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秦梅香從許公館回來,不知怎麽患了一場風寒。病得倒是不重,能照舊上臺,并且在臺上時還是精精神神的,座兒什麽都看不出。一下場就軟倒了,半天緩不過氣。唬得班子裏的人都慌起來。吳連瑞不由分說把他攆回了家,直言歇兩天班子又散不了。

可惜到了這個份兒上,哪裏由得他說歇就歇呢。座兒來看他,他不在,人就少了一半兒。于是只得硬撐着上臺,撐着撐着,竟然也慢慢好了。

許平山再沒出現過,聽說是回盛天去了,後來又有傳言說是去了金陵。秦梅香病好後,不知怎麽落下了一個淺眠的症候,夜裏半夢半醒地,白天人老是有點兒恍惚。天氣入了夏,他東西吃得越來越少,眼見着清減了許多。

姚家的堂會一結束,虞冬榮就往香江去了。一走半個多月杳無音信。小玉麟面上瞧着還好,背地裏常常一個人在那兒掰手指頭。秦梅香看在眼裏,悵然中隐約夾雜着幾分欣慕。他幾乎有些弄不明白自己了。

因為這樣自顧自地憔悴着,在許多本該敏銳的事上就變得遲鈍了。他沒能留意到吳連瑞一日比一日難看的臉色,和小玉麟時不時流露出的心事重重。

這一年打入夏起就一直不太平。先是李大帥遇刺,然後是西面兒鬧旱災,南邊兒發大水。看着都是離得挺遠的事兒,其實說到眼前,也就到眼前了。上頭號召捐款捐物赈災,攤派到梨園子弟頭上,就是要唱義務戲了。其實這也是梨園行會的傳統。同行有貧病乃至過世的,要唱搭桌戲幫忙;外頭有災有難,要唱義務戲赈災救難。都是行善積德的事兒,誰也不會推拒。

最後派戲的帖子送過來,城裏的名角兒倒有一半兒在上頭。戲單是行會裏排的,挑揀的都是角兒們的拿手戲,統共是唱五天。他把單子細細看過了,覺得有些奇怪,這麽大的事,何翠仙竟然沒在上頭。

問了來人,說是病了,嗓子啞得不能出聲兒了。更多的,就不說了。

秦梅香瞧那夥計,總覺得有些古怪,然而不好往深裏問,也就作罷了。

到了日子,早早把行頭收拾好,帶着窦家祖孫往劇院去了。

因為這次的戲請的都是名角兒,所以劇場後臺比平時亂很多。因為都是角兒,誰也不肯用公中的行頭,場面全是自帶的。像秦梅香這樣只帶一老一少兩個跟班的簡直絕無僅有。坤伶苗黛仙竟然自己帶了整個樂隊過來,正與戲提調吵得不可開交。原因是她想用自己的樂隊,可是與她搭戲的角兒也帶了自己的琴師。總不能把兩個琴師一塊兒都擱上去,沒這個規矩。

秦梅香最怕這個,他實在是不能明白這些排場上的事有什麽好争的,總歸都是為了演戲。琴師是要緊一些,但也不是換一個就不成了。早年沒成角兒的時候,大夥兒都沒有自個兒專用的場面,不是也這麽唱下來了。

化妝間就那麽幾個,都滿了。于是只得撿個沒人的妝臺随便坐了,打算只忙自己的,不摻合閑事。

他有心避讓,可旁人未必甘心放過他。有眼尖的看見秦老板到場,忙不疊地叫他:“秦老板,你給咱們評評理。這樂隊和琴師到底要怎麽安排才好?”

秦梅香心說既然争執不下那就幹脆誰也不用,直接用公中的樂隊就好了嘛。但是這樣的話講出來,就是把兩邊都得罪掉了。他不願做這個惡人,于是只是含混地勸說了兩句,見無人肯聽,也就不再做聲了。

那邊見他指望不上,就繼續争吵起來,圍着勸說的人越來越多,最後聽見嘩啦一聲。後臺一靜。秦梅香回過頭去,看到葉小蝶臉色難看地立在妝臺前。他私人的水粉匣子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團糟。

眼見出了事,站得近的早就躲遠了。葉小蝶把珠釵往妝臺上一拍,冷冷道:“這戲沒個唱了。列位要吵出去吵,不要礙了旁人的事。”又沖一個正往外躲的坤伶道:“你,說你呢。東西碰壞了,一聲不吭就想溜,沒這個道理吧?”

那坤伶梗着脖子,聲音有點兒慌:“誰碰你的東西了,你別誣賴人……”

葉小蝶眉毛一擰:“水衣上粘在顏色呢!你當我眼瞎啊?”

他們私人用的這些化妝的東西,都挺貴的。別的不說,光那一個镂雕的匣子就值多少大洋呢。那小戲子哪裏肯認賬,把帕子一絞,竟然摸着眼睛哭號起來:“你葉老板財大名大,怎麽欺負起我一個小龍套來了……”

葉小蝶冷笑:“你不用在這兒同我裝可憐,龍套就有理了?總歸都是你們榮升科班鬧出的亂子,你不賠,我找你們班主賠。”

那小坤伶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苗黛仙不幹了:“什麽叫我們榮升科班鬧出的亂子?葉老板說話可要講道理。”

葉小蝶不耐煩地看着她:“自然是你們鬧出的亂子。滿屋子都是角兒,你當自己有什麽了不起?要帶私房場面,也不瞧瞧自個兒配不配得上。黃應天黃老板那麽大的角兒,也就帶了一個琴師一個鼓師。你倒好,二路的貨,倒準備了一整個戲班子帶過來。唱得跟掐雞脖子似的,臭講究倒是挺多。”

這話一出,着實說到滿場人的心坎兒裏去了。從來戲班規矩大,名角兒私房場面也分等級。除了梳頭的跟包的之外,頭牌的角兒還可以帶八名左右的文武場面,二牌可以帶琴師鼓師各一人,三牌就只能帶個鼓師了。至于二路以下的演員,照理來說是不能帶樂隊的。苗黛仙這種資歷不夠的後生晚輩,竟然按照最高的規格帶場面,把許多前輩都壓了下去,叫做不懂規矩。

苗黛仙如今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她傍上了總務司司長,眼下正在城中的官僚圈子裏左右逢源。十年受苦,一朝麻雀變鳳凰,便迫不及待地享受起名角兒的待遇和排場了。司長大力捧她,要什麽給什麽,慣出了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苗黛仙一向以頭路的角兒自居,打從出科,一路順風順水,何曾當面遭到過這樣的沒臉。所以聽見葉小蝶的話,當場就變了臉色:“你說誰臭講究!”

葉小蝶不論名聲如何,本事是有口皆碑的。且以他的性兒,根本不把苗黛仙這種角色放在眼裏。于是挑釁似地笑了一下:“誰應了誰就認了。花錢買頭牌,砸銀子備場面,滿梨園行誰不知道呢?也不想想憑你那兩嗓子雞叫,墩不墩得住。”他轉向戲提調:“要我說,樂隊還是用公中的,讓蔡老板的琴師上臺吧。座兒是來聽戲,又不是來聽胡琴的。”

苗黛仙砸錢挂頭牌這個事兒,同行其實都聽說過。但這樣敢當面給人沒臉的,葉小蝶還是頭一份兒。如今何翠仙不上臺,榮升科班就以她和楊銀仙為大了。人的臉,樹的皮,哪能由着葉小蝶說撕就撕呢。于是當即把臉一拉,什麽風度規矩也不顧了:“你罵誰是雞?一個賣屁股的兔子,上下噴糞的爛`貨,倒教訓到姑奶奶頭上來了!”

她這話一出,滿場皆靜。就是下等窯子裏的老鸨,嘴也沒有這麽髒的。葉小蝶出身堂子不假,但那已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梨園憑本事吃飯,且戲子和娼家硬論起來,都是下九流,沒有拿出身說嘴的道理。

葉小蝶靜了一靜,抓起桌上的頭面,一聲不吭地朝苗黛仙撲過去。竟是沖着臉去的!

苗黛仙反應也快,尖叫一聲慌忙躲避。後臺立時亂作一團。五六個人沖上去拉人,葉小蝶掙紮了幾下,不掙了,用一種令人脊背生寒的目光望着苗黛仙:“從今往後,你最好繞着我走。不然……”他沒說下去,但所有人都聽出了這裏頭的不能善了。

苗黛仙還想說什麽,旁邊的人拉了拉她,沖她搖頭使眼色。可惜苗黛仙并不理會,只沖地上呸了一口。

一直沒吭氣的秦梅香站了起來:“苗老板,給葉老板賠個不是吧。論年紀,論輩分,他都比你長。大家都是梨園子弟,從業不易。鬧了龃龉,平白讓外人講究,就不好了。”

苗黛仙譏笑起來:“呦,秦老板,這會兒功夫想起來裝好人兒了?”

秦梅香眉頭微蹙:“你這是什麽話?榮升科班一向最重規矩,靜心習藝,戒驕戒躁,是我輩門人的本分。尊重前輩,守禮知恥,則是做人的道理。葉老板言語縱有不妥當,也只是一時心急口快……”

苗黛仙哼了一聲:“秦老板出身的科班,想必是極重規矩了。可惜您的規矩與我們榮升科班,聽着可是大不相同。這多管閑事的規矩,也是您班子裏的?”

秦梅香無話可說。他幾乎有點兒可憐她,這姑娘,這樣的性子,往後怕是有虧要吃的。

有相熟的同行低聲道:“榮升科班怕是要完了,怎麽淨出這路貨色。”

“何老板也真是的。抽就抽呗,又不是抽不起。強行這麽一戒,倒把嗓子毀了。”

秦梅香坐下來,嘆了口氣,回頭望望葉小蝶:“葉老板,若是不嫌棄,水粉用我的吧。”

葉小蝶瞟了他一眼,毫不見外地走過來,一屁股在秦梅香跟前兒坐下了:“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會記着你的好。”

秦梅香笑了笑,沒說話。

原是定的秦梅香中軸,唱玉堂春;葉小蝶壓軸,與一位名淨唱霸王別姬。誰料與秦梅香同臺的角兒有堂會,一時沒能趕過來,墊場戲唱了兩出了,缺席的角兒那邊還是沒動靜。戲提調沒法子,只得陪着笑來和葉小蝶商量,請他把壓軸戲往前提一提,不然座兒就要抽簽兒起堂了。

從來上戲有上戲的規矩,角兒們撐的好戲,叫做“軸”,軸與軸之間的,只能叫墊場。越是好的軸戲越是往後頭放,所以早軸,中軸,壓軸,大軸,按角兒的身價地位有着一定之規。原本葉小蝶始終壓着秦梅香一頭,可這樣一調個兒,就要讓座兒以為是秦梅香壓過了葉小蝶。因為知道葉小蝶的脾氣,戲提調戰戰兢兢地,真是為難得不得了。

葉小蝶才好了點兒的臉色又垮了:“今兒怎麽什麽糟心事兒都叫我攤上了。”他瞪了一眼秦梅香:“便宜你了。”

這是答應了的意思。

秦梅香哭笑不得,只得起身執禮道謝。

葉小蝶一面仰着頭讓人系披風,一面精明地看着他,手指頭在妝匣上來回撫摸,意有所指道:“你這彩匣子倒是挺不錯的。”

誰不知道,葉老板是個貔貅變的,向來只進不出,雁過拔毛。秦梅香開始後悔一時義憤招惹了他。那套妝用是虞冬榮在廣陵辦貨時,特意請已經告老的謝芳春師傅制的。價兒倒是沒有貴出天去,只是有份情意在裏頭。裝油彩水粉的匣子是紫檀木嵌銀的,還是上回綠珠戲大火時林二爺送過來的,看制式像是從宮裏流出來的東西。

他本來不是個小氣的人,但真問到頭上,還是猶豫了一下。

臺上鑼鼓開始催了。葉小蝶卻氣定神閑地坐下來,開始一樣一樣擺弄起匣子裏裝油彩的小銅盒兒。

秦梅香看着戲提調臉上的汗,無奈道:“葉老板既然瞧得上,拿去用也無妨。”

葉小蝶沖跟包一擡下巴:“那我就謝謝秦老板了。”說完,狡黠一笑,神采飛揚地上臺去了。

秦梅香看了一眼他那個跟包:“先等我把妝畫完了的。”

那跟包收回手,忙不疊地谄笑了幾聲。

左等右等,總算在中軸戲結束前把搭戲的那位等來了。臺上沒什麽好說的,老本子戲,只要是個角兒,都不會唱得太差。不過畢竟不是常在一塊兒搭戲的,為了不顯得故意壓人,秦梅香不能像平日裏那樣放開了嗓子唱。這樣硬是拿捏着分寸下來,反倒比往日要累許多。

天氣炎熱,旦角兒這出戲又吃重,他唱得嗓子直冒火。下了臺幾乎講不出話,急急把小窦子懷裏的茶壺拿過來,喝了老大一口熱水才緩略微緩過來些。還沒等把茶壺放下呢,就聽見有相熟的伶人着急忙慌地叫他:“秦老板,你有人找!”

秦梅香順着指引走進了個化妝間,看見葉小蝶正抱着手臂皺眉站在那兒,挺不耐煩的:“別哭了,給你喊去了。”擡眼看見秦梅香,一努嘴:“喏,來了。”

秦梅香定睛一看,小玉蓉正抱着膝蓋蹲在地上抽泣。他大驚失色:“這是怎麽了?你怎麽上這兒來了?”

小玉蓉看見秦梅香,好比小雞仔看見老母雞,一腦袋就紮進秦梅香膝蓋裏:“秦老板,你救救我,我要沒法活了……”

葉小蝶在旁邊大皺其眉:“戲服,戲服不要了?”

秦梅香慌忙把小玉蓉扶起來:“怎麽了?有事兒慢慢說。”

小玉蓉抽噎了幾聲,含混不清地嗚咽道:“我……我不想陪人……”他哭得直打嗝,秦梅香還是很快把話聽明白了。呂之和點名要他,小玉蓉不樂意,鄭班主也為難。去求了許多人出面,可都表示管不了,連和春班的靠山瑞王爺都不管。人家有楊銀仙,根本不在乎什麽小玉蓉。鄭班主實在胳膊擰不過大腿,就把他送過去了。

旦角兒總是免不了這些事。葉小蝶挺無趣地看着小玉蓉:“讓你陪就陪呗,又不會少塊肉,正好還有人捧着。”

他瞅了瞅摟着小玉蓉低聲安慰的秦梅香,不屑道:“多大點兒事兒,誰沒經過這個呢?”

秦梅香一想到他當年是怎麽對虞冬榮的,就有點兒心裏犯堵:“葉老板,少說兩句吧。”

葉小蝶冷笑一聲:“自身都難保呢,還有功夫護着個累贅。就你們這種性子,活該受氣。”說完推門出去了。

小玉蓉摟着秦梅香的脖子,哭得更大聲了。秦梅香撫摸着他的背,目光落在小玉蓉手腕上,突然臉色一白。他急急把小玉蓉的袖子撸上去,睜大眼睛,半天沒說話。

原本挺白淨的皮肉上,血痕交錯,有的結了痂,有的還是血淋淋的——全是鞭痕。

秦梅香難以置信道:“他……”

小玉蓉抽了抽鼻子,沒忍住,又哭起來:“他打我!”

秦梅香什麽都明白了。他從前聽人說過,妓院裏偶爾會有這種變态的客人,以折磨人為樂,把人玩兒死的也有。

他慌起來:“除了打你,還做什麽沒有?”

小玉蓉抹了抹眼睛:“打夠了就……就那個……”他露出一種非常厭惡的神色:“惡心!”

這孩子從來是小心翼翼,能這樣斬釘截鐵地表述自己的想法,可見是被欺負壞了。

秦梅香輕輕地把他袖子放下去了:“你是跑出來的?”

小玉蓉點頭,哆嗦的一下,又要開始嚎:“別把我送回去……”

秦梅香把食指放在唇邊,沖他噓了一聲:“別慌。”

小窦子被叫進來,和小玉蓉換了衣服。秦梅香囑咐道:“你別害怕,這些日子先在窦家躲一躲吧。等我找人想想辦法。”

說是想辦法,其實也沒什麽辦法可以想。打聽了一圈兒,聽到這個名字都直擺手。有同秦梅香交情好些的,直言讓他別管這個事。呂之和其人不是個能按常理推斷的。這種人遇上了,躲還來不及,哪有上趕着過去觸黴頭的呢。

小玉蓉丢了,那邊肯定要找。秦梅香左思右想,只有把這孩子送出城去避上一避了。曹家在衛陽有故舊,衛陽又是虞冬榮的老家。于是當機立斷,把小玉蓉喬裝成了個小姑娘。

小玉蓉這幾天過得渾渾噩噩,直到秦梅香讓他上車,才反應過來:“秦老板,我得多久才能回來?”

秦梅香一心只想讓他平安,往後的事倒沒考慮太多。見他問,只得實言相告:“這個說不準。你暫且在衛陽的班子裏存身吧。等境況好些了,大夥兒再接你回來。”

“可我走了,和春班怎麽辦?”小玉蓉咬了咬嘴唇:“吳師姐怎麽辦?”

秦梅香沉聲道:“先把你自個兒保住了吧。”

小玉蓉扒着車門不撒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不能走……我走了,師姐,師姐可怎麽辦呢……”

他這話說得挺輕,可秦梅香耳邊不亞于炸了個驚雷。他猝然明白過來,難以置信地看着小玉蓉:“你?”

小玉蓉扁扁嘴,哭了:“我不走了。那王八蛋想弄死我就弄死吧,我不能這時候走。”他抹着眼睛從車上跳下來:“你跟吳師姐說,我沒丢下她。這輩子要是沒緣分,下輩子……下輩子再同她做夫妻……”

秦梅香被他這一番突如其來的慷慨激昂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誰能想到,小玉蓉不聲不響地,捅了這麽大一個簍子出來。

難怪吳連瑞整日陰沉着臉,在班中摔摔打打。吳家在梨園裏的臉,怕是已經丢盡了。

秦梅香深吸一口氣,擡手抽了小玉蓉一個大嘴巴。

抽簽兒:觀衆一個個離開

起堂:觀衆大量離開

齊活兒:老北京話,差不多是完美了,搞定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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