米的地方。”

喬昊感覺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手指微涼,他垂頭看着那手的指尖,将它們盡數包進了掌心,“不要再想那些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石冬冬側着頭看着喬昊,胸前的呼吸起伏,卻終究只是閉上了眼睛沉默。兩人間安靜了好一會兒,喬昊幾乎以為他又睡過去了的時候,石冬冬終于又開了口。

他說,“喬昊,我爸爸想讓我轉院。”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喬昊有些懵,“轉去外地的醫院嗎?”

在本地,這家醫院已經是屬一屬二的了,如果要轉院,那麽就只有去外地了吧。喬昊的腦中瞬間轉過無數的念頭,以他現在的工作強度,要常常去外地看一個病人是不可能的,如果請假,同事們的工作量就會更大,那麽如果真的要去看石冬冬,他一個月也難得抽出兩個連續的整天。而即使一個月見一次石冬冬,他也覺得太久了。

于是,喬昊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催了我很久,說那家醫院很權威,環境也比這邊要好一些。”石冬冬慢慢地說,像是在等着他的反應,又像只是單純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們醫院的确環境不太好……”喬昊勉強開口,他走進病房時,看見走廊上又多了幾張加床,而此時病房外聲音嘈雜,他們隔了床簾也能聽到。

為了石冬冬好,他也該勸他轉院的。只是那樣一來,他們的見面就成了難題。

喬昊心裏混亂起來,前一晚值班的疲憊也讓他的思維遲鈍,“你該聽你父親的”這句話如何都說不出口。

就在他猶豫不決時,床簾被掀了開來,走進來的人讓他吃了一驚。

莫莉穿着白大褂端着藥盤,而他的母親,則提了個保溫桶,滿臉帶笑地站在了莫莉旁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