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秦梅香在家中歇足了,又開始登臺唱戲了。滿城都盼着這個呢。他在家歇着也不是白歇,把斟酌了快兩年的南曲老本子《桃花扇》排成了皮黃戲。南曲這些年式微,座兒不認了。除了《牡丹亭》這些還能在堂會上時常唱唱以外,別的許多好東西都成了壓箱底落灰的玩意兒了。照這個情形下去,都不必等到下一代,再過個十年,只怕就沒人知道那些故事了。

讓他看着那些美極了的故事一天天被人遺忘,他不忍心。

秦梅香雖然有自己的想法,但這着想法并沒有得到許多理解。這些年新東西很多,電影,話劇,乃至洋人的歌劇,都頗有聲色。娛樂行業不再是傳統戲曲一家獨大了。虞七少爺之前就勸他灌唱片,如今除了灌唱片,又開始勸他拍電影——把完整的戲用膠片記錄下來。

秦梅香左思右想,總覺得這事兒不是虞七少爺想的那麽容易的。臺上唱得累了,可以有人上來給遞茶水飲場。可電影他是見過的,完完整整的故事從頭到尾,無關的人不能進到場景裏來。許多細節也和戲園子的臺上完全不同。總而言之,若真心想排,這是個挺大的工程。眼下大冬天的,許多事都不方便,于是就把這事兒往後拖了。

舊戲新排,是個兩面都不讨好的事。南曲的藝人,覺得這麽幹是糟蹋東西;皮黃的藝人,覺得這是新瓶裝舊酒。反正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得不到什麽支持。

只有楊清菡不以為然。他覺得總歸都是戲,怎麽唱不是唱呢?唱得好,唱得有人買賬,那就是成功的。至于別的,都是無所謂的事。

有了師父的态度,秦梅香的心意就更堅定了。

五福班衆人雖然心有疑慮,但大家吃這碗飯,敬業的心還是在的。忐忑地準備了幾個月,總算是挑了個日子把這出戲上了。

秦梅香的功夫向來是沒話說的。這些年旦角兒戲本來就人氣旺,他又歇了這許久,戲迷都盼瘋了。是以盡管老戲新唱,仍然有着旺盛的人氣。每一場的座兒都是滿的。大夥兒一直懸着的心總算是能放下一半兒了。

另一半兒就不好說了。因為評論界對這出戲的評價是兩極分化的。誇得誇上天,罵的則罵得十分尖刻。

秦梅香自己對流言倒是不甚在意。唱戲唱到他這個份上,要是把外頭的話往心裏去,千百回也氣死了。但也不是全然不聽的,有些他覺得有道理,就記下來,預備着往後慢慢改進,力求精益求精。

史書上的李香君能歌善彈。于是秦梅香在戲裏加了一段抱琵琶且歌且行的身段。他本來就善舞,這一段也有舞蹈的成分在,因而十分優美動人。

許平山把整場戲目不轉睛地看完,下了戲卻發起了牢騷。直言讓秦梅香下次再排新戲,排個大團圓的。綠珠那戲就是個死,桃花扇到最後還是個死。好好的美人,最後都死了,看得怪堵心的。

秦梅香哪裏不知道他的心思呢。自古就有戲谶的說法。演誰是誰,演得太好了,免不了人戲不分,最後戲中的悲劇也落在戲子身上。他自己其實也有些信這個。在這一行久了,見過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有些事就在那兒,不由得人不信命。

可反過來想一想,能得戲谶的戲子,無不是頂好的。所謂不瘋魔不成活,這是老天爺給的命。這樣一想,仿佛又得了一些說不上安慰的安慰。

與臺上的風平浪靜相比,臺下就顯得雞飛狗跳起來。

楊清菡過來給徒弟督戲,下了戲三句話不離小玉蓉的底子差。每天在秦梅香耳邊喋喋不休。可憐秦梅香聽得頭大,又不敢不受着,每天被唠叨得頭暈眼花。平心而論,小玉蓉的底子再怎麽不好,在同齡人裏也沒有楊清菡口中的那樣不像話。然而楊師父的脾氣就是這個樣子。

冬天正是練跷功的好時候,冰上若能行動如常,臺上也就舉重若輕了。可小玉蓉非但不能上冰,連好端端地立磚頭都撐不過兩柱香。這是下盤功夫不牢靠的緣故。楊清菡提着一根小羊皮鞭子,把小玉蓉攆得滿院子跑。秦梅香在一邊兒看着,哭笑不得。

跷功本來是花旦的幼功,小玉蓉自幼學的是青衣,差一些是情有可原的。何翠仙也跷功平平,但并不妨礙他名動九城。只是藝多不壓身,多學些,戲路就會寬些。這是楊清菡對小玉蓉寄予了很大期望的緣故。

雖然得師父器重是好事,但苦也是真苦的。楊清菡打起人來下手又不留情。這打人也不是亂打,裏頭有個道理。因為綁跷久了,腿腳上血脈不通,時日久了會落病。追打是為了讓小玉蓉能把血脈活動開。

只是楊清菡的這番苦心,不知道小玉蓉能領會到幾分了。

吳芝瑛挺着大肚子,時常過來楊宅向楊清菡問安。楊清菡對小玉蓉雖然嚴厲,對這一位卻始終很有禮。只是閑聊的時候總不免嘆息,說吳芝瑛與小玉蓉的婚事成的太早了。若是能晚些,她将來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秦梅香卻不能認同,因為吳芝瑛如果不能嫁給小玉蓉,就要嫁給韓立川。韓家是梨園裏有名的守舊派,到如今女子也不能上戲臺。吳芝瑛嫁過去,往後一輩子就是在宅門裏相夫教子了。且以韓立川的風流,她的日子十有八九并不會好過。

這個道理楊清菡其實也懂,最後不免又是一番惋惜。

年底近在眼前了,各個戲班都很熱鬧。小玉麟的安天會和水簾洞越來越精熟,很得觀衆的認可。秦梅香也準備把綠珠墜樓拿出來演一演,算是給這一年做個好的收尾。

誰知大夥兒熱熱鬧鬧地準備封箱時,出了一檔子不大不小的事兒。

梨園行會派人過來,說吳委員北上視察,請城裏的角兒們往城郊駐軍地去,唱一臺慰軍戲。秦梅香聽了信兒,心裏頭微微一沉。吳委員就是從前被趕跑的吳大帥,如今他在金陵那邊改頭換面,又東山再起了。城郊的駐軍是李大帥的嫡系,如今在許平山和鄒占元兩位将軍麾下。鄒占元帶着一半兵西去剿匪了,許平山去了金陵述職。這兩尊門神如今都不在,吳委員這是拿着雞毛當令箭,來逞威風來了。

他們唱戲的,對邀戲這種事是沒辦法拒絕的。甭管是做官的還是打仗的,一個也得罪不起。說不得,只得接下這個活兒,跟着去走一遭。

可到了地兒才發現,這戲委實是個難為人的活兒。臺子是戶外現搭的,三九天,臺下看戲的大兵也遭罪,臺上唱戲的伶人也遭罪。只有一幹官老爺們錦帽貂裘的,在臨時搭起來的棚子裏氣定神閑地喝着熱茶。大夥兒都犯嘀咕,這是哪一出呢?

只有秦梅香心裏頭有了幾分明白: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了。城裏的這些角兒,背後都是北方大大小小的權貴。敲山震虎說的就是這個了。折騰折騰唱戲的和這些小兵,沒人能講出什麽來。

這時候就不能想別的了,只求不出岔子,平平安安地唱完回城,也就完事兒了。

老成一點的,倒是還端得住。年輕一些的,就忍不住抱怨起來。何翠仙托病,葉小蝶不在,楊銀仙不夠格。這一回與秦梅香一起過來的旦角兒裏,除了幾個新人,就只剩一個苗黛仙了。

秦梅香有時候真是忍不住感嘆。一樣米養百樣人,怎麽把人養得差出這麽多去。他所見的女子中,姚三小姐自不必提,梨園出身的吳芝瑛也是穩重明理的。按說大夥兒都是從世情冷暖裏過來的,為什麽偏偏苗黛仙是這種任性驕縱的脾氣。

都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她還在後臺抱怨個不休。她傍的那位正在臺下陪着吳委員,極盡阿谀之能。苗黛仙見了,心情更差,直言這戲沒法唱,拎着自己的行頭的就要走人。她走了誰補她的缺呢?再說臺下有人點名要看她,到時候變不出活人上臺,讓別人可怎麽交代?

于是大夥兒都上去相勸,好話說了有一籮筐,直把她捧到天上去。秦梅香冷眼在一旁上妝,看着苗黛仙勉為其難地重新坐下來,臉色還是差的,眼裏卻有得意。都什麽時候了,她居然還不忘了擺譜。

後臺正在忙,戲提調突然面色焦慮地跑進來,說底下要換戲,要聽《三堂會審》。

這出戲是《玉堂春》裏最有名的折子之一,青衣有大段繁重的唱功在裏頭。既是名戲,也是旦角兒的開蒙戲,凡是伶人,沒有不會唱幾句的。又不是換唱不了的戲,這本來不是什麽大事。但難就難在,整出戲青衣是要跪着唱的。數九天迎着北風,在戲臺上連唱帶做,一跪一個鐘頭,這不是活糟蹋人麽。梨園裏有俗話,凍不死的青衣,熱不死的花臉,累不死的武旦。只因為青衣不論冬夏上臺,身上的戲服都單薄至極。可凍也不是這個凍法啊。

大夥兒一時間都把目光投向了秦苗二位,似是想從他們兩位身上瞧出個花兒來。

秦梅香手下不停,繼續對着鏡子上妝。心想苗黛仙既然事事争先,那就讓她去唱吧。她挂玉堂春的牌子,請記者寫“天降仙女,豔壓群芳”也不是一兩回了。

論這出戲本身,誰都知道秦老板的扮相唱腔和身段是無人出其右的。苗黛仙海口誇得再大,本事在那兒擺着呢。可大家都知道秦老板一向低調,入冬又身子骨不好。見他容色淡淡的,都知道他這是不願意上去遭罪。

早有瞧苗黛仙不順眼的,立刻幫腔道:“外頭都誇苗老板這出戲登峰造極,如今正好在委員面前露臉。這可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遞枕頭。這出戲,非您莫屬。”

苗黛仙臉上紅紅白白。唱吧,遭不起這個罪;不唱吧,之前拼命掙下的名頭都白費。她瞪眼瞧着秦梅香,似乎是希望秦老板能主動跳出來掙這個面子。

秦梅香才不上她的當。他打定主意當個縮頭烏龜,面子再要緊,也要緊不過裏子去。許平山托人從盛天給他找了個大夫,最近身體剛有些起色。這檔口讓冷風一灌,就要前功盡棄了。于是默不作聲,等着看她能鬧出什麽幺蛾子。

苗黛仙終于忍氣吞聲地低了頭:“這出戲,我不如秦老板。”

秦梅香心裏一涼,面上還要客客氣氣地:“您過謙了。報上都說您的戲好,正好今日在委員面前露一露。”他聲音放軟了些:“這機會,也是難得。”

苗黛仙見他一味推辭,臉上露出了幾分慌。她走過來拉住秦梅香,低聲道:“秦老板,我有話同您講。”

秦梅香對她實在沒什麽好印象,且他們向來離得遠,井水不犯河水的。不論是賣人情還是買人情,他都萬萬不想同她摻合到一塊兒去。于是平淡道:“事無不可對人言,苗老板有話不妨直說。”

苗黛仙咬咬牙,附在他耳畔,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耳語道:“我有身孕了。”

秦梅香面色一凝。還沒等說什麽,有人遞信兒過來:“下頭點了名,說既然秦老板在,《三堂會審》要看秦老板的。”

總歸今天該着逃不過這一劫。

秦梅香看了一眼喜形于色,得意洋洋的苗黛仙,心中微嘆。

于是把水衣多套了兩層,聊勝于無,就這麽迎着北風上臺去了。

梨園所謂“站死的《祭江》,坐死的《祭塔》,跪死的《會審》”,《三堂會審》正是這三出最折磨人的戲之一。秦梅香跪在草臺當間兒,感覺自己差不多一上去就被吹了個透心兒涼。風很硬,刮在臉上跟刀子似的。然而既然是吃這碗飯,莫說冷風裏開唱,就是刀山火山,該趟也得往前趟。

于是凝神開腔,再不把寒風放在眼裏。唱着唱着漸漸就身上就不那麽冷了。唱到:“一碗藥面付奴手,奴回手付與那沈官人。官人不解其中的意,他吃了一口哼一聲。昏昏沉沉倒在地,七孔流血他就命歸陰。”有幾個指法,可惜手凍僵了有些不聽使喚。不過臺下仍然是一片叫好,因為唱得動聽且動情,也就無人留意手上的瑕疵了。

好容易一折戲終于唱完了,竟然是半天沒能起來。後臺見狀,跟包小窦子和幾個同行一塊沖上來,披衣服的皮衣服,攙人的攙人。秦梅香緩了半天,腿仍然不聽使喚,只得趴在小窦子背上,被他背了下去。

離了戲,一股精氣神兒也就跟着散了,去當場就不太好。一瞥鏡子,臉上已經沒有人色了。本來下了戲是要同座兒裏頭的有頭臉的見一見,領個賞之類的。這下哪還顧得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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