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玉蓉捂着臉,咧開嘴又要哭。秦梅香被他氣得頭大,還沒等說出什麽來呢,就看見老胡頭撇着八字腳從黃包車上跳下來,一面跑,一面喊:“秦老板,不好啦!”
秦梅香驚疑不定地看着他:“怎麽了?慢慢說!”
老胡頭雙手撐着膝蓋,氣喘籲籲道:“蓉官兒今日出不了城了,城門關了!”
秦梅香心裏咯噔一下:“哪個城門關了?”
老胡頭喘過氣來,擺着大手道:“外城七門都關了!”
這年頭,好端端地把城門全關了,就只有一個緣故:外頭又打起來了!
照理說大炮是轟不到城裏的,可哪回外頭一打,城裏都要跟着亂上一亂。怎麽非要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呢。
老胡頭看着他的馬車,催促道:“別的都緩緩吧,先去我們那兒躲躲。您家這地方,太在明面兒上了。”吳連瑞和虞冬榮住的那片兒地界挨着使館,又是深巷,确實比秦宅這種離大街近的宅院安全許多。
秦梅香當機立斷:“那就多謝了。”
小玉蓉立刻止了哭,腫着半張臉,喜悅道:“對對對……”他從車上把自己的包袱拿下來:“事不宜遲……”
秦梅香按了按太陽穴,招呼兩個老媽子趕快收拾東西,一同往虞家去了。
小玉麟早在門口等着了。見他們來了,利落地把車趕進院子裏。
大夥兒進了門,就立刻把門關上了。然後齊心協力,用一口裝滿石頭的大水缸把院門抵住了。
秦梅香耳朵靈,遙遙聽見天邊有零星的炮聲響起。家門口打仗這種事,不論經過多少次,還是叫人心裏慌。誰知道下一刻會遇到什麽呢。他憂慮地看着老胡頭:“七爺最近有來過信麽?”
老胡頭搖頭:“沒有。不過早先說好的,萬一有事兒,就把您接過來。虞老爺前些日子才來信囑咐過,說最近局勢不好,讓預備着點兒。”他安慰道:“您放心,老頭兒我大半輩子在城裏,哪回亂起來也沒超過十天的。咱這兒,寶地!家裏頭糧食菜蔬都有,管夠兒。”
秦梅香心下稍安:“我也帶了些東西來,在車上頭。回頭大夥兒的放在一處吧。多謝您肯照料我們。”
老胡頭搖頭:“嗨,您甭客氣。累了一路了,先進屋歇着吧。”
秦梅香點點頭,一轉臉兒,看見小玉蓉不知道什麽時候爬到了院牆上,脖子抻得跟大鵝似的。他還沒等說什麽,就瞧那小猢狲身形一晃,翻過牆頭去了!
秦梅香呆了呆,三步并作兩步也躍了上去。老胡頭在下頭瞧得發愣:“這……這又是怎麽着了?”
小玉麟很老成地嘆了口氣,幫着徐媽她們卸東西去了。
秦梅香才從牆上跳下來,就聽見屋裏響起小玉蓉的慘叫,還有吳芝瑛的怒吼:“都別打了,他還輪不到你們來打!”
他急急奔進去,拉住吳連瑞手上的棍子:“師兄!”
小玉蓉灰頭土臉地站在吳芝瑛身後,聲兒跟蚊子似的:“您……您聽我說……我沒始亂終棄。我和師姐兩情相悅,我要娶她的……”
吳芝瑛的大哥吳芝鲲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妹子與韓家早就訂了親,你個小雜碎把人搞大了肚子,讓吳家和韓家的臉面往哪兒擱?今兒就把你們兩個都打死,也算是給韓家一個交代!”
秦梅香有點兒急:“師侄,事已至此,大家還是好說好商量……”
吳芝鲲唱戲不行,三教九流裏的混子德行倒是學了十成十。他也不管秦梅香的身份,當即開口大罵。言外之意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秦梅香歪門邪道,哄騙他爹偷走了吳家的絕活兒不算,現在又教唆小玉蓉來抱吳家的大腿,連偷藝帶吃軟飯,好不要臉!
秦梅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幾次想開口都被吳芝鲲的大嗓門壓了下去。最後還是吳連瑞一聲爆吼:“你給我閉嘴!”他轉向小玉蓉,咬牙切齒:“想娶我女兒,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吳家就是再不濟,也絕不會把女兒嫁給你這種小雜碎。”他轉向吳芝瑛:“吳家的門風都讓你敗壞盡了!肚子裏的孽種留不得,等你打完了胎,跟我到韓家賠禮道歉去!”
吳連瑞的妻子張氏站在一旁,哭起來:“使不得,鬧出人命來可怎麽辦?”
小玉蓉想說什麽,卻被吳芝瑛制止了:“爹,那韓立川是個什麽德行,你比我知道。吃喝嫖賭,哪樣他不沾?這樣的人,你也要我嫁?”
“我們與韓家三代世交,打從升平署唱戲的時候起,就是代代結親的。且韓家在梨園裏是什麽地位,你瞧上的這個小癟三又是什麽身份?”吳連瑞氣不打一處來:“你自個兒把自個兒的一輩子都毀了!現在好了,哪個還肯要你?”
吳芝瑛把辮子一甩:“孩子我不打,蓉官兒也輪不到你來教訓。你瞧韓家好,自己嫁過去好了!”
吳連瑞被她氣了個倒仰,抄起棍子又要動手。小玉蓉大叫一聲護在吳芝瑛前頭,吓得緊緊閉上了眼睛。
棍子被攔住了。
秦梅香死死攥着吳連瑞的手:“師兄,你聽我說句話!”
吳連瑞喘着粗氣,對他也惡聲惡氣的:“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說!”
秦梅香冷靜道:“落胎不是小事,賠上人命的要多少有多少。芝瑛這樣年輕,萬萬不能冒這個險。兩家的臉面固然要緊,可芝瑛的名聲更要緊。到了如今這般田地,也沒有旁的法子。不如将錯就錯,讓蓉官兒和芝瑛成親吧……”
他話音沒落,吳芝鲲就怪叫起來:“他自己一個白給人睡的玩意兒,拿什麽娶我妹子!”
“這錢我出。”秦梅香懇切道:“師兄,如今只憑你一句話。只要你點頭,我定能請到梨園裏說得上的話的人來做這樁親。”
張氏在一旁也勸:“也就這個法子了,老吳,你總不能真的看着女兒去死吧?”
吳連瑞喘了幾口粗氣,突然道:“姓呂的那事兒,是不是真的?”
小玉蓉蔫巴下去,哀求似地望向秦梅香。
吳連瑞看到他的神色,哪有不明白的,頓時勃然作色:“自己入了火坑還不夠,想把我閨女也拉進去!”
話音還沒落,聽見外頭一陣亂,是尖叫和槍響。
滿室皆靜。
半晌,外頭的響動終于過去了。秦梅香拉過小玉蓉,低聲道:“這幾日外頭不太平,大夥兒還是不要出門。至于蓉官兒和芝瑛的事,就等外頭安生下來再說吧。師兄,你也想一想。”
說完,拉着戀戀不舍的小玉蓉,翻牆回了虞家。
進了西廂,小玉蓉還在抹眼睛,可憐巴巴的樣子。秦梅香看着他,許多嚴厲的話也說不出來了。他輕聲道:“你就沒想過,做下那種事,讓芝瑛怎麽做人?”
小玉蓉低聲道:“師姐說,吳老板不會讓她嫁我的。要想在一塊兒,只能先斬後奏。”
秦梅香沉默着看了他一會兒,小玉蓉被他看得發毛:“秦老板……”
“是我錯怪你了,沒想到芝瑛的膽子這樣大。”他嘆了口氣:“臉上還疼麽?”
“疼。”小玉蓉老老實實地說。
小玉麟在旁邊默不作聲地遞過來一盒藥膏。秦梅香挑了一點兒出來,正要給小玉蓉上藥。忽然聽見院門那裏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秦老板在嗎?”
老胡頭不确認外頭的人是什麽來路:“您哪位啊?”
“開門就是了。”
秦梅香走出去,驚疑不定地站在門邊兒:“您有什麽事兒?”
“秦老板,是我。”外頭竟然是許平山的勤務兵小李子的聲音:“您開開門吧。”
秦梅香猶豫了一下,還是和老胡頭奮力把大缸移開了。門才一開,一隊便裝打扮的兵就嘩啦一下湧進來了,回身把大門關嚴了。
小李子望見毫發無損的秦梅香,松了口氣:“秦老板,可算找見您了。師座說了,萬一城裏有事兒,讓我們跟在您邊兒上,照應周全。”
秦梅香萬萬沒想到許平山會如此,一時心中如同打翻五味瓶,不知是什麽滋味:“我挺好的。既然有戰事,列位還是回到你們将軍身邊,去護衛他周全才是。梅香只是個唱戲的,不敢勞動列位費神。”
然而他說話無用,一衆大兵井然有序地把人分成幾波,守門的守門,看院兒的看院兒,竟然把虞家當成許宅一般站起崗來了。
旁的人還有做飯這類的事可以忙。秦梅香和兩個孩子則被送進了房中,大眼瞪小眼地幹坐着。
一下多了十幾口人,秦梅香有點兒擔心起虞家的存糧。好在胡媽打了包票,衆人才能安心吃飯。
外頭起先是亂的,後來就靜得吓人。入夜之後炮火聲遠遠地響起來,秦梅香望外頭望,天邊兒是紅的。
他把袖口攥緊了,向小李子輕聲問道:“你們師座……是打仗去了?”
小李子點頭:“吳系的人反撲了。”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下頭,是多少人命呢。秦梅香閉上眼,腦海裏卻只有許平山抱着頭的身影。他的心顫微微地抖了一抖。
城外不知道是怎麽個光景,城內的普通百姓家家大門緊閉。誰也不敢高聲講話,大多數時間呆在屋子裏,做什麽都靜悄悄的。
小玉麟照舊練功,似乎不把這個當什麽。老胡頭看見了,搖頭說他心大。小玉麟不以為然:“不管誰贏了,都得聽戲不是?”
一句話,醍醐灌頂。是啊,只要不殺人殺到普通老百姓頭上,等仗打完了,該過日子還是要過日子的。于是在提心吊膽之外,就又有了一點盼頭。
只有秦梅香,聽了這話,心裏生出了一股涼意。小玉麟說的對,可是也不對。他想,他們這樣的人,命如蝼蟻。
他盼着許平山能贏,贏了,小玉蓉才有活路。他又想他自己,如果許平山回來了,他們是不是又要回到以前那樣了?
秦梅香不願意。
他感激他,甚至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挂念。但他仍然不願意。
最後他給佛龛上的觀音上了三炷香,心想,起碼先讓他平安地回來吧。
第三天的時候,城破了。能聽見遠處街上行軍的聲音。後來就是交火聲。三天之後外頭終于安靜下來。去打探的人回來,喜形于色,說贏了贏了,把那幫雜種趕出去了。
老胡頭猶豫着要不要開門,被小李子按住了。說外頭還是亂,有趁亂搶東西的。哪回打起來都是這樣,總有地痞流氓混在裏頭,搞的破壞比子彈大炮還嚴重。因為子彈大炮不會把家裏的首飾大洋打沒。
便裝的衛兵走了一半兒,到了第七天,小李子領着剩下的一半兒也走了。
虞家把大門打開,大夥兒戰戰兢兢地出了門。街上已經有不少人了,房屋鋪面大多數和從前沒兩樣。但也有出了事的,糧行和首飾鋪子這種首當其沖。警察滿街抓人,都是沒來得及跑幹淨的小偷強盜什麽的。
秦梅香帶着兩個老媽子回家,發現家裏也跟着遭了劫。他存行頭的東廂翻箱倒櫃,戲服和來不及藏好的頭面被禍害得亂七八糟,還有不少污損了的。凡是嵌了珠寶和金銀的,丢的丢壞的壞。相比之下,正房裏丢的那點兒大洋文玩之類的,就只是小事了。
他望着這一地狼藉,心疼得半晌沒言語。萬幸虞七少爺有先見之明,他經年收的那些貴重彩頭都被存在了洋人銀行的金庫裏。大頭的銀錢也都沒有放在家中,算是避免了傾家蕩産的慘劇。
報案也報了,估計指望不大。警察局裏都是人,有唉聲嘆氣的,也有哭爹喊娘的。估計還得亂上一陣子。
這場亂子若硬說帶來了什麽好,大概就是呂之和跑了。報上發了安撫民心的公告,人們苦惱一陣子之後,就像小玉麟說的,還得繼續過日子。
賣報的生意很興旺。因為每個人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麽。秦梅香給了報童幾個零錢,也拿了一份。翻着翻着,眼神就定住了。
許平山受傷了。
報紙上語焉不詳,只說“一度危重,轉入仁和醫院。”
仁和是城裏最大的西醫院,一半大夫都是洋人。秦梅香自己上回住院,也是在那裏。尋常的傷病,一般是進不到那裏的。
他拿着報紙,越看越覺得心裏慌。呆站了一會兒,匆匆叫了個黃包車,往醫院去了。
許平山住院的那層樓都是衛兵。秦梅香一進走廊就被叫住搜身。搜過了也不讓進,直接往外攆。幸好有許公館的警衛員認出了他,小跑着過來解圍。
到了這個時候,秦梅香反而猶疑下來:“将軍……怎麽樣了?”
那人搖了搖頭:“手術才做完。秦老板,您先回吧。師座現在沒法見人。”
秦梅香躊躇了片刻,只得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第二天報上看到了新消息,說仁和醫院抓獲了幾名意圖襲擊軍政要員的不法分子。另有一則簡短的訊息,說仁和醫院外科病房恢複正常收治病患。
秦梅香心細,看見這兩則相隔甚遠的消息,突然明白了什麽。許平山想來是已經出院了。也許是因為醫院不安全?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去看看,不然老是覺得心神不寧。
這仿佛有點可笑。要死要活的是他,放不下的也是他。
最後他想,這是兩回事。于情于理,就算是個交情平平的普通朋友,受了這樣重的傷,他也是要去探望的。
于是叫徐媽把家裏一支野山參包起來,提着往許公館去了。
雖說是熟面孔,進門仍然被搜了一大通。警衛員陪着笑,做事卻很細致。秦梅香多少明白一些,眼下內外仍然不安穩,他們也只是求小心。
他被一路往卧室領,還在樓下就聽見許平山中氣十足的罵娘聲:“……操`他姥姥的,老子遭了這麽大罪,人也給他逮住送過去了,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把人招安了?”
秦梅香腳步一頓,幾乎想扭頭就走。這土匪又在演戲!這個嗓門兒,哪裏是受了重傷的樣子!
他一停,後頭就催起來:“秦老板,怎麽了?”
秦梅香無奈,只得擡腳接着往上走。到了門口,勤務兵敲了敲門:“師座,秦老板來了。”
屋子裏罵罵咧咧地抱怨聲猛地停了。
軍醫和參謀魚貫而出,人頃刻走的幹淨。只剩一個小李子還在屋子裏忙忙碌碌。
四目相對。許平山定定地望着他。秦梅香受不住,先垂了眼:“我來瞧瞧你。”
許平山聲音有點兒啞:“怎麽……”
秦梅香把人參放下了:“多謝将軍前些日子遣人過來照應。一點兒心意,請您收下。”他頓了頓:“您好生休養,我這就走了。”
許平山哂笑:“來都來了,喝個茶再走吧。我這兒馬上就好了。你下樓等會兒吧。”
秦梅香擡頭,看見他一身新傷,小李子正在身後給他上藥。這個勤務兵端茶倒水倒是利索,處理傷口仿佛就差了點。
秦梅香看見許平山無聲地呲牙咧嘴,終于忍不住道:“要麽,還是我來吧。”
小李子猶豫了一下。許平山飛快地瞪了他一眼。勤務兵識趣地把東西放下:“那就有勞了。”
秦梅香脫了外衣,仔仔細細洗了手,慢慢轉到許平山身後。然後他輕輕抽了一口氣。
前胸那些只是小擦傷。後頭才要命,腰背上幾乎已經沒有好皮肉了。他低聲道:“這是怎麽……”
“炮戰炸了指揮部。媽的,夠倒黴。”
“是……手術了?”
“彈片崩進去了,二十多塊呢。”小李子在一旁插話:“萬幸我們師座運氣好,都取出來了。這要是留下一片半片的,往後就遭罪了。”
“行了,你出去吧。”許平山不耐煩道:“怎麽哪兒都有你。”
小李子敬了個禮,一溜煙兒跑了,還順手帶上了門。
秦梅香有點兒尴尬,手上倒是還利落。擦洗時能看到許平山背上的肌肉一繃一繃的,深可見骨了,想來也是痛到刺骨的。秦梅香小心翼翼給他上了藥,輕聲問道:“前頭擦洗過了麽?”
“哦,上完藥了。纏一圈兒就行。”
秦梅香拿起幹淨的細棉紗布,繞着許平山一圈圈把他裹住了。他一直站在許平山背後,這情形太暧昧,倒像是半抱着對方似的。
許平山的呼吸慢慢重了。秦梅香的手又一次繞到他腹部時,被狠狠攥住了。
秦梅香心裏一抖,慢慢把手抽開了。許平山的肩幾不可查地垮下去:“上回……傷着你了。”
秦梅香沒說話,繞到他身前,在腰上給繃帶打結。他能感受到許平山熾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頭頂:“打仗時還想呢……活了這麽多年,也沒個正經相好的……”
秦梅香慢慢放下手,輕輕嘆了口氣:“我是戲子,只有娛人是本分。”
許平山低聲道:“你對我,就真的沒有一丁點兒念想?”
秦梅香沒說話,他說不出口。
許平山卻仿佛什麽都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秦梅香攬入懷裏。
真暖和。秦梅香低下頭,眼裏有些酸脹。
許平山見他沒躲,把他慢慢從懷裏轉過來:“我等着,等你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