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錢豹》一出戲大火,意外地重新把整個武生行帶得惹人注目起來。從前行當之間,位次有個前後之規。首推老生,其次青衣,再次才是武生。後來旦角兒有了越過老生的勢頭,頭牌就是輪番挂的了。現如今這麽一火,武生的風頭要和前頭的兩個行當三足鼎立了。三百六十行,規矩都是人定的。頭牌挂什麽,說到底,要座兒說了算。于是各個能演武戲的班子都趁熱挂了武生戲,想要借着這個東風,火上一把。

吳連瑞畢竟年歲大了,功夫再深,也架不住這樣勞累。他脾氣沖歸沖,對自己的本行卻瞧得很清楚,處理起戲上的事也很有分寸。他陪小玉麟演了幾日金錢豹,又借着這股熱潮讓小玉麟演了幾出猴兒戲和武松戲,都很叫座。再往後,卻突然停了這些把子戲,只讓他在別人的戲裏串場。小玉麟有幾分不解,吳連瑞卻直言,他功夫尚未到家。最初大家瞧熱鬧,被他的翻跌和筋鬥迷得眼花缭亂。可時日一久,再好的活兒也會看厭,這時候人家就該考校起他別的功夫了,譬如唱功,譬如身段兒。若是不小心把白玉堂演成孫猴子,往後就要得倒彩。跟頭一摔,前頭闖出再好的名頭,後來也要白費。 所以小玉麟仍舊是每天學戲練功夫,在和春班給別人配戲。

他大火的那陣子忙得團團轉,下了戲全是應酬。偶爾也會遇上不開眼的,見他生的漂亮,想占一兩分便宜。結果總是被他打得哭爹喊娘。這事兒傳出去,成了梨園裏的一樁樂子。大夥兒都笑,笑那幫無賴的不開眼。老話道,好漢打不過賴戲子。他們唱戲的雖然有些花架子,身手卻遠比普通人來得靈活矯健。小玉麟開蒙的和春班最初是養拳師的,後來跑江湖賣藝耍把式才漸漸成了戲班子。他童子功紮實,後來師從的吳派,也是走硬功夫的路子。這樣養出來的武生,雖然和正經武術家沒個比,但對付幾個潑皮無賴,簡直跟玩兒一樣。

虞冬榮拿這個事兒卻有點兒頭疼。戲子要應酬的,大都是有身份的富貴人。小玉麟今兒拳打南山,明兒腳踢北海的,指不定哪天不小心惹到太歲,那就麻煩了。他把這個道理和小玉麟細細說了。小玉麟表示聽明白了。往後再有人招惹他,他撒丫子就跑,最後得了個周飛腿的綽號。

虞七少爺覺得這個外號真是難聽。然而沒辦法再抱怨什麽,小玉麟肯乖乖聽話,他就謝天謝地了。雖說虞冬榮尚未成婚,但老覺得帶孩子也不過就是這樣了——每天操心都不見完的。

小玉麟這邊閑了一點兒,虞冬榮就忙不疊給他請了先生,想叫他老實地學點兒文化。其實早先曹家班裏請了先生的,主要是給年紀小的孩子們授課。小玉麟比人家大許多,坐在裏頭,格格不入。他自己又是個挺驕傲的性子,受不了那幫小孩子天天偷偷瞄他。去了一周都不到,就再也不肯過去了。虞冬榮在曹家大院裏到處找他,最後發現他正坐在房梁上吃牛肉夾餅。見着虞七少爺,眼睛彎了彎;可一聽是叫他回去上課的,俊臉頓時一垮。任憑虞冬榮喊破喉嚨,他也不肯下來。

等虞冬榮費勁巴力地找來梯子,房梁上早就不見人影了。晚上下了戲,虞冬榮在被窩裏打他屁股。還沒等怎麽着呢,天旋地轉,他騎到虞冬榮身上來了。虞七少爺簡直快要被他壓斷了氣,只得先把人從身上哄下來。心中郁悶非常。

盡管如此,讓他學文化的心思卻沒有就此熄滅。整日與名流顯貴們混着,肚子裏沒點兒墨水怎麽得了。這年頭兒,名角兒哪個也不是白給的。就連吳連瑞那種倔驢似的,也能平仄押韻地寫幾句舊體詩出來。旦行就更不必提了,何翠仙整日同文人在一起,詩才已經被捧上天了。葉小蝶是輕吟小班出來的,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至于秦梅香……虞冬榮糟心地看了一眼小玉麟。小玉麟和秦老板比,整個就一棒槌。

要不是秦梅香最近身子不好,他真想把小玉麟送過去關幾日,讓這不聽話的混球兒好好沾沾秦老板的雅氣。

所以等先生一定下來,他直接就跟小玉麟攤了牌:“請的老師,明兒一早就過來了。往後你早上吃完了飯,跟師父上兩個鐘頭的文化課,然後再該幹嘛幹嘛去。”

小玉麟今兒下戲早,本來換了衣裳高高興興地躺在虞冬榮身邊兒,準備和他說說新戲的事兒。冷不丁聽了這麽一個噩耗,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我不是說了我識字的麽!能看報紙,也會寫信……”

“你那寫的也叫字兒?跟狗爬差不多。”虞冬榮慢條斯理地拿香膏擦手,秋冬氣候幹冷,他手上愛出小口子,非抹點兒這玩意兒不可。

“可我哪有時間……”

虞冬榮把香膏放在一邊兒:“聽話。你要想長長久久地紅着,肚子裏非得有點兒墨水不可。趕明兒人家給你寫新戲,你把本子從頭到尾讀了,愣是看不懂,那還怎麽往下演呢?”

小玉麟悶悶地不吭聲。虞冬榮瞧了他一會兒,嘆了聲氣:“我就是鬧不懂。學點兒東西有什麽不好的。坐在那兒聽先生說說話,寫寫字,不比你練功夫輕松多了?”

小玉麟再開口時,臉上的神色很嚴肅,看着不再像是個孩子了:“先生講的那些東西,不對勁兒。”他搖搖頭:“他說的那些書上的玩意兒,都是騙人的……”

虞冬榮似乎有點兒明白了:“你聽聽就好,未必非得往心裏去啊。”

“那我聽它有什麽用呢?”

虞冬榮語塞。

“三教九流,我們唱戲的是九流之末。”他認真地說:“讀書人瞧不起我們,我又跟他們學什麽呢?”

這是一套鑽牛角尖兒的歪理,但虞冬榮也聽出來了,想來是曹班主請了個酸儒教孩子。年紀小的想不到這麽深,但小玉麟已經這個歲數了,還把他當孩子糊弄,糊弄不過了。虞七少爺于是安慰道:“這回的先生和你上回那個不是一回事兒……”

“鹌鹑戲子猴兒。我們就一玩意兒。”小玉麟輕笑一聲:“您甭白費勁兒了。”

虞冬榮皺了眉:“誰說的?”

“都這麽說。”

“誰這麽說誰才鹌鹑呢。什麽玩意兒。”虞冬榮坐起來:“反正你明兒開始給我上課去。這個先生要是再不成,等什麽時候秦老板好了,你上他那兒去熏一熏。”

兩個人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小玉麟不情不願地躺下了:“反正都是你說了算。”

虞冬榮難得睡不着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玉麟湊上來,把他的腰摟住了。

虞七少爺頗為惆悵地嘆了口氣。

入冬的時候,楊清菡終于回來了。秦梅香一得了信兒就帶着小玉蓉上門去了。軟磨硬泡,好說歹說,楊師父也沒當場答應收徒,只說看緣分。緣分這玩意兒玄之又玄,怎麽看呢。小玉蓉又傷心又失望,秦梅香卻露出點兒笑來,只說你別多想,往後每一場都好好唱,就是了。

等送走了滿心迷惑的小玉蓉,秦梅香回到屋裏幫楊清菡剝桂圓,一面剝一面閑話似地說道:“蓉官兒的游龍戲鳳,您真該去聽聽。有您年輕時的味道。”

楊清菡翻了個白眼:“要不是憑他那出戲,我連見都不見他。當我這兒是什麽人都能随便過來的?”話這樣講,語氣卻很高興。

原來是早就去聽過了。秦梅香在師父身邊多年,哪有不知道他的心思。但還是忍不住埋怨:“您既然有心收他,又何必當面挑了他那麽多毛病。他又一向是個膽小的。”

“我就是要他知道,甭會兩出戲就得意了。他還差得遠呢。”楊清菡拿軟毛刷和細絹仔仔細細地擦頭面:“腰那麽硬,手那麽粗。沒等唱出個什麽樣子呢就先成了家,往後拖家帶口的,負累多。若是再不下苦工,憑他有多好的嗓子,也是沒用。”

秦梅香嘆氣。他知道楊師父說的話在理。

楊清菡擦了一陣子,慢慢有些出神:“我瞧着他,就想起你師兄來。挺好的一個孩子,就是膽小糊塗,早早就沒了。有時候我也想,那時候對多點兒耐性,是不是現在你師兄還唱着呢。若唱着,還能同你搭個伴兒……”

楊清菡早年收過一個叫蘭幽的大徒弟。樣樣都好,祖師爺賞飯的那種。從一登臺就開始紅,可惜在應酬時被人帶了歪路,小小年紀染了大煙瘾。楊清菡急壞了,綁也綁過,治也治過,各種法子都試了,就是戒不掉。然而蘭幽唱得實在是好,有他在臺上一天,別人的座兒都跑光了。也許是礙着別人財路,也許是自己厭了世,也許是意外。一日上臺之後去應酬,死在了玉帶河後頭的一家館閣裏。怎麽死的,誰也講不清楚,只知道死得很不體面。當日同在一處的人很多,遺老遺少,富商巨賈,梨園裏角兒,都有。誰也不承認這事兒同自己有關系。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舊王朝仍然有個名義上的皇帝。世道比如今還亂,官中斷案全是糊塗賬。曹家班上下打點,可惜最後也沒能替蘭幽讨個公道。

楊清菡傷心至極,自此恨透了一直帶着蘭幽應酬,教唆他抽大煙的高寶英。案子被稀裏糊塗地結了,楊清菡提着寶劍追到高家要宰人。高寶英起先還敢與楊清菡對罵,後來見動了真格,什麽氣勢都沒了。臺上演帝王将相的,臺下像小醜一般哭爹喊娘地被楊清菡一路砍進警察局。楊清菡為這事兒蹲了半個月大牢,出來後心灰意冷,說蘇派就絕在蘭幽這一輩兒了。

直到後來遇見了秦梅香。

他是個灑脫人,唯有對這件事諱莫如深。秦梅香剛紅時,有一日同高寶英出去,被楊清菡瞧見扯回來,不由分說被罰在祖師像前跪了一整日。秦梅香是個靈慧的,領了罰之後去悄悄問了曹班主,才曉得還有這麽一段往事。

他怕楊清菡想多了傷心,把豆沙圓子往他跟前推了推:“師父,再不吃要涼了。”

楊清菡回過神來,搖頭道:“總也沒有十全十美的。要麽就是糊塗,要麽就是聰明過了。”他這是開始數落起身邊兒的這個徒弟了。

秦梅香笑了笑:“您瞧小玉蓉,往後……”

“小狗腿一個。”楊清菡直言。

秦梅香失笑。楊清菡喜歡給剛見面的人下判詞,周圍的人或多或少都得過的判。雖然不好聽也不客氣,但往往一針見血,一語中的,所以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葉小蝶是小財迷,何翠仙是小心眼兒,曹小湘是老鹌鹑,蕙香是小木頭。秦梅香也得過,是小美人——那時候他面黃肌瘦,像個小叫花子似的。

楊清菡吃了幾口豆沙羹,想起了一樁事:“這回去申江走穴,倒是見識到了那頭同行的熱鬧。別的也罷了,我瞧那機關布景真是有意思,比咱們一味在臺上幹唱好得多了。”

秦梅香前年和虞冬榮一塊兒去申江,在那兒與人搭班唱了半個月,也覺得那頭的同行,論起新意來,比這邊的同行要開放得多。只是一來這頭的戲班還抱着老規矩,二來機關布景花費也大,所以想一想,也就放下了。這次聽楊清菡一提,又有些動心。

楊清菡不過随口一說,很快又把話頭轉到要緊事上去:“你嗓子怎麽樣了?手要不要緊?”

秦梅香給他看,還是去年那個樣子,雙手又痛又冰地僵着。楊清菡攥着他的手直嘆氣:“這算是什麽毛病呢。我看你也別端着了,姓許的那洋房裏不是暖和麽,你就住到他那頭去算了。”

秦梅香搖頭:“不要緊。大夫開了藥浴,一日兩次泡着,如今已好多了,起碼不紅不腫了。”這毛病究其原因是年少時颠沛流離,冬季缺衣少穿做下的病根兒。想去根兒沒什麽指望,只是保養好了,發作起來會輕些。若是換在別人身上,其實是個無關痛癢的症候,但落到秦梅香身上,它就成了個麻煩。

眼下除了身子骨兒上頭的麻煩,還有另一樁麻煩,就是搭班的問題。蕙香撐不起來,曹班主想請秦梅香回來了。原本過橋時挑的連喜班,到這個時候就應該散了。這本來是很尋常的事,就算是大班子,有時也是說散就散的。只是念及同臺一場的情分,秦梅香與吳連瑞想給班裏的衆人謀條出路。他同曹班主商量,讓吳家父子過來曹家班搭班,正好也能和小玉麟配戲。至于其他人,曹家班有缺的窩兒,他們想頂也能頂過來。還有些可以介紹到其他角兒身邊做場面。餘下實在沒辦法的,各自封了筆散夥銀子,讓大家各謀出路去了。

事情辦到這個樣子,可以說是厚道至極了。但仍然有些人是不滿的。他們不敢去找吳連瑞的麻煩,于是見天兒地纏着秦老板。冬日不好過,秦梅香也理解他們,只是多少總覺得有些頭疼。

楊清菡恨鐵不成鋼地看他:“罷了,都推到我這兒來吧。我替你打發了。你啊,什麽時候能學得狠心一點兒呢。”

秦梅香有些歉疚:“師父……”

楊清菡揮手趕他:“走吧走吧,老董待會兒要過來了。”

出了楊宅,就看見許平山的車等在門口呢。秦梅香嘆了口氣:“你怎麽上這兒來了?”

許平山一挑眉:“你家老媽子說的,天寒路滑,讓我過來接你。”

這是買通了家裏人了。徐媽不知道許平山與他之間這些曲折,單覺得這人對秦梅香挺上心的,每回來也從不空手。許平山算是把秦宅從裏到外地策反了。

秦梅香上了車,手裏頭還抱着手爐。許平山瞧了瞧他:“花市那頭新開了個電影院,左右今日無事,瞧瞧去?”

秦梅香點了頭。

結果到那邊一瞧,電影院的人正往外頭走呢。打聽了一番,說是今日不巧,停電了。

許平山臉上露出些失望的神色來。他前陣子在外頭忙了許久,這兩天才回來。軍務繁忙,與秦梅香原本就難得能湊在一處。這麽不鹹不淡地有半年了,說他一點兒不急,那是騙鬼呢。

秦梅香心裏哪有不知道的。他其實也鬧不明白自個兒,這麽若即若離地,是圖什麽呢。說想在一塊兒吧,他總是猶豫;說把人趕走吧,他也猶豫。看別人看得挺明白的一個人,輪到自個兒,就開始糊塗了。有時候想着想着,老想起以前傷心的事兒,那是怎麽也邁不過去的一個坎兒。可像現下這樣,又覺得那些傷心似乎可以淡到不提了。

他往外頭瞧了瞧:“要麽,去花市口兒的豐樂茶園坐坐吧?”

茶園不比影院是磚房,大冬天四下漏風的。許平山瞧了瞧他蒼白的臉色:“怪冷的……”

秦梅香笑了笑:“那邊兒有個曲藝場子,挺有意思的。許久沒來,正好今日瞧瞧。”

他肯有興致,許平山哪有不依的。街道窄小,于是下了車一塊兒往那頭走。過橋的時候,瞧見許多買點心和小玩意兒的。秦梅香買了兩塊新出鍋的碗糕,回頭遞給了許平山一塊兒。

許平山有點兒詫異:“給我的?”

秦梅香點頭:“鹹口兒的,裏頭有香菇和肉末,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就算遞過來的是個窩頭蘸砒霜,那也不能說不吃,何況是熱騰騰的一塊糕呢。許平山咬了一口:“呦,還怪香的。”

秦梅香笑了:“我剛進五福班的時候,楊師父白日沒事,常帶我過來玩兒。”這兒和天橋一樣,也是個藝人彙聚的熱鬧地方,只不過花市比天橋更規矩些,演藝的地方都在茶園裏。且這裏的茶園,不像戲園子那樣收票錢。進來消遣的客人,付的是茶資。

豐樂樓人不多,樓下連一半兒都沒坐滿。許平山要了個樓上的包間兒,讓夥計上了最貴的茶。冬日生意清淡,好容易來了個大主顧,底下賣小玩意兒的,賣零嘴兒的,賣熱手巾,一趟一趟地往跟前兒湊。警衛轟人都轟不過來。許平山打進城,基本只看秦梅香的戲。那都是在劇院和戲園子演的,與這頭兒的規矩不太一樣。

秦梅香自小出入的都是這類地方,倒是見怪不怪的。他叫來夥計,塞了幾角錢,與人好聲好氣地說了幾句,這才得了個清淨。

許平山每回見他,都能從他身上看到點兒不太一樣的東西。見此情景,若有所思:“你從前在這兒也演過?”

秦梅香搖頭:“這兒不是給戲班子預備的地兒。從前過來,是來這兒學東西。師父常說,戲裏頭包羅萬象,唱戲的就算做樣子,也要做得像個樣子。所以三教九流的,我們與之多少都有往來。”

“那你除了唱戲,還會啥?”

秦梅香想了想:“記不得了,吹拉彈唱,都學過些。”他笑了笑:“不過都不精。”

夥計送了壺茶過來,說是最好的。許平山喝了一口,比秦梅香泡的差多了。

臺上是個說書的藝人,任憑座兒上如何冷清,仍舊口沫飛揚地說着一段三國裏的故事。說到精彩處,臺下也有人跟着叫好。秦梅香耳朵靈,覺得某一嗓子喝彩聽着格外熟。他低頭往樓下看,竟瞧見小玉麟在座兒裏,一臉入神。

他才在楊清菡那兒見着戲單,記得小玉麟今日是有戲的。瞧這個架勢,該不會是給忘了吧。誤場可是大事。于是當即毫不猶豫地起身去找他。

小玉麟正聽得聚精會神,冷不丁肩上被拍了拍,竟看見是秦梅香站在身後。

他喜道:“您怎麽來了!”

秦梅香輕聲道:“路過。今天你有沒有戲?”

小玉麟臉上的神色從茫然變成了驚慌:“有……”

秦梅香向着追下來的許平山道:“借你的車用用,送這孩子去戲園吧。”

上了車,後座就坐了三個人。秦梅香不得不往許平山身邊兒靠,身子挨着身子的。難得能這麽親近,所以對于小玉麟打岔的那碼事,許平山也就不計較什麽了。他長臂一伸,胳膊搭在秦梅香身後的座兒上,瞧起來和摟着人沒兩樣。

小玉麟眼觀鼻鼻觀心地貼邊兒坐着,假裝什麽都沒看見。

秦梅香有些疑惑,他知道小玉麟不是拿戲不當回事的:“怎麽迷上聽書了?”

小玉麟老實道:“師父教趙雲戲,學來學去,老說我學得不像,沒有大将風度。我就想聽聽,人家故事裏到底是怎麽講的。”他想了想,扭頭望着許平山,若有所思。

他這副不知道怕人的樣子,并不惹許平山的讨厭。他瞟了一眼小玉麟,似笑非笑:“怎麽着,想照着我演?”

秦梅香搖頭道:“那可不行。”

許平山來了興致:“怎麽不行,老子好歹手下也有過萬的兵呢。”

秦梅香想了想:“我們在臺上,演的是人,又不是人。你要給座兒看的,是道,不是器。”他看着小玉麟一臉迷惑,沉吟了一下:“就打比方說,你在臺上扮豹子,并不是真的豹子。但座兒見了你,卻能像見了真的豹子那樣驚怕。因為你身上帶着豹子的精氣神兒。”

小玉麟點點頭:“有點兒明白了。”

一到戲園,小玉麟就下了車。秦梅香囑咐了他幾句,讓他不要着急,時間還來得及。

目送小玉麟進去了,許平山終于可以同他說道說道了:“怎麽就不能照着我演呢?”

秦梅香下意識地嗔了他一眼,沒說話。哪裏知道許平山被這麽一看,就管不住自個兒了。

他土匪性子又犯了,貼在秦梅香耳邊,半是磨牙半是玩笑地:“聽書聽得好好的,愣是被攪和了。秦老板,拿什麽賠我?”

秦梅香耳邊一陣熱意,身子不知怎麽的有點兒發軟。聲兒也就跟着軟了:“要麽,再回去?”

許平山摟住他,低聲道:“去我那兒吧,啊?正好這兩天剛來了幾只羯羊……”

秦梅香輕輕掙開他:“我得回去,還有副藥等着我吃呢。”

許平山靜了靜,把他的手握住了:“來年開春跟我去躺金陵吧,那頭也有好大夫。”

車子一路開到秦宅,秦梅香下了車。許平山看了他一會兒:“那你歇着吧……”

直到秦宅的門關上了,許平山仍然在車裏坐着。司機問了句:“師座,回麽?”

許平山沉默許久:“回吧。”

話音未落,大門吱呀一聲開了。秦梅香仍然穿着那件鬥篷,提燈站在門後:“婆婆今兒做了蔥爆羊肉和白水蘿蔔湯……天冷,吃了再走吧。”

他這話說了,車上半晌沒動靜。秦梅香以為是風大,許平山沒聽清。剛邁出門走了幾步。就見車門一下子開了,許平山站在他跟前,定定瞧着他。

秦梅香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手裏的燈就被拿了過去。下一秒天旋地轉,許平山把他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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