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去時是個好好的人,回來就躺下了。夜裏燒起來,嗓子啞得講不出話。

許平山是隔日才回來的,一得信兒就過來了。本想着去找姓吳的算賬,然而人家已經早早溜回了金陵。這筆帳只能暫且記下。

秦梅香躺在床上,看着許平山面沉如水地來回踱步,有氣無力道:“我想睡一會兒,你要轉悠出去轉悠。”

他向來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甚少用這種語氣講話。許平山沉默了一下:“你這是怪我?”

兩個人都很清楚,這事兒歸根結底的緣由是什麽。他們倆走到這一步,好的時候也不過就是許平山能得秦梅香的幾分笑,一支曲。離心意相通,親密無間,其實差得遠。夫妻還是同林鳥呢,何況他們這種脆弱的關系。

全國局勢都不好。小鬼子占着關外,鐵路,礦場,哪裏都有他們的手。李大帥的病始終沒有起色,一旦他過世,關外局勢立刻就要失控。金陵那邊兒對北方的這些嫡系始終疑心重重。這也難怪,争鬥了這麽多年,如今能得一個表面的和氣,已經是大幸了。

這出鬧劇,起碼有一小半兒是沖着許平山來的。但他之所以能從一個土匪混成如今的樣子,靠得就是行事的分寸。這口氣自然要出,但何時出,怎麽出,不是他現在應該考慮的。秦梅香這樣冷淡地對他,他一時心裏也有幾分窩火。

秦梅香其實也不是真的在埋怨他,只是因為手腳凍傷了心情不好。他見許平山想差了,心裏頭覺得有些疲憊:“同你沒關系,我是真的累了。”

過了一會兒,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許平山脫了衣服爬上床來了。

秦梅香冷淡道:“今兒就算了吧。”

許平山聲音有幾分沉:“在你眼裏,我就那麽牲口?”說完,他把秦梅香抱住了,摸了摸他的額頭,埋怨道:“讓你唱你就唱啊?甩手就走,沒人能奈何你。”

秦梅香淡淡道:“你就算護得住我,護得住全城的角兒麽?我不上去,有人就要替我背這個鍋。”他頓了頓:“做人不能那樣。再說了,比這更大的罪,我也不是沒遭過。”

最後這幾句話低若耳語,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就是這個樣子招人心疼。許平山立刻什麽火氣都沒了。他握住秦梅香纏着繃帶的手:“行了,不吵你,睡吧。”

秦梅香枕在他懷裏,剛有點兒睡意,突然聽見外頭徐媽在敲窗子:“少爺,少爺!麟哥兒來了!說有急事!”

這下床上的兩個人都起來了。許平山皺眉道:“讓他進來說話吧。”

小玉麟帶着寒氣跑進來,臉上是少見的驚慌:“秦,秦老板,你有沒有二百現大洋?”

秦梅香一愣:“這是怎麽了?”

小玉麟撐着膝蓋,把氣喘得順了一點:“吳姐姐難産。人快不行了。蓉官兒說要送醫院,吳芝鲲說去醫院要兩百大洋……他們拿不出錢來……”

秦梅香一聽,也着急起來。他的賬一直是虞冬榮管着,家裏頭值錢的玩意兒雖然不少,但是一時換不成現錢。他果斷轉向許平山:“借我一百大洋。”

許平山一哂:“什麽借不借的。”扭頭沖外頭喊:“有一百現大洋沒?”

勤務兵小李子高聲答:“沒有!但有銀行券!”

許平山起身穿衣服:“你躺着吧,我去瞅瞅。”

秦梅香卻下了床,急匆匆低披衣服:“還是我去吧。郝老板的閨女是産科的大夫,我到郝家去一趟,看她能不能幫得上忙。”

許平山把他一把摁回去:“別裹亂了。”他抄起帽子,沖小玉麟一甩頭:“走吧。”

秦梅香哪裏躺得住呢。外面汽車聲一遠,他就起身出門了。徐媽攔他不住,只得把最厚的衣帽都給他穿戴上。

郝叫天的女兒正好休息在家,聽了這個事,沒有二話就跟着秦梅香出門了。路上問了許多産婦的情況,秦梅香也講不清楚,只知道算月份是早産了。

他同郝文茵其實也并不相熟,心知她肯出來幫忙,只是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這姑娘和他哥哥都不是梨園裏的,而且早年都被送到國外去了,也是最近才回來。她身上有種西洋式的禮貌和冷淡,一切談話都是公事公辦的口吻。秦梅香也并不是熱絡善談的性子,所以盡管心裏焦急,一路上始終相對沉默。

兩個人匆匆趕到小玉蓉家裏,卻撲了個空。只有吳芝鲲和他妻子趙氏正在屋裏喝茶。問人去哪兒了,說是去了仁和。秦梅香看着那夫妻兩個,心頭一陣生疑。

郝文茵仔仔細細地問了産婦的情況。趙氏頗不以為然:“別人都是在家生了的,三天三夜生不下來也是常事。偏她嬌貴,這才半天,就要往醫院跑……”

吳芝鲲敲着煙鍋,皺起眉頭:“這事兒不怨芝瑛,我那妹夫是個不頂事的。遇事就麻爪了,哭着喊着要往醫院送,也不想想,那醫院是他能去得起的麽……紅了兩天,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秦老板,我說這話您可別不愛聽,您是他引路人,又是他師兄。自個兒的親師弟,好歹平時也多幫一把……要不傳出去,叫人笑話不是……”

唱戲是個燒錢的事。未走紅和剛走紅時最拮據,因為置辦行頭是挺大的一筆開銷。名氣沒那麽大的藝人,行頭基本靠租。若是上座不佳,拿到的戲份子錢都填不上租行頭的窟窿。

秦梅香為了幫小玉蓉,已經把自己的戲箱借給了他。可芝瑛的行頭就沒法子了,她是女性,身形本就不及男性魁梧,官中公用的行頭她穿戴不起來,所以行頭大都還是靠租靠借的。

吳芝鲲講這種話,其實是很沒良心的。他自個兒親妹妹結婚,他都沒出什麽,反倒是秦梅香真心實意地在出錢出力。秦梅香也不便同他計較這些,于是沒說什麽,拉着郝文茵往仁和去了。

到了醫院,許平山和小玉麟都在外頭等着呢。屋裏不時傳來呻吟。護士見了郝文茵,又驚又喜。于是郝小姐也不同他們多說,同醫生交談了一會兒,就洗手換衣服去了。

吳芝瑛很快就被推進了手術室。小玉蓉整個人已經哭得傻了:“怎麽辦?姐姐出了好多血……”

秦梅香拍着他的背輕聲安慰,心裏頭也慌。他們都是男人,光聽說過生孩子,親眼見着還是頭一回。只覺得除了慘不忍睹,沒什麽別的詞兒能形容了。

許平山老大不高興:“不是叫你別來了麽?”

秦梅香嘆氣。

小玉麟坐在邊兒上,眼神也有點兒發直。秦梅香同他說話,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把事情的經過講清楚。

因為還不到日子,而且和戲班子有合同,所以小兩口日常是照舊上臺的。好在老生的戲裝寬大,遮一遮肚子也看不出來什麽。這一日演四郎探母裏坐宮這一折,裏頭有一句著名的“叫小番”,要在原有的調門上猝然拔一個極高的聲腔。整折戲再好,若是這裏調門上不去,就算是栽了。因為難度極大,所以也是整折戲的最精彩之處。

吳芝瑛聲腔寬廣,最初紅也是紅在這一出戲,因為別人的調門沒有她高,沒有她嘹亮動聽。原本唱慣了的戲該是手到擒來的,但他們唱戲講究用丹田發力,這樣吃勁的聲腔尤其。可偏偏吳芝瑛懷孕的月份大了,這次一像往常那樣收緊腰腹拔高聲腔,就覺得腹部一痛。她忍痛唱完整場,在臺上留下了一串血腳印。

梨園裏規矩多,早先唱戲的都是男子,戲園子是女人不能進的。雖然後來風氣開了,有了女伶,太太小姐們也能看戲,但很多人還是抱着老封建的一套,對女戲子始終排斥。吳芝瑛年紀既輕,又是少見的女老生,在這行裏唱出名堂,本就招了許多人眼紅。偏偏捧她的都是小姐太太們,這群座兒有錢有閑,是戲園子的一大支柱,經理和班主不可能放着錢不賺。

可如今她要在後臺生孩子,那是萬萬不行的。和春班的鄭班主風寒卧病,班中左右一時無人主事。立刻有心懷叵測的人把這當作是一個來之不易的機會,當場就要把人丢出去。且人家自有道理:血房不詳,沖撞了老郎神,往後大夥兒都要沒飯吃。

老話講斷人衣飯,與殺親等同。這下本來心有猶豫的人也把心腸硬下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外頭三九天,吳芝瑛一個臨産的産婦。這時候把人往外攆,簡直和殺人沒兩樣了。小玉蓉慌不擇路,抄起道具架上的長刀就要拼命。最後還是吳芝瑛冷靜,說走就走,容我們把東西先收拾了。

幾個好心的師兄弟幫小玉蓉雇了車,把吳芝瑛包裹得嚴嚴實實,送他們匆匆回家去。路上撞見了來給小玉蓉送年貨的小玉麟。幾個人千辛萬苦回了家,卻發現吳芝瑛的大哥大嫂上門借過年錢來了。這就簡直亂了套。

天大地大,生孩子最大。吳芝鲲支使小玉麟去請穩婆。穩婆來了,白忙了好幾個小時,眼見着吳芝瑛血越出越多,臉上已經沒人色了。穩婆說可能是難産,小玉蓉也不管她怎麽說,就要把人往醫院送。

可是家裏根本沒有那麽多現錢。吳連瑞帶着妻子回鄉下老家祭掃去了,吳家的哥嫂上門就是來借錢,娘家已經是指望不上的了。虞冬蓉每年這個時候都回衛陽去,一時也找不到人。小玉麟別無他法,只得一路跑到秦家來找秦老板幫忙。

幾個人絮絮叨叨地正說着,有醫生出了來,說難産了,要剖腹取孩子。

小玉蓉一聽就軟倒了:“把肚子剖開,那大人還能活麽?大夫,孩子我不要了,你讓我姐姐平平安安的,我給您磕頭了……”說着雙膝一跪,往地上重重一磕。

秦梅香慌忙把他拽住:“就是要救命才有此下策……”

許平山真是看不了小玉蓉的窩囊樣子,當即大手一揮:“該怎麽辦怎麽辦,您瞧着來吧,把大人救回來了就成。”

他往那兒一站,看氣派就是個能做主的樣子。醫生也不廢話,匆匆又進去了。

小玉蓉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

秦梅香心事重重地摟着他的肩,低聲安慰。

許平山閉着眼睛掐了掐鼻梁,突然不耐煩地吼道:“哭個屁!要當爹的人了,将來頂門立戶過日子,光會掉貓尿有個卵用?”

小玉蓉吓得打了個哭嗝,把後頭一嗓子長嚎生生給憋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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