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楊清菡收徒的儀式排場不大,但辦得很鄭重,親朋好友都過來了,算是做個見證。因為小玉麟當年拜師父是私下裏辦的,所以這回捎帶上,一塊兒給記到行會的譜系上頭了。
小玉麟最近才上的新戲《獅子樓》很能叫座,有眼力的都能看出他未來的前途。所以盡管年紀尚輕,大家還是開始叫他周老板了。能在行內得這樣一聲稱呼,算是他如今真正得到了認可。
別看他在虞冬榮跟前兒上蹿下跳地沒個人樣子,在外人面前倒是不笑也不愛說話。有人同他寒暄,他對應也很得體,很有點兒年少老成的架勢。虞冬榮看着他與衆人應答,就想起昨兒晚上他貼着自己後腰亂蹭的模樣——貓兒鬧春似的。于是憋不住偷着樂,笑話那孩子的人模狗樣。
小玉麟一扭頭就看見虞冬榮望着房梁在那兒半笑不笑地神游天外,于是趁人不注意湊過去,碰了碰他:“七爺,笑什麽呢?”
虞冬榮眨眨眼睛:“笑你。”
小玉麟不解道:“我哪兒不對麽?”
虞冬榮看他一眼,噗地笑了一聲,搖頭晃腦地走開了。留下小玉麟滿心迷惑,面上還要保持着那種穩重,簡直比在臺上翻跟頭還辛苦。
此間事了,小玉麟還要回去上戲。虞冬榮把五福班的衆人送了回去,獨自往荟芳裏去了。
他有生意場上的朋友在那兒攢了個局,是給他五哥謀差事的。虞冬榮這位五哥,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和他二哥雖然是兩樣人,但都是一樣的沒出息。他二哥是生來纨绔,這位五哥則是憋足了勁幹一樣砸一樣。虞司令被姨太太纏得受不了,勒令虞冬榮給他這位哥哥找個差事幹。按六姨太太的話講,體面穩定就好。
虞冬榮在心裏默默翻一個白眼。按說謀這種閑差,本來不困難。但六姨太太說的“體面”,與他們一般人理解的實在有些不一樣。總之虞冬榮為了這件事,委實沒少跑。
最後說來說去,還是他大哥的面子大。但因為是挂閑差幹領薪的職務,被迫賣面子的人心裏多少是不好受的。大少爺虞春榮遠在金陵,這股不悅之情就只能由虞冬榮領受了。
席面上有好事的,請了姑娘陪酒,為助興唱了段戲。這麽一開頭,就說起如今正在風頭上的好戲來。說着說着,有人提到了新晉的小玉麟。他演豹子戲和猴兒戲都是勾臉的,所以最初衆人只覺得他功夫好。如今開始演短打俊扮的戲,才發現是這麽俊秀的一個少年人。知好色,則慕少艾。他年少英俊,自然引來許多女戲迷的傾慕。
有人嘴順,說出周老板是虞七少爺捧的。因為小玉麟是武生,所以也沒人往旁的地方想,只當這個捧是同捧老生一樣的。于是有不少姑娘便湊到虞冬榮跟前兒,纏着他說些周老板的事。
說什麽呢,說周老板在被窩裏愛咬人,還是閑得沒事喜歡躲在樹上吃牛肉蘿蔔餡兒包子?反正不管是什麽,虞冬榮都不太想拿出來往外說。他酸溜溜地想着:才哪兒到哪兒呢,就這麽多人惦記上了。
國人什麽事兒都愛在酒桌上談,仿佛不喝酒就不能顯示出彼此交情的深厚,也不管這種深厚是真的還是裝的。酒桌上有幾個遺老遺少,總算是逮着個機會了,見縫插針地向虞冬榮勸酒。
一桌席拖拖拉拉地,從掌燈吃到入夜。桌上有興致的,各自摟着姑娘上樓去了。虞冬榮喝得七葷八素,腦子裏倒是始終清醒着,推開了自己身上纏着的兩個,往外去解手。
回來的路上,聽見不遠處一陣吵鬧。鸨兒領着姑娘和龜公,正招呼着一桌客人。座兒上有個挺大的嗓門:“……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都有這一回嘛……您如今是角兒了!媽媽,給找個好的……周老板可還是童子身吶!诶,诶!周老板您別跑啊!您往哪兒跑啊……”
門口讓人堵住了,一群不像話的戲子在後頭追。樓裏衆人見狀,瞧熱鬧瞧得前仰後合。小玉麟幾個起落繞過了人,正要一鼓作氣從回廊往窗外逃時,腳下卻猛地一剎。
虞冬榮靠着紅漆廊柱,眼神迷離地看着他:“出息了啊周老板,會逛窯子了……”
小玉麟先是瞪大了眼睛,緊接着臉上浮現出一股怒意:“你怎麽在這兒呢?”
虞冬榮一歪頭,身子七扭八歪地貼着紅柱子:“你都,在,在這兒了,我怎麽就,不能在這兒呢?”說完周身綿軟,一步三搖地往外走。
小玉麟想都沒想地把人撈住,氣道:“你要上哪兒去!”
虞冬榮甩他的手:“我要歇着去……困都困死了……”
說話間,後頭追兵已到:“周老板,您跑什麽呢……”
小玉麟一咬牙,把虞冬榮抄起膝蓋抱起來,推開廊邊的花窗一躍而出。
虞冬榮只感覺眼前一花,緊接着一股冷風,把整個人都吹醒了:“你幹嘛呢!快放我下來!”
小玉麟抱着他跑,把吵嚷都丢在後頭:“我不放!”
虞冬榮醉得身上沒力氣,只覺得冷,他往小玉麟懷裏縮了縮:“我說……咱還是回去吧。大冷天兒的,你這是想凍死我麽?”
小玉麟腳步停下來,把虞冬榮放了下來。虞七少爺有點兒站不穩:“這就對了……”說音還沒落呢,一件外衫兜頭罩下來。小玉麟把他又抱起來了。這是要馬上回家的架勢。
荟芳裏離虞宅坐黃包車還要半個時辰呢,等回家去,人都凍成冰棍兒了。
虞冬榮嘆氣:“別鬧了,你看到前頭那座挂“雲舒”二字的閣樓了麽?進去上三樓左手第六間房,咱今兒在那兒歇。”
小玉麟狐疑地抱着他跑了進去。
雲舒茶室的龜公同虞冬榮都是相熟的,見了這個架勢,也沒有多問,就這麽把人放上去了。
小玉麟照着虞冬榮說的進了門,看見一個年輕姑娘正在給琴調弦。那姑娘見了他們,也是滿臉詫異:“七爺?這是怎麽了?”
虞冬榮從小玉麟身上掙紮下來,往雲纓那張又香又軟的大床上一撲:“好妹妹,借你的床睡一宿……”
雲纓氣道:“那我睡哪兒?”
虞冬榮把鞋蹬掉了三兩下拆開被子滾了進去,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你和雲煙她們擠擠吧……”
雲纓姑娘哼了一聲,抱着琴出去了。
虞冬榮懶洋洋地在後頭喊:“給我送壺茶……”
回應他的是一個“呸”字。
門被帶上了。小玉麟很警惕地問道:“她是誰?”
“誰也不是……唉困死我了,有什麽事兒明兒再說吧……”
有未梳籠的小倌人送了茶水過來。小玉麟待人走了,啪地一聲把門鎖住了。他爬上床湊近虞冬榮,逼問道:“你是不是和她……”
虞冬榮知道他這是又犯起軸來了。自個兒還沒同他算逛窯子的賬呢,他倒是先下手為強了:“沒別人的事兒。就一個你。行了,你這會兒又成屬醋缸的了……”
小玉麟在他身邊窸窸窣窣地脫衣服。虞冬榮的被酒醉帶起的困勁兒湧上來了,他翻了個身,想着快點兒睡過去就消停了。
小玉麟把自己脫了個溜幹淨,又來脫他的衣裳。虞冬榮知道這是前一晚沒滿足,這會兒來找了。小玉麟常鬧這一出,他也沒怎麽在意。他身上軟綿綿,被子裏又暖和,前頭喝的酒,被這麽一折騰,醉意全湧上來了。
小玉麟翻身抱住他,小聲道:“七爺,今兒讓我在上頭吧。”
虞冬榮越醉越厲害,半迷半醒地,只想讓他快點兒消停,嘴裏含混道:“……嗯……”
小玉麟尤自不肯罷休:“我是說,我要在上頭。你答應麽?”
虞冬榮咕哝道:“……都依你……”
小玉麟抱住他,低聲道:“七爺,我不跟別人好,你也別跟別人好。這輩子,就咱倆。我當你應了。”
虞冬榮感覺有溫柔的吻落在自己眉眼上,然後是嘴唇。
他迷迷糊糊地笑了。
下一刻,身子底下卻是一陣脹痛。
他們一貫在榻上契合,只是這回卻什麽都不對了。小玉麟沒完沒了地啃他,啃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疼在哪一頭了。後來迷迷茫茫的,一會兒感覺自己成了只小船,被挺大的浪頭一下一下往岸上撞;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成了片雲,在天上飄着飄着,就讓狂風吹散了。
一夜。
虞冬榮再睜開眼時,天光已經大亮了。他被挺妥帖地安置在被子裏,身上有點兒潮,但并不黏膩。他睜着眼睛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虛軟無力地起身。才一擡頭,周身就是一陣令人齒酸的疼痛;隐密處更是要命,像是被砍斷了尾巴。
門吱呀一聲輕響,小玉麟端着熱粥進來了。見他已經醒了,急急跑過來扶人:“七爺……”
虞冬榮一肘子把他怼開,雙手發抖地系口子。
小玉麟卻似乎毫不在意,神色是難得的害羞又溫柔:“我……我給你擦了擦。先吃點兒粥吧?”
虞冬榮沒理他,面色鐵青地把自己穿戴好,待要起身,卻被小玉麟攔下了。他神色有點兒忸怩:“七爺,昨兒晚上,你真好。”說完了挺期待地看着他:“你呢,你有沒有什麽要同我說的?”
虞冬榮冷笑:“說什麽?誇你長本事了?”
小玉麟迷惑道:“你應了的啊。”
“我應了?我幾時應的?你趁人之危,倒還挺有理的。”
小玉麟臉色終于變了:“我趁人之危?我們……我們不是……一直在一塊兒睡的麽?”
他有一套軸之又軸的歪理,十個口舌伶俐的虞冬榮也與之講不清楚。于是也懶得争執,推開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可沒走幾步,就被堵住了去路。
小玉麟急道:“我不好麽……”他咬了咬嘴唇:“我頭一回……有點兒沒管住自個兒……下回就知道了……”
他還想有下回!虞冬榮簡直被氣個倒仰。他狠狠推開小玉麟,忍着疼往外走。
小玉麟被他推開一回,就停一會兒。可總是很快又追上來。直到出了雲舒茶室的大門。
虞冬榮的司機得了雲纓的信兒,一早就在大門口守着呢。虞冬榮鑽進汽車,帶上門,拍着司機的椅背:“快走!”
油門一腳,把小玉麟遠遠地甩在了後頭。
沒開出一段,就聽見後頭裂石穿雲的一嗓子:“七爺!”
虞冬榮心頭一震,因為這兩個石破天驚的字裏,帶的是哭腔。
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小玉麟站在馬路正中間,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傷心。虞冬榮恍惚了一下,才想起來不是沒有過。他上回挨班主打得一臉血的時候,也是這麽個神情。
虞七少爺咬咬牙,告訴自己不能心軟。鬧出這麽一檔子事兒,他心裏頭明鏡似的——都是自己慣出來的。
司機見他神色不對,戰戰兢兢道:“爺,咱回家麽?”
虞冬榮身嬌肉貴的,一輩子受過最大的皮肉傷,不過是被賬本在手上劃出了口子。眼下屁股動一動,就要呲牙咧嘴:“……去秦宅。”
秦梅香難得高卧,正在屋裏挺仔細地擦他那幾樣樂器。許平山自打聽他彈過一次琵琶,就老是念念不忘。秦梅香自覺沒彈得有多好,他的手冬天這麽僵,再靈能靈到哪兒去呢。也不知道那土匪師長到底在迷個什麽勁兒。心裏頭雖然這樣畫着魂兒,手上卻沒有閑着,把許久不動的家夥事兒都找出來開始收拾,上油的上油,調弦的調弦。
虞冬榮進門,他還當是尋常地過來小坐,心情很好道:“七爺來得巧了,我翻出了一本舊蕭譜,正好吹給您聽聽。”見虞冬榮沒像往日那麽答話,慢慢斂了笑:“怎麽了?”
虞冬榮扶着腰,往他的床上一趴,發出了一聲凄慘的呻吟。
秦梅香觑見他的神色,就猜出了個八九不離十,他小心翼翼道:“是……傷着了?”
虞七少爺抽了一下鼻子:“也不好往醫院去。”
秦梅香一時無言,最後嘆了口氣,蹙起眉頭:“諱疾忌醫可不是辦法。”
虞冬榮可憐兮兮地看着他:“香官兒,你得幫我。”
秦梅香摸了摸他的額頭,冰冰涼的。于是再次嘆氣:“我又不是大夫。”話雖然這樣說,但找到門上來,總不好不管。于是打了溫水,把傷藥都翻出來,與他擦洗上藥。
傷得倒并不重,只是有些紅腫。而且看樣子來前就已經被清理過一回了。秦梅香洗了手,拉過幹淨被子給他蓋上:“是小玉麟吧?”
虞冬榮有氣無力道:“你心裏頭知道也罷了,何必非要說出來呢?”
秦梅香看他那個霜打茄子的慘相,不知怎麽,同情之餘,又有些想笑:“別擔心,沒怎麽傷着。吃兩頓清淡的,也就沒事了。”
虞冬榮沒有得到想要的安慰,頓時委屈地開始捶床:“什麽叫沒怎麽傷着!我渾身都疼!你快看看,我腰是不是斷了?”
秦梅香無奈道:“別胡說,您知道腰斷了是什麽樣子麽?”但因為虞七少爺趴在那裏哎呦個不停,還是很體貼地拿了治扭傷的藥膏過來,蘸在牛角片上給他塗腰。
藥膏清涼,虞冬榮終于消停了。他呆呆地側着頭,眼神有點空:“你說,我怎麽淨養白眼狼呢?”
秦梅香把藥放在一邊兒,冷靜道:“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虞冬榮怔怔道:“還能怎麽辦,給筆錢,讓他搬出去……香官兒,我借你這裏先住幾天吧……”
秦梅香一時黯然:“你躲到我這裏來,也不是個事兒。”
虞冬榮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