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姆森的屍體是在郊外發現的, 準确的說并不是屍體,而是他身體的“部分”。

葉斐然看着那些殘肢,朝身旁的羅德斯說:“已經死了,不可能還活着。”

找不到身體的主幹, 只能憑借這些殘肢來推斷。

作為埃布爾的學生,葉斐然也參與了這次調查。

旁邊的醫生說:“現在應該還不能确定。”

醫生對葉斐然這樣的空降兵的不滿直接寫到了臉上。

葉斐然并沒有和他計較, 這太正常了, 要是真去計較那才是浪費時間。

羅德斯面無表情,他看着那只被清理出來的幹淨手臂,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他似乎能聞到這只手臂散發出的腐朽味道。

不是腐爛, 而是腐朽。

他并沒有對付姆森,或許是因為懶得在意這個人, 又或許是還保存着那麽點幾不可見的對父親的感情。

但姆森還是死了, 并且死後被人分屍。

或許這才是天注定。

“喬柯和他母親來了。”伊恩走到室內報告, “您要去審訊室嗎?”

羅德斯點頭,他走在前面, 伊恩走在羅德斯的三步後, 葉斐然連忙追上去。

葉斐然能看出羅德斯內心的不平靜,雖然羅德斯表現的很鎮定,很無所謂,就像姆森是和他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喬柯和他母親分別在兩間審訊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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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姆森和他們住在一起,姆森出了事, 他們當然就成了嫌疑人。

喬柯似乎被吓壞了,無論問他什麽他都不回答,只是低着頭,縮着肩膀坐在位子上。

至于他的母親安娜,則是一個膽小懦弱的小婦人,不過還算是有問必答,只是答的牛頭不對馬嘴,說不了兩句就要哭。

這對母子讓辦案人員頭大如鬥。

準确的說,這個案子就是個燙手山芋,沒人想借。

畢竟這個家庭和羅德斯有關系,而且這關系還并不遠。

他們都知道死的是羅德斯的父親,但是這個父親的地位十分尴尬。

而且羅德斯還一直盯着這個案子。

辦案人員最近的心理壓力很大,恨不得現在就遞辭呈,甩手不幹了。

不過……他們不敢。

他們只能一臉哭唧唧的認真辦案,最近辦案處的氣壓一直很低。

每個人都是一臉如喪考妣的表情。

“我不知道。”安娜一邊哭着一邊說,“他最近的情緒一直不對,經常一個人出門,不讓我們跟着。”

說完,安娜又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她的眼淚低落在面前的白色桌面上。

測謊儀正在工作,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應該不是她。”旁邊有人說,“她的心髒頻率一點變化也沒有,沒有說謊的跡象。”

“只是喬柯一直都不說話。”

葉斐然觀察着安娜的表情,又看了看測謊儀。

等羅德斯和葉斐然來到休息室的時候,葉斐然才說:“她在說謊。”

羅德斯坐在一旁,他雙手環胸:“怎麽說?”

“她的情緒波動很大,但是心跳頻率卻一直沒有變化。”葉斐然解釋道,“她的心理素質很好,好到剛剛哭成那個樣子,心跳也沒有變化。”

葉斐然又說:“她每次回答問題的時候都會下意識的看左上角的天花板。”

“但是一旦回答和姆森有關的話題,都會直視問話人的眼睛。”

葉斐然說:“人們在回答問題的時候都會經過思考,思考的時候眼睛會看向一個固定的方向,之前問了好幾個普通的問題,比如前一天吃的什麽或是她昨天穿的什麽衣服。”

“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她的眼神看向的方向都是固定的。”

“而說謊的時候,她就會看向詢問人的眼睛,加深自己回答的可信性。”

“是她殺了姆森,分屍抛石的也是她。”葉斐然下了結論。

羅德斯:“也就是說,這和喬柯沒有關系?”

葉斐然:“有關系,只是喬柯應該沒有動手殺姆森,但是在其中也一定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羅德斯看着葉斐然:“你什麽時候開始學心理學了?”

葉斐然喝了一口水,話說多了,有些口幹舌燥:“埃布爾之前教過我,不過我沒什麽興趣,沒認真學,但好歹記住了。”

從某個方面來說,埃布爾真的是個天才。

他是國寶級醫生,兼修心理學家和行為學家,只不過情商低的吓人。

“也不知道埃布爾現在在哪裏,過的怎麽樣。”葉斐然感概了一句。

他還是希望埃布爾能活着,也希望奧德裏奇能活着。

“有推論還沒什麽用。”羅德斯說,“要找到證據才行。”

葉斐然點頭:“我會跟着這個案子。”

羅德斯站起來,他抱住葉斐然,在葉斐然耳邊說道:“辛苦你了。”

葉斐然朝他笑了笑:“不辛苦,能幫上你的忙,我很開心。”

葉斐然說的是實話,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幫上羅德斯,不讓羅德斯一個人背負着這麽大的壓力。

或許在別的貓眼裏,羅德斯是強大,甚至強大到近乎是個神話。

可是在葉斐然眼裏,羅德斯就是一只普通的貓,他也需要撸毛,需要關心,需要休息吃飯上廁所,和別的貓沒什麽兩樣。

一夜過去了,依舊沒能從母子兩個的嘴裏挖出什麽有用的信息。

喬柯似乎是被吓傻了,他什麽都不說,嘴裏念叨着:“我什麽都不知道。”

而安娜和喬柯差不多,也是情緒低落,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問她問題的時候和前一天不同,她這時候只是說自己知道的都已經說出來了。

她看起來可憐極了。

而辦案人員也得到了安娜的個人信息。

安娜是個普通家庭出身的女人,她有一對年邁的父母,現在在另外一個城市。

她的人生和她的家庭一樣普通,她順利的讀完了大學,但是讀完大學後就跟在了姆森的身邊,當起了姆森身邊的保姆。

她最開始的工作,是照顧還是嬰兒的羅德斯。

但是不到半年,她的工作就變成,成了姆森的私人保姆,照顧姆森的飲食起居。

估計也是這個時候,她和姆森的關系也就變了,成為了姆森的情人,并且懷了姆森的孩子。

大半年之後,安娜沒有再在姆森身邊工作,而是單獨住到了一棟公寓裏。

公寓在市中心,沒有工作的安娜不可能買得起這裏的房子。

也就是說,這段時期,安娜已經生産了,她專心的帶着自己的孩子。

從她的行蹤來看,她在生産之後基本不會怎麽在帝都走動。

并且從鄰居那邊的調查來看,失去了家族庇護後的姆森整個人性情大變,經常毆打安娜,并且還會帶別的女人回家。

至于喬柯,鄰居們認為喬柯是個好孩子,他一個人打幾份工,并且錢全部都交給了姆森。

這是一個十分扭曲的家庭。

領居們也不願意和他們打什麽交道。

葉斐然看着安娜的生平,他有些想不通,為什麽受過正常教育的安娜,會選擇成為一個見不得人的情婦。

如果是為了錢的話,安娜的家裏并沒有什麽女性用的奢侈品。

要知道,安娜不是帕特裏克家的人,她的財産是沒有充公的。

“我去問她吧。”葉斐然接替了辦案人員的工作。

和之前對葉斐然有敵意的醫生不同,有人來接這個爛攤子,辦案人員就差沒有舉起雙手雙腳慶祝了。

安娜看着葉斐然走進來,她不認識葉斐然,只以為是某個辦案人員。

“我知道的都已經說了。”安娜小聲說。

葉斐然搖頭:“我不是來問你關于案件的問題。”

安娜有些奇怪:“那你要問我什麽?”

葉斐然嘆了口氣:“你為什麽從來不回老家去看你的父母?”

安娜低垂着頭:“我沒臉回去看他們。”

“我的父母是很好的貓,他們會用并不多的養老金去捐助窮人,自己只吃最便宜的東西。”

安娜的眼淚落了下來,和之前不同,她現在的眼淚更加悲涼:“他們知道我給姆森做了情人之後,就不認我了。”

“你跟姆森在一起,是為了姆森的錢嗎?”葉斐然問。

安娜連忙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為了錢,我不在意錢。”

葉斐然的聲音很溫柔:“那是為什麽呢?”

安娜的眼神沒有焦距的看着左上方的天花板,她陷入了以前的回憶:“那時候我剛剛畢業,找不到工作,去應聘當保姆的時候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應聘上。”

“我學的是護理專業。”安娜的聲音很低。

“是姆森給了我機會,讓我能夠在帝都立住腳。”

“在照顧羅德斯少爺的時候,我認識了夫人。”安娜說,“夫人并不愛姆森,她恨姆森。”

葉斐然發現一個細節,稱呼羅德斯和羅德斯母親的時候,安娜用了少爺夫人這兩個詞,但是提起姆森,她卻直呼姆森的名字。

在她的潛意識裏,她覺得自己在羅德斯和羅德斯母親面前,自己的地位是處于劣勢的,而在姆森那裏,自己和姆森是平等的。

“那時候我和姆森的關系很暧昧。”安娜說,“姆森會關心我,送我一些禮物,夫人也知道。”

安娜說:“那時候我不敢答應姆森,我甚至都準備好辭職了。”

“但是夫人對我說,她不會管姆森,她恨不得姆森去死。”

安娜說:“夫人說,如果我願意的話,跟着姆森也好,這樣姆森就不會去煩她了。”

姆森畢竟是個身體功能完好的男性,他有需求,而在沒有情人的情況下,他的需求只能找羅德斯的母親滿足。

因為他們是夫妻,所以羅德斯的母親并沒有立場去拒絕丈夫的求愛。

于是她開始曲線救國。

當然,她最終還是沒有抵擋住內心的困獸,選擇了自殺。

安娜抽泣道:“我并不想讓喬柯回到帕特裏克家,也不想喬柯去和少爺争什麽。”

“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喬柯出生的時候,我甚至想一走了之,我覺得自己跟中了邪一樣,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愛不愛姆森,但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為了喬柯,我不能走。”

葉斐然看着眼前的女人,他知道安娜說的是真的。

“夫人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安娜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她和姆森不同,和我見過的任何貓都不同,她的靈魂是高貴的。”

安娜說:“他們都說夫人可憐,我不覺得夫人可憐,夫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當她發現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後,她選擇了死亡。”

葉斐然看着安娜的眼神,他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于是問道:“你和夫人的關系很好?”

“夫人很寂寞。”安娜說,“夫人會讓她給她念書,念一些我看不懂的書,她最喜歡的花是薔薇,最愛喝的茶是竹葉青,最愛看的電影是“相逢每一秒”,你不知道,有一次夫人還送了我一個她少女時愛玩的仿真娃娃。”

說這些話的時候,安娜的眼神中明顯帶着光。

好像回到了那段沒什麽憂慮,也沒有成為姆森情人的時光。

葉斐然說:“是夫人讓你去勾引姆森的。”

葉斐然用的是肯定句式。

安娜有些茫然:“不是的,夫人從來沒對我說過這個。”

夫人當時是怎麽說的?

夫人當時坐在軟榻上,而自己站在一旁捧着書。

那時候的自己剛出社會不久,還是個有些老土的年輕女孩,她的舉手投足都帶着局促。

夫人在臉在從窗外透過來的陽光下變得朦胧起來。

安娜甚至記不清當時夫人的表情了。

夫人手裏捧着一杯熱茶,對她說:“如果有人能纏住姆森,不要讓他來見我,那就真是太好了。”

夫人那麽煩惱,夫人那樣不想見到姆森。

既然沒有人來,自己就來當這個人吧。

安娜想到那天的一切,她一生的悲劇,好像都是從那天開始的。

她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隧道裏,自己是個見不得人的情婦,自己的孩子是個私生子,自己的父母不認她。

可是此時此刻,她依舊不恨夫人。

她恨姆森,恨姆森娶了夫人,恨姆森纏着夫人,恨姆森的一切。

但是姆森也對她好過,姆森也給她送過喜歡的首飾項鏈,姆森還會抱着她,說一輩子只愛她一個這樣的情話。

到底是愛還是恨,安娜已經想不明白了。

反正,一切都結束了。

她一生的愛和恨所關聯的兩人,都死了。

“安娜。”葉斐然說,“你到底愛誰?”

安娜迷茫的看着葉斐然:“我不知道。”

“殺了姆森以後,會讓你覺得好過一些嗎?”葉斐然輕聲問道。

他的聲音很低,很輕,很溫柔,就好像許多年前,安娜和夫人走在花園裏,從身上拂過的微風。

安娜笑了笑:“好過一些了。”

她擡起頭看着葉斐然:“能讓我再見喬柯一面嗎?”

葉斐然點點頭:“你也不用太害怕,雖然殺人分屍的情節嚴重,但考慮到姆森的家暴習慣,以後表現好的話,十年後可能會有假釋的機會。”

“沒關系。”安娜說,“我得病了,熬不到十年後,我要去找夫人了。”

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就是第一次在花園裏看到夫人。

樸素的女孩看着無數盛開的薔薇,她一眼就看到了花園中的夫人,夫人穿着一件深紅的長裙,她有雪白的肌膚,有充滿了憂愁又格外美麗的五官,她是那麽美,像是剛剛被上帝捏就的寵兒。

那時候樸素的少女只有一個願望,就是離對方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渴望這種美,渴望這個人的雙眼能看到自己。

哪怕只有一秒。

“夫人,讓我去吧。”後來女孩跪倒在女人的腳邊,她的申請充滿了眷戀,又是那麽的低微。

女人纖細的手指擡起了女孩的下巴,她注視着女孩的眼睛說:“你去吧。”

是的,夫人曾經看見過她,雖然只有短短幾秒。

只在那幾秒中,自己的影子,确實在夫人那美麗的眼眸中。

喬柯被領到安娜面前的時候,葉斐然讓所有人都離開。

這是為了保護犯人的隐私,這種探視是不允許監聽的,是違法的。

喬柯看見安娜的時候整個人似乎才活過來,他連滾帶爬的跑過去,拉住安娜帶着鐐铐的雙手,他嚎啕道:“媽!媽!是我做的我,我去告訴他們,是我做的!”

安娜撫摸着喬柯的頭發,她的聲音很平靜:“是媽媽做的,你知道的,你只是太緊張了,你是誤傷,而殺了他的是我。”

喬柯把頭埋在安娜的膝蓋上,淚水打濕了安娜的褲子。

“以後,你就離開帝都吧。”安娜說道,“你随我,我們都是不聰明的貓,我們猜不出別人的想法,不知道以後要幹什麽。”

安娜說:“你去找個工作,找只自己喜歡的貓,有自己的家庭。”

“羅德斯少爺不會為難你。”安娜說,“少爺像夫人。”

說出夫人這個詞的時候,安娜的臉上,明顯是帶着笑的。

她被帶進了監獄,病人是能治病的,但不可能治絕症。

安娜一心求死,葉斐然在沒有經過病人同意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去治療她。

但是找到了兇手,這也算是個好消息了。

兇器也被找了出來,就是房間裏被洗的幹幹淨淨的牛頭擺件。

那是只看起來很憨厚的牛。

或許這只牛也不知道,它作為擺件的一生,竟然還有這麽跌宕起伏的時候。

羅德斯聽着葉斐然的複述,只有在聽見自己母親的時候,他的才稍微有些反應。

羅德斯看着葉斐然,葉斐然抱住了羅德斯。

羅德斯回抱葉斐然,抱的太緊了,緊的讓葉斐然覺得自己的腰要被勒斷了。

葉斐然沒有喊疼,他以一種完全包容的姿态接納了羅德斯,在一件簡陋的房間裏,葉斐然被羅德斯頂在牆上,他不停喘息,不停呼喚羅德斯的名字。

羅德斯緊緊抓着葉斐然的手:“葉斐然。”

葉斐然的眼角有眼淚劃過:“我在。”

羅德斯似乎迷上了呼喊葉斐然的名字。

葉斐然抱着羅德斯的背,就像抓住一根浮木。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羅德斯那埋藏在心裏的對父母親情的最後一絲念想,也終于被粉碎了。

他不愛姆森,但是對于那個他從未了解過的母親,卻還存有那麽一點幻想。

安娜嘴裏的話,打破了羅德斯的幻想。

那個美麗又高貴的女人,并不愛自己的孩子。

無論是讓安娜去勾引自己的丈夫,還是窗臺前的縱身一躍,她都絲毫沒有考慮過年幼的兒子。

她為了自己而做出這一切,當然沒有錯。

但這也證明了,她對羅德斯沒有愛。

葉斐然和羅德斯并沒有穿回衣服,羅德斯趴在葉斐然的身上。

在冰冷的地面上,葉斐然能感受到有什麽冰涼的液體在自己的肩膀處流淌。

他看不見羅德斯的表情,只能看着頭頂的天花板。

或許對于羅德斯來說,這是一場告別,在經過了一場漫長荒蕪的旅行之後,他終于要對以前的自己和以前的幻想,說一聲再見了。

葉斐然能感受到羅德斯皮膚的溫度,感受到羅德斯的心跳,和他呼吸的頻率。

他們的距離是這樣近,近的讓葉斐然的情緒都被羅德斯帶動。

沒關系的,葉斐然在心裏說,以後有我來愛你。

代替你得到的,和沒有得到的所有感情。

來愛你。

喬柯離開了帝都,他去到了百廢待興的海靈星。

他不再能言善辯,甚至和羅德斯一樣,幾乎終日板着一張臉。

葉斐然有一次還聽說喬柯結婚了,和一個從礦場偷跑出的男人在一起了。

似乎生活的很平靜,再沒有出過什麽事情。

再後來,葉斐然就再也沒有聽到過喬柯的消息。

這一家人,就這麽分崩離析,所有的一切,都僅存在記憶裏。

不知道安娜死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會是誰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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