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虞冬榮剛送走鄒師長,和鄭班主一起帶着臺上收拾好的彩頭過來,就看見秦梅香靠在化妝間的門上:“梅香?”
秦梅香睜開眼:“七爺,班主。”
鄭班主眉開眼笑地捧着那大銅盤,送到秦梅香跟前:“才拾掇出來,今兒都是借秦老板和諸位老板的光。”
戲園子有個規矩,除了定好的包銀,唱戲所得的彩頭藝人也有份。有些苛刻的戲園子老板會分成,或者幹脆把彩頭都吞下。不過虞少爺同梨園子弟交好,故而同樂樓這邊,彩頭向來都直接分給藝人。因為旁的名角兒都已經走了,這東西就輪到秦梅香先挑了。
說是挑,其實按不成文的規矩,他和幾個名伶就是把這些都留下,也是應該應分的。因為座兒都是沖着他們來的,沒有他們,就不會有這些東西。但秦梅香很懂得唱戲的不易,對這些彩頭向來是只略留一兩件,權當是個意思。像他們頭路的角兒,唱一晚包銀都是七十元起價;可班底的龍套,也忙活一個晚上,每人只能分得六七角大洋,差距懸殊到令人咋舌。要是再沒點兒彩頭跟着,這點兒收入根本沒法養家。
他按着幾個同臺前輩的喜好,給他們各自留了一件貴重彩頭。輪到他自己時,盤子上就只剩下些瑣碎的小玩意兒了。鄭班主怕他看不見,把亂七八糟的都撥開,露出底下的槍套來:“要說貴重,我看還是這一件。”
他是跑江湖的,深知一把好槍在這樣的世道裏是多麽難得。虞冬榮把套子打開,見裏面是一支光亮漆黑的微型手槍,做工精巧非常。
虞七少爺把槍托底下的銘文看了看,感嘆到:“這位許師長,也實在太大方了一點。”他向秦梅香解釋道:“這是博爾吉産的新款微型。那地方出的手槍是全世界最好的。我們家老頭子有一對,還沒你這個好呢,當初可是拿半斤黃金與人換的。這個的價格怕是要只高不低,而且是有錢難買。”
秦梅香對許師長沒什麽好印象,同時也很反感這些兇器,聞言淡淡道:“我一個唱戲的,只知道耍花槍,要這手槍做什麽。”
虞冬榮檢查了一下保險,把槍放回皮套,硬塞給他:“拿着吧,防身也好。這可真是好東西。再說了,你要不收,搞不好怕是會得罪人。”
秦梅香只得收了。
鄭班主把餘下的彩頭拿去給班底分。虞冬榮打量着秦梅香的神色:“怎麽了?”
秦梅香不想他憂慮,沒有提起許師長和瑞王爺的事。他很淺地笑了一下:“有點兒累。我們去吃點兒東西吧。”虞冬榮想起和小玉麟的承諾,打了個響指:“得嘞,叫上小玉麟和小玉蓉一塊兒吧。”
小玉麟正在那裏低着頭,神色有些低落。虞冬榮摸了摸他的腦袋,他偏了一下頭。
小玉蓉怕他惹惱了七爺,小聲道:“挨班主罵了。”
虞冬榮摟住他往外推:“先吃飯再說。”
和鄭班主打了招呼,把行頭交給跟包小窦子。四個人輕手利腳地離了後臺。為了躲避戲迷,他們從戲園子的小角門溜出去。轉過兩個彎兒,就進了甜水胡同兒。因為這地方就在荟芳裏戲院劇場彙集處的邊兒上,所以有些夜裏才出的飲食攤兒,常來的主顧都是藝人。又因為地處僻靜,所以攤位與攤位相隔很遠,是個難得的清淨地方。
今兒他們出來的晚了,幾個攤位上人都不多。秦梅香領他們去了自己慣常愛吃的一家,是做小籠包子和甜紅豆粥的。掌攤兒的是一對老夫妻,從來不管來客是誰,也不與客人搭話。因為這樣,秦梅香反而覺得自在。
時值冬日,入夜已經十分寒冷。新出籠的小包子與暖粥一同下肚,對于空着肚子勞累了一天的戲子來說,是很大的安慰。虞冬榮知道秦梅香類累過之後,向來胃口很小。但小玉麟和小玉蓉兩個少年人未必是這樣,所以他做主,去隔壁攤兒給他們又買了一份醬骨架和一份鹵藕片。
秦梅香有點不贊同:“唱戲的最要緊的是嗓子,油膩重口的東西少吃為好。”
可是兩個少年人都不理他。和春班吃得向來很差,他們都在長身體,老是被饑餓糾纏着。尤其小玉麟。武生講究養筋骨,但是他并不常能吃到肉。這其實是很不好的。因為他們從事的行當有很高的危險性,摔打總是免不了。營養不夠,骨頭長得脆,真要是碰了折了,以後就沒辦法端起這碗飯了。
小玉麟悶頭啃骨架,虞冬榮安慰道:“你慢着點兒吃,不夠我再去買。”又想起他的低落,疑惑道:“今兒不是唱得挺好的,怎麽不高興。”
小玉蓉見他不吭聲,只得代為回答道:“班主包銀只給了他一角錢。”
虞冬榮很納悶兒:“你救了場,就算不能把蔣玉秀的包銀都給你,可一角錢也太不像話了。彩頭也沒給?”
小玉蓉老實到:“我們還沒出科,吃住都在班裏,只能偶爾得個買糖豆兒的錢。師傅說拿了錢心就大了,就不會好好學戲了。班上規矩是,出科了才能分彩頭。我和小玉麟簽的都是賣身契,出科以後要唱滿五年才能拿包銀,而且這五年裏報酬只按龍套的算。”
小玉蓉今年十六了,因為扮相和聲音好,已經有了一點點名氣。按說他們唱旦的,十歲上下也有出科的。這顯然就是班主苛刻,想留着他們賺錢的緣故。
梨園裏的戲班各不相同。最正派的一般是世家,比如曹家班這種,家族子弟都在這個行當裏吃飯。它們往往有着好的人脈與聲望,請的戲先生也都是親朋好友,對自家子弟自然十分愛護。偶爾也收些散落的有天分的孩子,與本家子弟一同學戲,加以培養。
另外常見的就是科班,這是開門招收學員,專門學戲的地方。落入這種地方的童伶就苦多了。他們大多是因為家貧,被父母送來學技藝,指望着學成一技之長,将來可以養家糊口。因為學戲本身就是苦差事,所以入科班要與班主立契,天災人禍,投河跳井,自尋短見,一概與科班無關。
最慘的一等就是秦梅香他們這種,是被人販子賣進野戲班的,和奴隸幾乎沒有分別。因為不被當人看待,只是為了學成戲替班主賺錢,所以學戲時也格外殘酷。又因為常年在江湖上跑生活,但凡相貌姣好些的,無不早早被人糟蹋了去。這種班子最為暗無天日,可最有天分的戲子往往都是出身于此。無他,因為班主買人時對根骨格外挑剔。
小玉麟和小玉蓉與秦梅香出身相仿。小玉蓉是父母過世被親戚賣給戲班的;小玉麟更慘些,他親媽是個妓`女,在窯子裏生了他,後來病死,他就被老鸨給賣了。最初是賣進了堂子,因為他不聽話,又被轉手賣到了和春班。
虞冬榮聽完這些,就拿很疼惜的眼神看他。小玉麟被他這樣看,有點害羞,又有點少年式的滿不在乎。他低頭慢慢吮`吸着骨頭上的滋味,也不管那骨頭是不是已經被啃涼了。
虞冬榮覺得自己慢慢有點兒懂了他。這孩子心氣兒那麽高,肯定比任何人都盼着能出人頭地。他的性子又是這樣擰,這得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小玉麟吃了兩屜小籠包子,大半盤子骨架,其實沒怎麽飽。但秦梅香不讓他再吃了,說是暴飲暴食傷身。虞冬榮結了賬,領着他們出了巷口,司機正在那兒等着。
小玉蓉期期艾艾地看向秦梅香:“秦老板,我今兒能跟你回去住一晚麽?”
秦梅香知道他在怕什麽,小玉蓉這是怕自個兒又被班主給賣了。和春班至今仍然擺脫不掉江湖戲班的劣習,明地裏唱戲,暗地裏做娼。為了混飯吃,有些事是确實是無可奈何。但随意被糟踐與在風月場裏周旋畢竟不同。後者起碼沒有性命之憂。今兒的戲臺上,除去秦梅香,最好看的旦角兒就是小玉蓉了。且他名氣小年紀小,不像秦梅香這樣高不可攀,這就境況危險了。
秦梅香自知能力有限,但同病相憐,他願意能幫一點是一點,于是點頭道:“我和鄭班主說說去,演出這幾日,你都在我那兒住着吧,就說我給你說戲。”
虞冬榮回頭看了一眼小玉麟,見他望着車窗外,不知在想什麽。他心思一動:“你今兒跟我回去吧。”
秦梅香臉色有點不好看:“我們明天可是還有戲,得連着演七天呢。”
虞七少爺說你想哪兒去了,唱武生的吳連瑞這兩天剛搬到我家邊兒上,我得登門拜訪去啊。正好也帶着小玉麟過去,給他留條門路不是?
秦梅香當然聽過吳連瑞的大名,他自己武生底子的授業恩師,就是吳連瑞的師父,算起來他們還是師兄弟。他臉色緩和了下來:“你想的也有道理,只是聽說那位性情不好,同行背地裏都叫他吳剝皮,他的手把徒弟被打跑兩三個了……”
虞冬榮沒聽過這些秘聞,聞言有些猶豫:“真的假的?我只聽說他有羊角風……”
小玉麟聽見他們的話,突然把腦袋扭回來,聲音裏帶了幾分熱切:“我要去。”
他這樣一說,別人都沒話了。虞冬榮心說,你這該算是生性勇敢,還是傻大膽兒呢。
把秦梅香和小玉蓉送到,虞冬榮帶着小玉麟回了家。
虞七少爺今兒晚上确實沒那個心思,他也怪累的。誰知道臨睡覺往床上一躺,發現身邊兒有個活人。小玉麟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要陪麽?
虞冬榮不知為什麽覺得有點兒來氣。他想你這是把我當什麽了,我就那麽不是東西,敢情對你好就是光圖這檔子事兒?但他沒往深裏琢磨,只是把人往床裏頭推了推:“讓讓嘿,你咋那麽不嫌自己占地方呢。”
小玉麟往裏頭滾了一圈兒,徹底醒了。虞冬榮懶得跟他廢話,把被子扯過來蓋好,很快睡過去了。臨入夢前,總覺得這小崽子在頭頂盯着他看。
他這一覺睡得一身汗,也不知怎麽就這麽熱。但是還算睡得不錯,睜開眼時天都大亮了。只是說不出哪裏不太對勁兒,感覺屁股上硌得慌。他動了動,那玩意兒也跟着動了動,熱乎乎的,還伴着幾聲哼唧。虞冬榮狐疑地轉身,看見小玉麟不知道什麽時候貼到了他後背上,底下那玩意兒正精精神神地戳着自己。
虞七少爺頭皮一炸,差點兒從床上掉下去。他是少爺出身,其實平日裏是很有些任性的,當即抱怨道:“你半夜睡覺怎麽往人身上貼,熱得我一身汗!”
小玉麟迷迷糊糊地醒了,聲音很含混:“你把被子搶走了啊……”
虞七少爺語塞:“你就不會自個兒去櫃子裏再拿一床麽?這時候又老實上了?”
小玉麟已經完全醒了,他低着頭,默默穿上衣服下床去了。
虞七少爺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起床氣終于下去了。趴着窗子瞅,小玉麟正在院子裏練早功。他瞧了片刻,覺得有些惆悵。
自古講,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些他都是見識過的。他對葉小蝶掏心挖肝,最後怎麽着,葉小蝶還不是見了高枝兒就飛走了。這小玉麟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透着六親不認的絕情勁兒。眼下他是有求于七爺,不得不捏着鼻子在他跟前兒蹲着;将來真要是海闊天空了,誰還認得誰啊。
所以說,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虞少爺思量了一會兒,沖着外頭喊:“老胡!老胡!”
老胡頭年紀雖大,但是耳聰目明,聞聲立刻從倒座兒那兒奔過來了:“爺,您吩咐?”
“去上德記買幾個牛肉夾餅回來,再捎一份兒白水蘿蔔湯。”
“您不喝牛奶吃面包了?”
“我該吃什麽還吃什麽。”虞冬榮把衣服披上:“呆會兒買回來,就喊他進來吃飯。今兒的報紙呢?”
老胡頭欲言又止。
虞冬榮皺了皺眉:“怎麽着了?”
“嗐,您自個兒瞧吧。”
往常秦梅香唱新戲,報上總是一邊兒倒地贊不絕口。這一次雖然也有誇的,可更多是罵的。克制一點兒的呢,說他此次演出令人失望,或者說他作為藝人沒有公德心,帶起了很壞的風氣雲雲;不克制的呢,就什麽難聽話都有了。更有甚者,把早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翻出來,言之鑿鑿說秦梅香本人乃是旦行裏頭一號的放`蕩下流之輩,全靠陪睡達官貴人走紅。又有說他早年叛出洪順班,欺師滅祖,忘恩負義的。
虞冬榮看了一會兒,氣得笑了。他自己也被編派進去了,沒指名道姓,只說是秦和某軍閥背景的年輕富商同起同卧雲雲。他搖搖頭:“這可真是……前陣子還把我們秦老板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呢,變臉兒也沒這麽快的。”
他一面吃着三明治一面繼續翻,發現許平山也讓人罵了。但與其說是罵,不如說是語焉不詳的抱怨,大致也就是說他行事粗魯,有失身份雲雲。由此可見大部分記者們的欺軟怕硬。
虞冬榮琢磨着要不要請報業的幾個大佬吃頓便飯。照這麽下去,萬一真鬧得三人成虎,可就麻煩了。戲子這個行當裏,彼此幫扶是有的,但相互傾軋起來也很厲害。秦梅香一紅,不少旦角就跟着過了氣。他這兩年風頭正勁,可知有多少人暗地裏看他不順眼,盼着他跌倒時踩上一腳呢。
小玉麟把早功做完,被胡媽招呼進來吃飯。虞冬榮看着他,他卻不看虞冬榮。怎麽瞧都是又鬧起別扭來了。虞冬榮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正經緣由。難道是因為早上自己對他講話聲音高了一點兒?這可太難伺候了,他爹都沒有這麽難伺候的。
他看了小玉麟一會兒,覺得這小戲子可能是屬刺猬的。因為這小崽子格外與衆不同一些,虞七少爺總是忍不住想上去撩他。看他認個慫,服個軟,就像把一只脾氣很壞的小獸撸順了毛——雖然明知對方是個沒良心的,但心裏頭就是樂得高興。
誰讓他這麽招人疼呢。虞冬榮嘆着氣想。
小玉麟有了東西吃,似乎就軟了一點。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緣故。虞冬榮待他放下湯碗打嗝的時候,假裝漫不經心道:“以後要是吃不飽,就過來我這頭。”
小玉麟很意外地擡起頭。對上虞冬榮的目光,又把眼神移開了。良久,虞冬榮才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是在道謝。
虞七少爺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