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因為夏天的亂子,城裏蕭索了一段時間。金陵那邊來了電文,然後是訪問,然後是各種指示。總而言之都是穩定局勢,安撫民心的東西。慢慢地,大家看到沒有再打起來之虞,也就恢複了從前的樣子。商鋪買賣,學校私塾,漸漸都照常開門了。有錢人先是試探着在家裏辦小堂會,請一兩個角兒,也不裝扮,素面清唱。後來瞧着局勢穩當了,又恢複成了舊時的樣子。
戲園子慢慢又有了人氣,只是照從前總差了些。名角兒與上頭或多或少都有往來瓜葛,一場仗打完,軍政界的格局免不了要變動一番。挑班的角兒不便在城裏唱,于是理所當然地去外地走穴。往近了呢,就是衛陽。再遠些,就是長安,洛城,歷城,盛天這些地方。自忖本事了得的,便帶着全副家當,去江城,申江這樣繁華地銷金窟博名博財去了。
別的行當不提,就單說旦行:葉小蝶和楊清菡去了南方,何翠仙歇嗓,秦梅香入秋犯了咳症,曹小湘忙着教孩子……硬生生地給小輩留出了老大一個空檔。一時間,許多從前不得志,但是也唱得不錯的戲子便有了出頭的機會。
小玉蓉就算是其中一個。他年紀輕,扮相好,聲腔又美,雖說一時沒有年長的名伶那般能引人趨之若鹜,但也教許多戲迷記住了他。又因為他與吳芝瑛做了夫妻,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兩個人在臺上唱游龍戲鳳,身段眼神,步步是戲。臺上是有情人,臺下是小夫妻,乾坤颠倒,也是佳偶天成。一時間引人津津樂道,竟是奔着紅起來的架勢去了。
苦日子見了光亮,大夥兒都很高興。吳芝瑛在和春班只是搭班,所以包銀是按正常算的,倒是比小玉蓉多賺許多。她正式下海唱戲這個事,把吳連瑞氣得病了一場。可病過之後,倒也慢慢想開了。梨園子弟,不入梨園,又能往哪兒去呢。
稍微攢下一些錢,夫妻兩個便登了秦宅,想要還錢。秦梅香沒有收,只是叮囑小玉蓉紅了也不要放下學戲。他直言問小玉蓉想不想拜楊清菡做師父。這個師父,不是科班裏說戲的戲先生,而是正經有了師承,今後學成要往下傳徒的那種。楊清菡是梨園裏正式記名的大家,與小班子不入流的那種帶徒師父,大不相同。小玉蓉大喜過望,可高興過之後,又躊躇起來。
外頭都傳楊清菡收徒的條件苛刻之極。他從二十歲開始紅,一晃兒三十多年,正式告廟入譜收下的子弟,除了一個英年早逝的大徒弟之外,就只有一個秦梅香。楊清菡這一派,論起來被稱為蘇派,是個梨園裏極小但是傳承始終一息不絕的門派,對弟子天賦要求很高。因而門派雖不顯,但代代都有紅極一時的名伶。傳到秦梅香這一代,是第七代了。
有了師承,就是入了梨園行的譜系,也就算正式在這行有了一席之地。小玉蓉做白日夢的時候想過,可也就只是想想。真的近在眼前時,他反倒怯了。唱戲于他,與其說是追求什麽,倒不如說只是為了讨一碗飯吃。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就是眼下這般,有了家,有恩愛的賢妻,不久還會有個孩子。他的任務是拼命唱戲,早點兒把這五年熬過去,好教家裏人過上好日子。他也知道自己那點兒本事,嗓子不錯,身段兒上的基本功不行。如今都唱花衫戲,一味抱肚子唱的青衣不時興了。可他跷功水袖都只是平平。縱然秦梅香待他好,願意栽培他,可他總覺得自個兒不行。他和秦老板之間,差着洞庭湖呢。
秦梅香看出了他的自卑,便也不多說,只叫他回去好生準備着。等楊清菡一回來,就帶他過去拜望。老實說,秦梅香自己心裏也沒有十全的把握。但楊清菡這些年時常流露出想再收個徒弟的意思,常說起大弟子如果不是早逝,好歹也能讓那秦梅香有個照應。總之,成與不成,是要看小玉蓉的命了。
吳芝瑛的身子有四個多月了,眼下還不大看得出來。等再過幾個月顯懷,就不能上臺了。生産之後,要坐月子帶孩子,苦日子都在後頭。秦梅香有些擔心他們。小玉蓉在他眼裏就是一個小孩子,稀裏糊塗的,除了唱戲,別的一概不會。他自己都是個孩子呢,怎麽就要養起孩子來了?
送走了小夫妻,時間也差不多了。秦梅香咳嗽幾聲,起身穿外衣,打算出門了。院外響起一陣汽車的聲音,他系大氅的手頓了一下。
果然,沒有片刻,許平山就提着兩大筐白梨進門來了。
秦梅香輕輕咬了咬嘴唇,有點兒犯愁。兩個人現在,說情人吧,不算;說朋友呢,不像。許平山的心思他明白,可要他回應,他心裏總是有個邁不過去的坎兒。
許平山養傷的那段時日裏,秦梅香偶然同他身邊人閑聊,才知道這男人受傷的時候,一共說了三句話。頭一句是罵了敵方祖宗三代;下一句是交代下頭如何後撤;最後一句是,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埋人的時候,棺材裏放件秦梅香貼身的衣服進去。
這聽上去很像是句渾話,但秦梅香從前聽人提起過,關外那頭入土有這樣的風俗。一般是夫妻間才如此,寓意泉下也是夫妻,并且來生有約。于是又想起許平山那句,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他也不問問秦梅香樂不樂意。
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秦梅香想起這個,總覺得胸口發悶。他深知在這樣的關系裏,一旦動心是如何下場。前車之鑒那麽多。世道如此,不由得人。許平山每靠近一步,自己就離那個萬劫不複的深淵更近一步。
許平山只是癡迷于這副皮相罷了。但他不是。若非早已動了真心,哪有姚家堂會那夜的痛不欲生呢。
他居然過了這樣久才想清楚。
最後只剩苦笑。楊清菡是他師父,教他唱戲,教他做人,但楊師父身上的灑脫,他始終沒能學到一星半點兒。
這些無法直言,沒有結果的情,于他來說,只是負累。
最後只能裝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送過來的東西,即使推辭,許平山也絕不會拿回去的。
他又有點兒想嘆氣了:“我吃不完……白白放着,會壞。”
許平山渾不在意:“留着慢慢兒吃吧。今兒咳嗽好點兒了沒?”
秦梅香點頭。徐媽送了一壺雪梨蜂蜜飲過來。許平山自然而然接過來提着,和秦梅香一起上了車,往戲園子去。
今兒是小玉麟的《金錢豹》首演。蕙香也上臺,演被搶的鄧小姐。怕場面冷清,虞冬榮包了三分之一的座兒,把花籃子在門口擺了一排。許平山開始以為這少爺是捧蕙香的,後來發現是捧小玉麟,着實有些吃驚。定的是包廂,秦梅香卻沒同他坐,而是先往後臺去了。
小玉麟正在那兒專心致志地勾臉。這出戲最初是淨行的戲,後來變成武生,武淨都演。等到吳連瑞這一代,因為他作為武生演得太好,少有人敢與之争鋒,漸漸就成了武生的戲了。只是因為要演一個兇狠的妖精,勾臉譜的程序倒是被保留了下來。這出戲也算是小玉麟的出師戲,所以吳連瑞丢下自己的班子,親自上場來給他配孫悟空。
原本當年這出戲是吳連瑞的拿手戲。雖說豹子精是主角,但與之對打的孫悟空也十分重要。可是因為他的脾氣,配戲的好手來了又走,越來越不盡如人意。因為戲中有飛叉和摔锞子之類危險的技巧,如果兩個演員配合不當,臺上勢必要出事故。十年前就鬧了這麽一出,飛叉叉中了配戲的演員,惹得座兒又驚又怒。挺好的一塊牌子,就此砸了。吳連瑞是個要臉的人,此後再也不演這出戲了。
如今他甘做綠葉,專心捧徒弟,倒是惹的旁人十分感嘆。曹班主直言道:“你若是當初能有這樣的胸襟,又何至于寂寥了這些年呢……”
吳連瑞嘆息一聲,但還是嘴硬不肯認:“他們若是有我這徒弟一半兒的功夫,我也換換給他們配孫猴子!”
這是誇小玉麟,也是誇他自個兒。他倒也不管此話一出口,得不得罪人。別人知道他是這樣恃才而傲的壞脾氣,幹笑兩聲,也就不再說話了。
秦梅香同小玉麟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心裏倒并不像虞冬榮那樣抓耳撓腮地擔憂。他是行家裏手,清楚小玉麟和吳連瑞的本事。可惜時日趕的不好,若是開年時能上這場戲,小玉麟說不定真能一炮而紅。不過穩紮穩打地來,倒也未嘗不是好事。
比起小玉麟,他更擔心的是蕙香。這孩子出科一晃兒快一年了,起初大家看新鮮,還有幾分人氣。可慢慢地,人氣不但不漲,反而往下走了。按說在學戲上功夫沒少下,班裏也着意地捧他。就算不能如何大紅,也不該是如今這個無人問津的樣子。
蕙香獨自坐在化妝臺前塗胭脂。見秦梅香過來,強笑了笑:“師哥。”
秦梅香轉過身咳嗽了兩聲,拿起筆與他畫眼圈。畫好了之後,輕輕托住他的臉,讓他睜眼看鏡子。因為帶了妝,鏡子裏的人不複先前那般沒精神。蕙香盯着自己看了一會兒,聲音裏有了鼻音:“還是師哥畫得好……”
秦梅香嘆氣:“收着點兒。花了妝,又要重來一遍了。等你多唱幾年,指不定畫的比我還要好了。最近是怎麽着了?曹師父很擔心你,你又不肯與他說。”這樣說着,手上是沒有停的,捧着他的臉,拿鍋煙與他畫眉毛。
蕙香沉默了半晌:“我覺得自個兒……祖師爺沒賞飯。”
秦梅香停了筆,仔細看他兩邊兒的眉毛,然後把筆放下,安慰道:“吃咱們這碗飯的,有一場就紅了的,也有慢慢唱着慢慢紅的。你那麽用功,祖上又都是這個行當裏的,這就已經越過了多少人去呢?”
蕙香搖頭:“正因為是這樣,我才覺得我不行。別人沒有這些,一樣紅,一樣有人去看他們……你看楊銀仙……”
秦梅香看着他,目光嚴厲起來:“你不要同他比,他那不是正路。”
“可是……”
秦梅香把筆放下了:“你是想說,我也是那樣紅的,是不是?”
蕙香趕忙搖頭:“不是不是……爹說了,你是反着的。因為你紅,所以才……師哥,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秦梅香沾了大紅油彩,給他塗嘴唇:“我聽你的嗓子,最近似乎是有點兒暗?”
蕙香點頭:“爹說到了這個年紀,聲音會變,容貌也慢慢和從前不一樣了……”他沮喪道:“別人越變越好,我卻越變越不好了。”他低頭看自己的小肚子,滾圓滾圓的。
這個才是他真正的心事。有些事是看天意的,長成什麽樣子,那是老天爺說了算。
秦梅香碰了碰他的小肚子,蕙香的肉往後一縮。
“不是說讓你少吃點兒麽?”
“吃少了餓得頭暈,唱戲時氣跟不上……”蕙香委屈極了:“我喝涼水都胖……”
曹家從上到下,都是富态的身形。而且都有好胃口,愛吃米飯愛吃肉,愛吃點心饽饽和甜瓜果。秦梅香不信蕙香光喝涼水了,瞧那紅光滿面的。但是他也知道,餓起來的滋味是極難受的,蕙香這個年紀,又是還在長身體的時候。
但蕙香的憂愁也不是沒有道理。他那嗓子和扮相,如今确實不對觀衆的胃口。早先因為年紀小,嗓子甜,樣貌也秀麗。現在這些優勢都沒了,加之身段兒開始變粗。憑着這樣的條件要一條道兒走到黑,也難怪他越唱越是沒底氣。
秦梅香思忖了一會兒,謹慎地開口道:“蕙香,你有沒有想過,換個行當。”
蕙香搖頭:“我從小學青衣,只會唱旦角兒戲,能換到哪兒去呢?”
“你去年底封箱的時候,反串了一回小生,不是就很好麽。”
蕙香有些愣。那确實是他出科登臺以來,得到的喝彩聲最多的一回。可是反串只是圖熱鬧喜慶,并不當真。
秦梅香起身給他貼片子,拍了拍他的肩:“路還長着呢,別剛一開始就洩了氣。”
蕙香回過神來,認真地點了點頭。
秦梅香回到包廂,瞧見虞冬榮帶着幾個生意場上的朋友坐在對面的包廂裏談笑風生。那人冷不丁轉頭,望見秦梅香,點頭笑了起來。秦梅香便也笑笑,算是遠遠地打過招呼了。
許平山若有所思地盯着虞冬榮瞧了片刻:“那少爺倒是挺有雅興的,捧完這個捧那個……”
秦梅香淡淡道:“七爺于梨園行一向贊助不小。”他同蕙香說了許久的話,這會兒又有些咳嗽。許平山遞了茶水過來給他壓:“趕明兒多換幾個大夫瞧瞧。洋人治治外傷還成,虛勞的症候,他們不在行。”
秦梅香飲了幾口溫茶,略喘過些氣來:“只是入秋氣候幹燥,一時不适應。過些日子也就好了。”
入秋貼膘,別人都胖,他還是那副單薄的樣子。眉間似有若無地,總是籠着一點輕愁。
許平山從前望着他,只覺得他客氣而疏離,讓人老是有種無處下嘴的焦灼感。後來歷經幾次生死,把話坦然說開,望見他似哭非哭的神色,倒是慢慢品出了一點兒別的東西。
秦梅香不快活。他慢慢卸下殼子,向自己露出這種不快活,其實倒比從前那樣一直笑臉相迎要好許多。起碼他肯拿一張真面目來面對自己了。
過去聽人說書,講烽火戲諸侯,為的是博美人一笑。許平山從前萬分不解,如今居然能領悟到七八分了。若能博秦梅香展顏,他也指不定會幹出什麽事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老話總是有它的道理。
到了這步田地,許平山是真真後悔起姚家堂會那一晚幹出的混賬事了。秦梅香過去與誰有什麽,那畢竟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他要他的人,要他的心,是為了往後的兩廂情好。他本是個有襟懷的男人,卻唯獨在這件事上昏了頭。既想與人真心相好,總得拿出個真心相好的樣子來。
可等他回過這個味兒來,卻似乎是遲了。
事到如今,除了十二萬分耐心地守着,也沒有第二個法子可以想。偶爾他也想,秦梅香到底有什麽好。長得好麽?是好,但美人多了去了。關了燈往床上一抱,其實也就那麽回事兒。所以其實這人的好,更多是皮相之下的東西。可硬要說,卻也說不出什麽。情之一字,實在是天下最大的沒道理。
只能歸結為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
他許平山的心,算是被秦老板拿住了。
臺上鑼鼓喧天,小玉麟提着大氅的大襟,威風八面地亮相了。臺下立刻叫起了好——都是虞冬榮安排的人。小玉麟一雙眼睛目露兇光,煞氣騰騰,一甩衣襟,開腔念到:“豹頭虎項面兇裝,紅梅山前自為王!”聲如洪鐘,中氣沛然。等念到:“洞中小妖千百隊,烈烈轟轟震山岡。“時,最後三個字如三聲霹靂,直直地震人心頭。底下回應他的是哄堂的好——虞七少爺安排的人被座兒的喝彩聲淹沒了。
秦梅香輕聲贊嘆道:“從今兒起,他就是周老板了。”
許平山大奇:“小崽子一個,把式都沒露呢,怎麽就成周老板了?”
秦梅香看見小玉麟的精氣神兒,就覺得心裏頭的那股雲霧似的愁郁之氣被一掃而光。他難得地笑言道:“這孩子一點兒也不知道怯,把自己當個天王老子……有這股心氣兒,今日紅與不紅,他都是周老板了。你沒瞧見方才他開腔,下頭好些座兒身子都跟着一震?”
許平山是從槍林彈雨裏闖過來的,與平民百姓不同。戲臺上再大的氣勢,也吓不着他。倒是秦老板這麽一笑,晃得他眼暈。
四目相對,秦梅香的笑斂去了。許平山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把他冰涼的手握住了:“等你給我個話兒呢。”
滿戲園子的光亮都在臺上,包廂裏是暗的。許平山這話問的很輕,但秦梅香仍然在喧天的鼓點裏聽得清楚。他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也是輕輕的:“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還不夠麽?”
許平山愣了一會兒,才咂摸出他這話裏頭的意思。于是心中頓時五味皆有,複雜難言。
秦梅香瞧着溫柔和氣,骨子裏其實是個烈的。許平山已經見識過一回,并不想再見識第二回了。
他也算是看明白了。一味用強,只能落得個玉碎的下場。可若一旦抽身,秦梅香轉眼就要消失得無影無終。可眼下這種境況,說到底,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個兒。
于是把手收了回來,嘆息道:“你說什麽是什麽吧。”
這一回換秦梅香意外了。他側頭看了許平山好一會兒,只見這人心不在焉地望着戲臺,面上流露出幾分少見的沉郁。
他把失了暖意的手指默默蜷縮起來,重新把目光轉向戲臺。
誰知過了一會兒,許平山又一次伸了手過來,把他攏住了。秦梅香由他攏着,神色柔和下來。
這一頭的包廂默默無語。那一頭的包廂裏,虞冬榮瞧戲瞧得正是提心吊膽。
這出豹子戲,許多武生名角兒其實都演過,唱詞念白是一樣的,可臺上展露的功夫卻各有千秋。小玉麟要想紅,非得露點兒新玩意兒不可。
果然,初見鄧小姐,就見他自高桌上越過衆小豹子飛身而下,氣勢兇猛,幹脆利落。這出是往常衆人從未見過的,立刻博了大大的好。此後的戲裏,不論是撲帳子還是飛腳過桌,均是一氣呵成,略無停頓。到了最後的重頭戲飛叉一場,兩位武生先是準确無誤地擲叉接叉,然後吳連瑞先行自三張桌高的地方翻下。虞冬榮瞧得奇怪,因為三張高桌頂上另外還捆了一把高椅。還沒容他想明白,就見小玉麟一個猶豫都沒有地縱身攀越而上,輕巧地踩在椅背上,單提翻落。着地迅捷,連個聲響都沒有。這個高度,是四張半桌了。臺下立刻給了炸窩似的喝彩。
虞冬榮打了個激靈,緩了片刻,騰地起身,憋足了力氣給他吼了一嗓子好。
戲就在這種哄堂的叫好聲裏落幕了。地下一聲聲喊起來:周玉麟,吳連瑞……最後是喊周玉麟的把喊吳連瑞的壓過了。虞冬榮喊得聲嘶力竭,半天才坐下來,喘過一口氣,露出個開懷的笑來。
下了戲,大家都高興壞了。戲園子經理跟在小玉麟身後,沒口子地奉承:”打今兒起,武生戲就得挂您周老板的頭牌了……”
小玉麟倒是挺冷靜的:“都是師父教得好。我功夫還沒學到家。”
吳連瑞連連擺手:“等你學到家,我就餓死了。”誰都知道那句老話: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吳連瑞雖然這樣講,兩眼卻都是笑。他今日是很得意的。小玉麟往後再紅,名頭再大,那也是他吳連瑞的徒弟。
旁人哪有看不出來的,連連附和,說的都是吉祥話。
吳連瑞滿意道:“等你大紅了,我也就可以歇着了。”
他這話一出口,有人高興着,有人面色卻變了。連喜班才成立多長時間啊,秦梅香一咳半個多月,觀衆已然少了一半兒。吳連瑞把自己的班子丢下,帶着配戲的武生跑到和春班來捧徒弟,這就是要撂挑子的架勢了。他一走不要緊,底下的人靠什麽吃飯呢。于是各懷心事,賀喜的話兒說的也不那麽真心了。別人礙于面子還能忍着話頭,吳芝鲲當即臉色一甩,冷哼着走開了。
虞冬榮遠遠在後臺口站着,把衆人的神色瞧得輕輕楚楚。他皺了皺眉頭,臉上很快戴上了一副笑模樣。小玉麟看見他,那點兒穩重終于端不住了。他遠遠地向虞七少爺扮了個鬼臉。
虞冬榮被他逗笑了,振臂一呼:“都別走,今兒夜飯我請!”
大夥兒這下高興與不高興的,都喜上眉梢了:“七爺敞亮!”
往外頭走的時候,虞冬榮貼着小玉麟耳朵,咬牙道:“三張桌加把椅子,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小玉麟觑見四下無人注意,突然側頭在虞冬榮臉上啄了一口:“不用吃,小爺我今兒就是豹子。”說完腳步輕快地幫吳連瑞提行頭去了。
虞冬榮半天才回過神來,摸了摸臉。這小崽子!反了天了!他怎麽還沒從戲裏出來呢!
于是打定主意,今晚回去要同他好生說道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