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上)
11月5日
龍江市療養院
沒開燈的病房內, 一雙舊拖鞋側趟在床下,蓬頭垢面,頭發灰白的中年女人背對着牆,又拍着手唱歌了。
走廊上過路的每一個醫護人員對此都見怪不怪。
事實上,自打最近連那個每天固定會過來看看她的社會義工都不來了之後, 這個劉倩的母親就越發瘋的厲害了。
除了吃飯睡覺, 沒有人知道她每天張開眼睛醒來就是唱歌和發瘋以外還能做些什麽。
她的女兒生了重病, 之後又奇怪地失蹤了。
可能以後都沒辦法回來了。
想來,她後半輩子都會在這家由政府出錢建造給殘障人士的社會福利機構內繼續老無所依地呆下去。
但就在今天,她從早到晚都空蕩蕩的病床邊。
卻突然傳來了幾下類似服務機器人緩緩推門進來的滑輪滾動聲,又在她身後停下後,突然‘刺啦’兩下響起幾聲噪音後的電子音歌唱。
【“……Edelweiss(雪絨花), Edelweiss(雪絨花), 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每天清晨迎接我)……”】
嗓子尖銳的服務機器人唱起來歌其實并不好聽。
因為機器到底是機器, 到底學習不了正常聲帶的發聲。
但背對着病房門,穿着一身病號服的女人還是突然停下了自己絞在一塊顯得白慘慘的手指, 又一動不動地盤腿坐在床上呆立了起來。
悠揚而天真的電子歌聲一時間響徹在病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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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僵硬的腦袋和肩膀,甚至多日來花白了大半的頭發, 卻終于像是一顆枯萎的樹木般奇跡地随着這聲音而緩緩地擺動了起來。
踏, 踏。
身後的腳步聲那麽輕。
但她仿佛認得出來這一次到底是誰回來了。
那是一度每天放學會背着書包, 活潑敲開門回來說一句媽媽我到家了,咱們什麽時候開飯啊的腳步聲。
那也是她這輩子, 都不會認不出的腳步聲。
而就在那明明已經瘋了多年的女人的眼淚就這樣不受控制地順着衰老臉頰上落下。
根本沒有什麽機器人站着的門口, 拎着一袋子水果, 同時化作一道單薄柔弱的身影從身後抱住女人的女孩才閉眼含着淚,卻又強忍着顫抖地哭泣道,
“媽。”
“……”
“謝謝你讓英雄來帶我回家,咱們現在就一起離開這兒吧。”
這一句輕到幾乎聽不見的話,頓時讓捂着臉的中年女人十分艱難地從含糊不清的嗓子裏感激地發出了一聲‘嗯’。
接着,病房內的那盞唯一的燈暗了下去。
不斷沿着燈管向上長大的白色氣生根緩緩纏繞在牆面上。
将這倆古怪又畸形的人形陰影一點點卷入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但最終這奇異的一幕,還是完全抽出牆縫化作自由自在的風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再到幾分鐘後,有個醫護人員過來送藥,就發現這從沒有人大白天到訪過的病房門這一次是半開着的。
等一開門進去,手上推着小車的她卻發現這間病房裏已經空無一人了。
“……诶?人呢?”
這個問題,眼前已經無人能夠回答了。
但從這天下午開始,伴着這個女人的再次失蹤,關于前失蹤者劉倩和她母親的下落都自此成為了新聞媒體上報道的一樁懸案。
有人說這個女孩自六歲開始就患有胰島素失調症,長期住院卻無法得到正常治療。
她的失蹤也許是因為卷入了地下非法藥品市場的争鬥,成為了可憐的實驗品,而她的母親說不定也一并慘遭毒手了。
也有人說,那天下午有人在療養院看到過來帶走的母親的劉倩。
雖然她當時帶着口罩,帶着帽子。
渾身上下的皮膚都白的像是不見一絲光,讓人幾乎有點認不出來了,但不能因此否認的是,那其實就是那個之前離奇失蹤了的女孩,她終于是來孝順地接走她母親了。
而不管這些零零總總的奇怪傳言究竟真相是如何。
眼下,龍江市療養院後門邊的僻靜處,一棵茂密繁盛的冬青樹下,倒是正停着一輛背後張貼着數張小廣告的黑色面包車。
車載電臺裏,放着一首相當嘈雜吵鬧的重金屬音樂。
一雙穿着兩只不一樣的襪子的腳擱在方向盤上搖晃。
另還有個臉上蓋着一本時裝女郎雜志的‘苦命司機’在閑着無聊,躺在車內等着什麽人從遠處的療養院內出來。
直到手指敲擊了下玻璃的聲音響起。
從剛才起,就躺在車裏看這本雜志看的快睡着了的房二這才吓了一跳并擡起頭。
等見外頭有個人正‘全副武裝’地看着他,之後又摘下帽子和口罩迅速開門進來,撇了眼他示意他把方向盤上的臭腳拿下來後,才同他在車裏交談了起來。
“喲,人這麽快就走了?”
眼下正在套鞋,方才被嫌棄了的臭腳的房二望着遠處就問了他一句
“嗯。”
看着圍牆後若隐若現的療養院,方才跟着進去送人最後一程的李邪也面無表情地眯了眯眼睛回答。
“一塊走了。”
“确定沒什麽後續問題了?”
他又問。
“沒有了,她的基因提取物已經交給上頭了,離開了白房子,vitala的血液和體征已經從她的身體裏消失了,她的自由從此屬于她自己,問題一次性都解決了。”
“……”
“城市英雄對她的保護到此為止,以後的路都交給她自己走,這次任務算是圓滿完成,快開車,走了。”
“行吧,這也算個大團圓結局了。”
這聽上去還算湊活的回答,令今天一大早還沒睡醒,就起床來幫他充作苦命司機的房二頓時趕緊爬起來了發動了車。
安裝在汽車排氣管邊上的那塊電子牌照自動刷新了一個新的車牌數字。
在街道上隐匿身形的黑色面包車說着,也就伴着一陣尾氣從後門這兒駛離了。
路上,房二順手調換個廣播頻道,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裏頭這段剛好就在播放前兩天龍江市發生的一系列占據頭條的‘大新聞’。
“——據中國氣象局今日報道,2018年11月5日,中國龍江市,日間氣溫15-20°,夜間無降雨,空氣質量高,大氣層能見度低。”
“——龍江新聞臺特約報道,昨日,本市符氏企業代表再度在召開發布會,就前日油田大廈當晚襲擊一案發表公開聲明,針對張氏和天神藥業近日涉嫌多起地下藥品非法售賣的事件,符氏董事會公開表示從為與他人同流合污,并願意配合警方接下來的一切資産調查——”
“與此同時,當晚負責主動聯系警方趕來久遠的原子能生物研究所方也表示願一起配合調查,盡早還公衆一個真相……”
“——而就當晚的不明闖入者襲擊事件,現場被劫持的符氏繼承人符白龍先生也做出了相應回應,稱因為天色太黑,未能識破對方的僞裝,并表示當晚襲擊者大約是一名年約六十多歲,身高一米五左右,有輕微鬥雞眼,且伴有口吃症狀的社會閑散人員……”
房二:“……”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
自己作為一名同夥,就是和身旁這個一米五左右,輕微鬥雞眼,并伴有口吃症狀的‘犯罪分子’一塊去的油田大廈。
此刻聽到新聞廣播裏的這段內容。
房二本人估計也會和外頭那幫普通群衆一樣,被那位符先生口中完全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說辭給騙了過去。
然而事實卻是,坐在副駕上裝的和沒事人似的,此刻也只無動于衷在聽的家夥最後也沒給他個正經解釋。
不僅不說明白在執行任務當中的他當時會突然‘劫持’符白龍,也不提在這件事中,那個符大少爺為什麽最後會無緣無故地包庇他。
總之,就是一句,全程态度都十分以及極其的可疑和古怪就是了。
“你……不覺得,自己該解釋點什麽?”
大概是對這事還是有點好奇,正在開車的房二也瞟了眼他。
“解釋什麽。”
拿了那本車上的雜志學他一樣蓋着臉,看上去一句話都不想說的李邪靠在副駕駛上語氣漠然地随口答。
雖然他的視線其實并未落在封面那些性/感女郎上。
而像是在透過雜志裝傻故意回避問題,思索着另外一些事,但一時間,還是讓房二越發好奇起他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起來。
“就解釋一下人家怎麽就對你特別優待啊,你們倆怎麽認識的?認識多久了啊,難怪你那天晚上這麽慢才下來的啊,別是當時被什麽事拖住了吧……”
“……”
“還有,他幹嘛事後幫你兜着這些事,随便炸油田大廈可是嚴重違反龍江市公共安全罪的,你實話和我說,你不會是那天晚上犧牲了什麽色相吧,當然了,你現在這副樣子看上去好像也沒什麽色相,但萬一人家有錢人口味比較——哎喲疼疼疼!”
話沒說完,和個媒婆一樣煩人的房二就被一旁的李邪給捶了一下。
鑒于他還在開車,考慮到道路行車安全問題,李邪同志這邊也并未使出全力,但顯然,還是把房二這家夥揍得當即不敢随便胡說了。
而捂着自己被這孫子差點打出血的鼻孔就嘤嘤啜泣了下。
房二這副成天敢怒不敢言的樣兒,也讓李邪這個混蛋再次找到機會正面拒絕了回答這個問題,當下就臭不要臉地成功轉移話題道,
“‘劉叔叔’,我看咱爺倆還是別廢話快點開車吧。”
“……”
“而且你真的确定這人這麽說是在優待我?我怎麽覺得這分明就是在借機造謠我英俊潇灑,爹媽好不容易遺傳的長相呢,還有,年輕人的事,我勸您老就別瞎操心了行麽。”
這一番針對性極強的‘人生攻擊’,成功地令作為他的任務聯絡人,卻再次被他欺負的房二郁悶又憤怒地咽下了一肚子的辛酸淚。
兩人之後又針對那天晚上油田大廈的襲擊事件說了幾句別的,這才把話題終于轉到接下來的一些任務相關正事上來。
而就方才廣播中提到的除了符氏之外,當晚的另一方勢力,在此之前,其實他們都沒想到原子能生物研究所會是主動聯系警方,舉報了張氏的人。
但事後回想一些現場的細節問題,大致能猜到一些事的李邪當下還是如此開口道,
“那天,上次在地下室的那個女人其實并沒有出現,所以我覺得一開始原子能生物研究所就沒打算真的幫那個張士朝,而是借故将他當做了一個誘餌,想看看能不能引出一些人,比如我們。”
“……引出我,我們?”
房二一聽這話頓時愣住了。
“嗯,尼人這個物種一直以來都十分欣賞采集地球上最智慧,先進的大腦,它們在進化過程中将大腦的情感因素都蛻化了,所以基本上思考問題從不和人一樣會感情用事,一直以來,它們都想通過基因改造用以發展科技,一般來說,張氏這種爛攤子它們還真的不太能看得入眼,所以,這次天神會突然反水真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
“我可能已經被盯上了,接下來有些事會很麻煩,在下一個任務目标出現前你還是少來找我吧,自己出門注意好安全。”
單手撐着頭,看着車窗外同時不忘提醒了房二一句的李邪的這番分析和推測。
不得不說,聽上去真有種既合情合理,卻又令人突然就開始毛骨悚然的感覺。
從天體觀察局的角度出發,尼人在地球上的入侵寄生算起來已有上億年,和地球上大多數的動植物甚至是微生物一樣,它們就是在暗處始終觀察着人類言行的地球共生體。
但不同于動植物,‘天神’是具有行為思考能力的一種智慧生命,也因此,它們的這種從始至終并無太多善意的觀察和監視就會引發很多問題。
而人類發展至今,盡管已經建立了相應的天體觀察局,但卻始終未必能完全認識和了解尼人這一不明物種群體。
但那群遠道而來的天神星人,卻幾乎從通過這漫長而神秘的入侵和寄生時間中,将這個星球的其他生物了解的一幹二淨。
也因此,現如今國家天體觀察局雖然暫時還是和這群尼人背後的‘天神會’呈現一種僵持對抗的趨勢,但如果它們想要突然發動一些襲擊事件,地球這邊想要做出及時點的應對措施還真是比較難的。
“行,行吧,被你這麽一說,我真是後背都毛了……那咱們之後就通過通訊聯系吧,你自己也注意安全。”
“……”
“哦,對了,上頭還讓我告訴我,最近讓你去複查一次,你的脊椎和腿都兩年沒複查了吧?你真的想拖到後來,下半輩子都坐在輪椅上嗎?”
“……”
“李邪,有些事,你也該放下了,那并不是你的錯,從頭到尾該自責的不應該是你。”
這句話,下車前肩膀依稀停頓了下的李邪雖然好像聽見了,卻沒有回答他。
而坐在車裏的房二當下看着他這副到現在還是不能真正走出有些事的樣子,也只是無奈感慨地拍了拍額頭自言自語道,
“明明什麽道理都懂,還把自己活得這麽辛苦,真不知道到底什麽樣的人才能真的好好拉一把這家夥,哪怕是讓他回到以前那個樣子也好啊……”
“哎,也許有些事真的是,永遠不失望,永遠才有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