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蔣玉秀仿佛要彌補自己捅出的簍子,後續幾天非但沒有誤戲,并且演得十分賣命。姜畢竟是老得辣,他身材魁梧,容貌英俊,加之工架過硬,比小玉麟更能托得住秦梅香。又因為唱腔酷似名生程文岳,頗得一些程派戲迷的喜歡,由此有了走紅的架勢。

虞冬榮在一旁瞧着,心裏卻沒那麽樂觀。他總覺得,除非這人把大煙瘾戒了,否則再紅也是昙花一現,不能長遠。且觀衆向來喜新厭舊,今日愛你,把你捧到天上;明日有了新人越過你,他們轉身就走。想長長久久地紅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看到蔣玉秀,他就不能不琢磨起小玉麟。小玉麟功底很紮實,論起身手的敏捷幹脆其實在蔣玉秀之上。但是他的身材對于武生來說實在太過瘦小;最要命的是,他聲腔不好。唱戲唱戲,不能唱,怎麽算是有戲呢。然而嗓子這玩意兒是老天爺給的,誰也怨不得。虞冬榮懷疑他是倒嗓時沒有好好調理,落下了毛病。

蔣玉秀連着上臺幾天,終于扭轉了大家的壞印象。但他對小玉麟救場的事表現得很冷淡。虞冬榮覺得這是他們戲子同行相妒的劣性。戲班子裏勾心鬥角之劇,外人是難以想象的。

蔣玉秀是鄭班主的姐夫。但是這個姐夫據說比姐姐小了有快二十歲。這其中可琢磨的事兒就多了。小玉麟作為一個沒出科的小龍套,還是個性子不讨喜的小龍套,拿什麽痛人家比呢。

光是筋鬥翻得好,打戲身手好,離真正紅起來,可還差得遠呢。

提起小玉麟,就不能不說到秦梅香。蔣玉秀再怎麽被叫好,在秦梅香的映襯下,立刻顯得黯淡無光了。

說起來也怪,雖然報紙上把秦梅香罵得什麽一樣,可演出反而場場爆滿。戲園子裏塞滿了加座都不夠,後頭全是站着看的。這衆多座兒上,雖有看門道的內行,但更多是看熱鬧的外行。內行們為秦梅香的跷功,身段和唱功暗暗欽佩。外行們呢,外行們來看秦梅香秀美絕倫的扮相,還有那不可言說的橋段。拼縫兒的票販子在同樂樓外頭炒戲票,神秘又意味深長地笑,好像裏頭演的不僅僅是一出戲這麽簡單。

要是目光有實質,秦梅香在戲臺上簡直能被看掉一層皮。有瘾頭大的,看了一場又來看第二場第三場。這裏頭上瘾上得最厲害的,只怕要屬許平山了,他一場都沒落下。

周圍的人都聽說,這位大爺新近迷上了看戲,天天雷打不動地往同樂樓跑。什麽清吟小班,人家不去了!

許平山最初只知道在臺下抻着脖子吞唾沫,心癢難耐地叫好。看得次數多了,刺激勁兒似乎就少了,能靜下心來品品別的。比如一個人的聲音如何能那樣清亮又那樣潤,聽得人滿耳朵舒泰。又比如一個人的眼睛如何能那樣含意萬千,撩得人直心如貓抓。

他看着臺上的西施,想起一件東西來。小軍閥錢二麻子當初挖墳起家,在皇陵裏挖出過一件一尺多高的翡翠樹。上頭綴滿了各色的珍珠和寶石。不知怎麽回事兒,他覺得秦梅香很像那棵價值連城的玉樹。他看着秦梅香,就忍不住生出一種和看着那件寶貝類似的心情來:心癢難耐,想要據為己有。然而翡翠樹再美也只是死物,秦梅香乃是一個會說會唱的大活人。這麽一想,這紅伶可真比什麽寶貝都稀罕。

七日戲演到最後一日,因為座兒的熱情,秦梅香返場加唱了一折南曲《游園》,下場已然是後半夜了。他不是那類以體力見長的藝人,在戲臺上能精神百倍,其實全憑一股韌勁兒支撐着。一旦戲落幕,精氣神兒一散,整個人就慵懶起來。這一日因為勞累太過,下了戲更覺得被抽了骨頭一般。後臺早已沒什麽人,他像一縷幽魂似地進了化妝間,把門一關,便在沙發上側身躺下來,想略歇一歇再卸裝扮。

誰知還沒歇上半分鐘,門就吱呀一聲開了。秦梅香半寐着,還以為是跟包小窦子。他含混而低柔地說:“容我歇一歇,實在是累了……”

關門的聲音傳來。秦梅香心下還沒安定片刻,就聽見有陌生的腳步靠近,緊接着是灼熱的呼吸噴在臉上。他茫然地睜開眼,就見兩只亮得不同尋常的黑眼珠子正一錯不錯地盯着自己。

秦梅香被驚得一顫,強笑着起身:“許将軍……”

許平山伸手按住他的肩,似笑非笑:“秦老板,為這一飯之約,我可是等了你足足七日。”

肩上頓時仿佛重逾千斤。秦梅香起身不得,只得略定了定神,歉意道:“既與将軍有約,梅香并不敢忘。只是近日實在是戲上太忙了,确實一時脫不開身……好在明日無戲,将軍若是有暇,梅香自當奉陪……”

他身上是素淨的青衣裝扮,因為唱戲耗光了氣力,此刻看來就是個柔弱婉娈的美人。

許平山自打開葷以來,在色之一途上從來不曾委屈自己,對着看上的人能忍這麽多天,已然是破了天荒。而且秦梅香是個比女人更美的男人。他從未嘗過這等新鮮,又另外生出了一重刺激。

九花娘纏在徐勝身上的情景再度冒了出來。此處沒了臺上臺下之分,尤物近在眼前。秦梅香眉眼微垂,是極順從的模樣。

媽了個巴子,許平山想,這他媽再忍就要成王八了。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壓住秦梅香,拉着他的手往皮帶下頭按去,發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單音節:“嗯?”

秦梅香暗自心驚。沒想到此人和瑞王爺一路貨色。但他對瑞王爺心中還有數,對許平山卻是一時吃不準。待到這人湊上來在他頸窩裏啃,秦梅香終于有些不安起來——這怕是要當場動真格?

他是從風月場裏摸爬滾打出來的,對這樣的事不至于三貞九烈。只是多少還留着一些羞恥心,顧念着臉面。他一面偏開頭躲避,一面沉着氣勸說道:“将軍,此處确實不合适……人來人往,外一傳出去,只怕有損将軍的聲譽……”

許平山聞若未聞,已然把他戲服下擺掀了上去,正摸着水衣的衣帶往外扯。秦梅香心裏暗暗嘆氣,隔着戲服按住他的手,聲音平靜而順從:“将軍別急,不是這麽來的。”

許平山從未遇見過事到臨頭還冷靜如斯的,聞言忍不住擡起頭,一挑眉毛:“那該怎樣?”

秦梅香直視着許平山的眼睛,忽然微微一笑,單手解開了他的皮帶扣。下一秒,土匪師長的命根子就落進了他的手心。

兩個人同時抽了一口氣。許平山是嘴裏抽氣,因為舒坦。秦梅香卻是在心裏抽氣,因為那東西的可觀。他幾乎想要苦笑,這次怕是真要遭罪了。可出乎意料,許平山的呼吸只是陡然加重了一會兒,就戛然而止了。

秦梅香手上濕得厲害,心裏卻平靜下來。原來是銀樣蠟槍頭,他冷淡地想,這就好辦,沒什麽不能應付的。然而這樣想着,臉上還要笑一笑:“容我把妝先卸了,再與将軍說話。”

許平山松開他,敞着腿張着胳膊往沙發上一靠。

秦梅香起身,慢條斯理地洗手。因為實在超乎尋常地多,沾得他滿手都是,有不少流進了指甲縫。身後一直沒有整理衣服的動靜。他洗好了手,開始對着鏡子卸裝扮,餘光看見鏡子裏的不速之客正盯着自己的背影,饒有興致地瞧。衣褲就那麽大敞四開地,該露不該露的都露在外頭。

秦梅香低了頭,默默地卸妝。

換衣服的時候,許平山還在那兒四仰八叉地坐着,一點兒回避的意思都沒有。秦梅香只把他當作空氣,但是沒有像往常那樣脫換戲服裏頭的水衣,只是在外頭直接穿了長襖。他換好衣服轉身,許平山終于雙手一拍膝蓋,從沙發上坐起來。他身軀高大,把秦梅香籠罩在影子裏,當着這美人的面兒整理皮帶,痞笑着吹了一聲悠長的口哨。

秦梅香很淡地笑了一下:“明日幾位梨園同行在賞心茶樓有小聚,不知将軍肯不肯賞光?”戲曲業繁盛,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是戲迷。有時光是聽戲還不能滿足,于是民間自發地組成了許多票房供戲迷們票戲過瘾。賞心茶樓就是一家很有名的票房,許多有地位的票友和名角兒常在此聚會,是一處上流社會的交際娛樂之地。

對于許平山其人,秦梅香也聽了一些傳聞。他覺得這人雖然急色,但應當是很有野心也十分需要在達官貴人們的圈子裏立足的。他賣個人情,既能讓許平山得利,也是為自己謀脫身。賞心茶樓裏名伶往來很多,以許平山的地位,自有投懷送抱者。喜新厭舊乃是人的天性,他到時候冷淡些,令這人失了興致,也就慢慢把這事兒應付過去了。

這樣想着,神情就更真誠了一些。哪知道許平山看了他一會兒,突然道:“用不着等明天。”他高大的身子忽然一矮,把秦梅香大頭朝下扛了起來。

秦梅香愕然。

許平山一腳把門踹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鄭班主正端着彩頭和經理等在門口,見狀都驚呼起來:“诶呦喂,這是怎麽着了……”

秦梅香沉聲道:“請您把我放下來。這裏可是戲園,明日若是登了報紙,對将軍名聲有礙……”

“名聲?”許平山朗聲大笑:“名聲能當飯吃麽?”他聲音有種惡意的促狹:“名聲能當覺睡麽?”

秦梅香一聲不響地掙紮起來。可惜一力降十會,許平山輕輕松松地就把他的腿箍住了,還順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捏了兩把,威脅道:“再鬧就在這兒把你辦了。”

這土匪砸了個響窯,高高興興把新得的寶貝往車裏一塞。小黑車一溜煙兒就開跑了。留下從後頭追出來的戲班衆人不知所措。

秦梅香頭暈眼花地坐在車上,半天都沒緩過勁兒來。許平山伸手來摟他,他只能略掙紮了一下表示抗議。情勢逼人,這人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出身。他不想真惹惱對方丢了性命。那可就太不值了。

所以他沉默了下來。

許平山看出他的不情願,粗大帶繭的手指輕輕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扭過頭來:“少不了你的好處。”

秦梅香垂眼,正想說點兒什麽客氣話,哪知道這土匪師長湊過臉來,在他嘴上響亮地香了一口。香過之後還砸砸嘴,感嘆道:“自打頭一回見了你,我特地去雲喜堂瞧了瞧。啧,竟沒一個比得上你的。”

四大清吟小班裏,只有雲喜堂是相公堂子,裏頭有不少頂尖的歌郎。名伶葉小蝶,就是雲喜堂出身。可秦梅香聽了這話,只感到一種麻木的屈辱。他雖然身不由己要與人往來應酬,但唱戲本身是一項清白的職業,與挂價賣身是截然不同的。他受了十幾年的苦楚,以為自己熬出了頭;結果到頭來,又被許平山一句話打回到泥地裏。原來在世人眼中,戲子與娼妓根本沒有分別。

他扯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将軍謬贊了。”

許平山仔仔細細地端詳着他,秦梅香就低眉順眼地由着他看。這麽不尴不尬地坐了一路,直到車子在許宅大門前停了下來。

許宅是座三層的小洋樓,大門到房子隔着挺老大的一片院子,門口有人站崗,院子裏有人巡邏。秦梅香想起來,這裏原來是寓公錢敬安的宅邸。李大帥趕跑了吳大帥,吳氏一派的錢公就失勢跑路了。這宅子落入許平山手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秦梅香被許平山摟着,一進門就被烏煙瘴氣熏了個趔趄。挺好的洋樓,弄得像個妖精洞似的。一屋子丘八東倒西歪地摟着妓`女喝酒吃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許平山看到這種情狀,似乎也覺得有些丢人。皺着眉頭開口:“嘿,嘿,都幹什麽玩意兒呢?老子沒回來就吃先上了?”

屋子裏稍微安靜了一點兒,一個黝黑敦實的軍官笑嘻嘻湊上來:“這不是大夥兒餓了麽,這都後半夜了,幹等您也不回來。”緊接着又看見秦梅香,頓時激動起來:“啊呀是秦老板!您不知道,看您一場戲可太遭罪了:去一回,十個腳趾頭都讓人踩腫了……”說着就要來和秦梅香握手,結果被許平山一肘子怼了回去。那軍官也不生氣,回頭嚷嚷:“都往邊兒上閃閃,給大哥和秦老板讓個座!”

雖說亂了一些,可到底也是應酬。秦梅香心裏平靜了些,重新打起了精神。許平山狀似不經意地給他一一介紹那些個軍官,那個黝黑敦實的是王旅長,又有其他諸多旅長團長,個個都是許平山的把兄弟。秦梅香算是聽出來了,這根本就是一屋子被收編的土匪。他這是進了山寨了!

唱戲講究飽吹餓唱,他一連七日空着肚子從下午唱到第二天淩晨,體力消耗本來就大。若是按照以往,早該吃些清淡的東西回家休息。但眼下桌上除了肉就是酒,還有一屋子鬧哄哄的兵匪和妓`女。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脫身。

他随着衆人飲了幾杯酒,又撿了幾樁梨園裏無傷大雅的趣事與人談笑。大家笑過之後,立刻有妓`女撺掇着讓他唱戲來聽。因為在戲臺之外見到秦老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他本人又是這樣和氣,并沒有紅伶身上的架子和脾氣。

戲子娛人原是本分,哪次宴飲他都逃不掉要開腔唱上一折半折。秦梅香正思量着要唱個什麽,許平山卻放下酒杯笑起來:“這麽樂意聽戲,怎麽不上戲園子裏聽去?”

那姑娘沒聽出這句問話裏的深意,尤自拉着衆人起哄架秧子:“秦老板的戲票多難買啊?今兒遇上了,怎麽也不能放過了,大夥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啊?”

許平山轉着酒杯:“合着這是要打劫我們秦老板了?怎麽,想改行當胡子了?”

那姑娘不知深淺,沖許平山飛了個眼風,嬌聲道:“遇上了師座,就是當胡子姐妹們也樂意啊……師座既然劫了秦老板,便讓我們也跟着劫上一回吧……”

許平山若有所思:“你這話說的,到底是瞧不起秦老板呢,還是瞧不起胡子呢。”

桌上漸漸靜了下來。那姑娘臉色有點兒變了,強笑道:“今日高興……”

許平山點頭:“是高興。那就讓你見識見識胡子的樂子。他沖身邊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把那姑娘拉起來往外拖。桌上的妓`女們都慌了神。許平山沖着驚疑不定的秦梅香笑了笑:“秦老板,給你看個有意思的。”

衛兵把那姑娘遠遠地架到黑咕隆咚的院子裏,在她頭頂上放了個什麽。那姑娘腿一下子就軟了,遙遙哭喊起來:“許将軍,許大帥……我知道錯了,你放了我……”

許平山施施然地拉開了手槍的保險:“別害怕,就是讓大夥兒高興高興麽。你可站穩喽。”

他背着那姑娘又往外走了很遠直到快走到院牆了,突然回身開了一槍。那姑娘應聲而倒。

秦梅香只覺得背上的立時被冷汗浸透了。片刻之後,遠遠傳來女人的哭泣聲。勤務兵端着盤子跑過去,又一路跑回來,盤子上是個碎了的蘋果。

一衆手下的兵丁大聲叫好:“大哥槍法如神!”

許平山扣上保險,把槍收了回去:“得了,回去喝酒吧。”又看向秦梅香,露出一口雪亮整齊地大牙:“秦老板,到樓上等我吧。”

秦梅香只得跟着衛兵上樓。他耳力遠比常人靈敏,聽着後頭樓下許平山和王旅長低聲說道:“……那頭送過來的婊`子少用,凡事小心;下等窯子不許去,盤尼西林是給弟兄們救命的,不是預備着治楊梅大瘡的;還有,記住了,以後別往這兒帶外人……”

勤務兵把秦梅香領到一個特別大的卧室,恭敬道:“熱水放好了,司令說您要洗就洗,不洗也行。我就在門外候着,您要吃什麽,用什麽,喊一嗓子就行。屋裏有茶水還有牛奶,您自便。”

門關上了。秦梅香回身看了一會兒那張挂着深紅色帷幔的四柱床,有些恍惚地走進了浴室。

心悸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許平山,只怕不是那麽容易打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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