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富小景雖然不在17樓客廳,但客廳裏的兩位淑女卻沒忘記她。

孟潇潇仰靠在沙發上啜着蘇打水,對富小景品頭論足,“你說她穿得像不像一只面包?”

許薇不置可否。

“她也太不挑食了,開那種破車的男人都約。那男人八成住在法拉盛,不,法拉盛也沒開那車的人,我敢保證,中餐館裏的服務員也不會上他的車。偏偏富小景……”說着,孟潇潇笑起來,一口水卡在喉嚨裏,嗆得直咳嗽。

許薇去撫孟潇潇的背,“你也要體諒人類多樣性嘛。”

“也不知道羅揚當初怎麽會看上她?”

許薇的那張俏臉馬上沉下來,“羅揚當初不過是對她好奇而已……”

“幸虧羅揚及時止損了。富小景那種專業,不是有錢人的孩子讀的,就是有錢人的太太讀的。她傍大款的心思昭然若揭,只有蠢直男才看不出來……不過她現在也太自暴自棄了。羅揚要是看到她現在這位,估計得悔死,恨自己瞎了眼。”

“她現在找誰都不關羅揚的事。他們當初不過約會過幾次,連正式男女朋友都不是。”

“就是就是,羅揚眼裏哪夾得下她?她怎麽還在這裏住得下去?”

許薇被戳中了心事,“她不走,我總不能趕她走。”

“有的是法子讓她走,你就是太心軟。”

“趕她走容易,可後續呢?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我吃她的醋。”

“我有個現成的法子,你過幾天不是去奧蘭多度假嗎你走之前在客廳裏安個針孔攝像頭,再随便把卡地亞手镯丢在顯眼的位置。她能忍得住一次不拿,能忍得住一周嗎?到時候錄下來,她不滾也得滾!”

“我再想想……”

“你對她可夠仁至義盡了,不是你,她哪裏住得上這裏的房子。她那點兒預算也只能去住皇後區了。再說你也沒強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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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這樣說對小景不公平。”

“你以前可不是……”

許薇轉頭向富小景笑,“小景,你回來了?”

富小景很反感開門似摔門的人,所以她怕驚擾到別人,每次開門都極輕。她一進門就聽見孟潇潇在貶低她。

“孟小姐,你怎麽就認定我不和薇薇合租就會去住皇後區呢?新澤西和布魯克林黑人區也能找到便宜房子啊。你關于我們窮人的想象力真是太匮乏了。”

孟潇潇雖然看不上富小景,但背後說人壞話被當事人聽到了,終究做不到理直氣壯,只好不接茬。

“羅揚送的松露巧克力,你要不要吃?”許薇友善地建議道,她那張臉長得極甜,說話聲音更甜,一開口,仿佛要把人給溶化了。

富小景一邊套鞋套一邊說,“不了,謝謝。”

玄關的一面大鞋櫃是屬于許薇的,雖然沒寫進合同裏,但屬于默認條款。富小景的其他鞋子都擠在自己的小卧室裏,唯有一雙拖鞋和許薇待客的拖鞋擱到一排鞋架上,為了與其他拖鞋區分開,她的拖鞋顏色分外醒目,每次這雙拖鞋都能成為聚會的談資,幾次下來,她幹脆把拖鞋拿到卧室,每次一進門先帶鞋套,到了卧室再換鞋。

“薇薇,我把錢轉給你了。”

“不用這麽急。你要沒錢,就先用着。”

“謝啦,不過我還沒到那地步。”

“小景,明天我請朋友來家吃飯,你可不可以幫我煎下牛排?米其林大廚也沒你煎得好。”

富小景本想拒絕,但一想到人家剛幫了自己的忙,便說,“是晚上嗎?我白天有事要去圖書館,如果是午飯我就沒辦法了。”

“嗯,晚上。”

“那好,我争取早點兒回來。”說着,富小景回了自己卧室。

到了卧室,富小景換了睡衣去洗澡。這套房裏有兩個衛生間,一個在許薇的主卧裏,另一個是公用的。說是公用,但許薇是不會用的。富小景一開始看房時,還為此竊喜,以為自己能獨占一個衛生間,後來發現純屬多想。這套房的客廳很大,很适合辦party,許薇又喜歡社交,所以一直都很熱鬧。有時富小景夜裏從圖書館回來想洗澡睡覺,衛生間裏的燈仍亮着,她只好一邊敲鍵盤一邊豎起耳朵聽衛生間門開合的聲音。确認門開了,趕緊沖進裏面洗漱。經常洗到一半,便有人敲門,問她什麽時候能出來。

久而久之,她洗澡時心裏像安了一個鐘,每過一分鐘,便響一下。哪怕并沒有和人搶她衛生間,她心裏的那面鐘也沒停止過。現在她已經把洗澡時間精準地控制到了八分鐘,不多不少。

衛生間裏的洗漱用品都是許薇為客人準備的。富小景只好把自己的洗漱用具裝到小號儲物箱裏,用的時候再拿出來。

她很快就适應了這種生活,并認為理所應當。

她現在的租金并不比在哈林區多多少,地段卻好很多,相對應地,她要放棄一些東西。

為了對得起自己的租金,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自己的活動空間縮小到了七平的小卧室,客廳是屬于許薇的,盡管理論上那是公共區域。為了不旁觀羅揚和許薇的纏綿場面,她每晚都在圖書館呆到淩晨,然後第二天在許薇沒起床時,匆匆吃個早飯離開。

她每月交租金,活得卻像個寄人籬下者。世上沒有後悔藥,如果有,她寧可繼續住在哈林區每晚聽槍響,也不和許薇合租。但現在她也不能搬走,她主動搬走,原來的押金就黃了,找新房子也要付押金,租期最少一年,她也就租半年,不出意外的話,下半年她就要去紐黑文讀博。裏外裏賠的錢都夠富文玉來紐約轉一圈的了。

無論如何,今年夏天,至少得請富文玉到紐約玩一次。以防萬一,母親打來的三千塊也不能動。

“如果目前的生活讓你痛苦,就把它當成一場田野調查。”富小景在桌上貼了一張小紙條,時不時看一看。

沒有什麽事是糖解決不了的,如果一顆不夠,那就兩顆。

富小景的嘴裏嚼着最後一顆玫瑰軟糖,眼睛盯着電腦屏幕。

這已經是第三十九位教授給她回信了,但沒有一個人給她一份工作。

富小景的碩士老板對她可謂是仁至義盡。即使中風也努力在她的推薦信上簽了名字,還堅持給她發工資到寒假,但也只能到寒假為止。接下來她必須去找別的工作。

由奢入儉難,富小景自從做了助教之後,就不太想去做給校內停車場貼罰單、站在櫃臺前賣咖啡之類的校內工作了,而且現在是留學申請淡季,外快也難賺,光靠貼罰單的錢也很難維持生活。最理想的就是去做助教或者助研。

富文玉經常囑咐富小景要和教授們搞好關系,為此郵了一堆具有中華特色的紀念品讓她用于禮尚往來,熊貓書簽、剪紙、刺繡……這些東西在聖誕節都派上了用場。富小景在每份禮物裏都放了賀卡,每張賀卡祝詞都精準定制,絕無雷同,深刻表達了富小景對收信人綿延不絕的敬重和愛戴之情,聞者傷心,見者流淚。聖誕節前,富小景捧着禮物一個個去敲教授們辦公室的門,那天她收獲了一堆巧克力和糖果。

送完禮物她又發電子郵件再次祝福,把她的敬愛之情換了一種描述,但中心還是一樣的,信的末尾,她委婉表示自己需要一份工作,并附上了自己的簡歷。她甚至給東亞系發郵件,問他們需不需要一位中文助教。比較文學系也收到了她的郵件,并且給了她回複,回複說暫時不需要一位希伯來語助教。

她本科是學希伯來語的,高考為了能進A大,報了小語種提前批,希伯來語四年一招,那年省裏恰好有一個招生指标。後來高考分下來,她超常發揮,分數甚至能去讀經濟,但檔案已被提走,只好認命。上學時,她對社工萌生了興趣,便去讀了個雙學位。她本來想本科畢業後讀社工的,C大半年的交換經歷讓她改變了想法。

她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選擇得對不對,以她的家境,她應該去讀法律讀醫學讀CS讀任何能賺錢的專業,唯獨不是人類學。

從聖誕到元旦再到今天,她發出的郵件都陸陸續續有了回複,但回複好像出自統一模板,感謝她,肯定她,但暫時沒工作給她。

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陌生號碼來電。

聲音出乎意料地熟悉。

她的號碼說得極快,根本沒想他會記下來。

“你到家了嗎?”

“到了。你的糖很好。”

“你喜歡就好。玫瑰味的最好吃,橘子味的也不錯,就是那個榛子的,如果你細嚼的話,也特別好。”

“你明晚有空嗎?”

“哦,明晚我和別人約好了。”

“最近兩周你什麽時候有空?”

富小景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都沒有。”

魯迅他老人家說過,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水,擠擠總會有的。但富小景現在不想擠。

“那好吧,晚安。”

“晚安。”

等顧垣挂了,手機屏還貼在富小景的臉上。

她想,今後他恐怕不會再聯系她了。

可也只能這樣。她再也付不起下一杯酒錢了。

夜裏,她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聽肯尼基的《回家》。越聽越清醒,跳坐到書桌上去看星星,玻璃窗上最清楚的不是星星,而是她的臉。她去翻鐵盒找糖,裏面已空無一物。于是只好拿起邊上的黑牌伏特加,就着手邊一塊錢一加侖的橙汁,給自己調了一杯螺絲刀。

宿舍會有的,全獎也會有的。

至于愛人,愛有沒有吧……

這麽想着,富小景又喝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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