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事不宜遲,當下回去就把那孩子送過來了。
秦梅香見了,暗暗嘆氣。面上卻一點兒都沒露出來,怕傷了那孩子的心。老窦把人送過來,千叮咛萬囑咐,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那孩子瘦骨伶仃也罷了,主要是相貌生得實在古怪。一張不大的小臉上,凸起的腦門兒占了一半兒,像個年畫上的壽星公公。餘下的半張臉上,五官中有四官均是寡淡如無,唯有兩只眼睛奇大無比。然而這大眼睛和秦梅香自己當年又不是同一個大法:那對眼皮像是沒東西撐似地垂下來,于是只能看見兩個古怪的半圓。
秦梅香努力地想從這孩子的容貌上找出幾分優點。然而寬厚如他,看來看去,腦中還是只有一個“醜”字。他緩了緩,柔聲問道:“你叫什麽?”
那孩子似乎是有點兒呆。問了好幾遍,才細聲細氣道:“雅南。”
他聲音太小,要不是秦梅香耳力過人,幾乎就沒聽見:“是哪兩個字?”
“雅歌的雅……南方的南……”
以雅以南,以龠不僭。花滿山倒是會起名字,聽着也是盼這孩子将來能入梨園。能把自己的名字說清楚,或許還不算太笨。秦梅香稍微安了心,叮囑徐媽帶他下去吃東西了。
花滿山唱俊扮的小生,容貌自然是不可能差了的。花夫人聽說也是端莊的人。怎麽這孩子偏偏生得是這個樣子呢。可見容貌這東西和爹媽的關系也沒有那麽大,好壞全憑老天爺高興。
于是這孩子就留在了秦梅香身邊。
性子倒是乖乖的,不吵不鬧不淘氣,只是老是呆呆的。問一句話,往往半天才能聽到一點兒回音。
秦梅香是經歷過學戲之苦的。孩子們年幼時,尚不懂道德人倫,善惡之辨。又是在戲班那種環境嚴苛的地方。班子裏性子軟弱的,難免要遭人欺負;學戲學得差,不得戲先生看重的,也要遭人欺負;容貌古怪,性子不合群的,還是要遭人欺負。這孩子三樣全占了,日子能好過才怪呢。
徐媽很可憐他,使出哄孩子的手藝,給他翻着樣兒地做好吃的。可是飯菜好與壞,那孩子似乎也不怎麽太吃得出來。他似乎是天性裏帶着幾分鈍的。
他晚上住在秦家,白天仍然是要被送到曹家大院兒裏學戲的。都是基本功,站樁,頂碗,喊嗓之類的。穿插着教一點兒開蒙戲,不唱,背戲詞。背錯了的,背不下來的,統統要打手板。
秦梅香下了戲過來接他,怕被學戲的孩子瞧見了講閑話,于是只敢遠遠地站着。戲先生走到南哥兒身邊,也不知道考校了什麽,孩子們哄堂大笑。秦梅香看見戒尺往他手心裏落——他挨的打比哪個孩子都多。
光是這麽瞧着,心裏頭都怪難受的。秦梅香自己是天生聰穎的,當年先生教戲詞,他聽過一遍就記住了。現在雖然略差了些,可再拗口的詞句也背不過三遍。說起來他挨打最多的時候,其實只有練跷功而已。
曹小湘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他身邊來了,嘆氣道:“瞧見了?當真不是吃戲飯的料啊,祖師爺不賞飯!”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老窦給班子拉了一輩子琴。他開口了,我不能不管。”
曹小湘搖頭:“若不是看在花老板指點過蕙香的份上,班中也不可能收這個孩子。眼下只能這樣,憑他自己造化了,就算是還花家一個人情。我勸你也別花太多心思,白費勁。”
一日課畢,秦梅香領着那孩子回家上藥。問他痛不痛,點點頭,又搖搖頭。像是被打糊塗了。容色也未見什麽變化,還是那副呆呆的樣子——倒是沒掉眼淚。
晚上睡覺。秦梅香記起他那屋似是忘了灑驅蚊蟲的花露水,提着燈出門,卻在窗外聽到了一陣細小的聲音。斷斷續續,是在背白天的戲詞。背到一半忘記了,要想半天,才能接上。這樣來來回回嘀咕了有十幾遍,終于把戲詞理順了。又一遍一遍從頭到尾地過,不知疲倦似的。聲音雖然細微,但是字正腔圓,極為認真。這麽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沒了聲音。
秦梅香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發現南哥兒靠坐在牆邊,已經睡着了。
秦梅香把他展平了放回床上,蓋上了被子。
盯着那大腦門瞧了一會兒,忽然悄悄笑了。
就這麽着吧,他想,都說勤能補拙,想來老話總有它的道理。
花雅南就這麽留在了秦梅香身邊兒。秦老板因為憐愛他,難免就多用心一點兒,想在科班學戲之餘,給他吃點兒小竈。
問他分行當了沒有,愣了半天開始搖頭。這個筋骨,唱武戲是沒指望了。秦梅香聽他的嗓子,細細的,氣不是很足,這樣一來生行和花臉也夠嗆。反應又慢,唱醜怕是也不成的。可是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難道唱旦就能成了麽?楊師父早就有話:長的難看,唱不了旦。
模樣是沒有的,骨架倒是生得很纖細。可這纖細也說不好是生來的,還是身體不好造成的。
秦梅香愁了好幾日,最後狠狠心:既然送到自己身邊兒來,自然要教他自己的本行。都說女大十八變,男孩子也是差不多的。至少眼睛是大的,說不好萬一将來老天眷顧,能長開了呢?若實在不是這塊料,就讓他和小窦子一樣去學拉琴。若是琴也拉不成……那就托虞冬榮給他找個能學手藝的地方,學一門手藝。辦法多得是,怎麽也不會讓這孩子以後餓死了。
他自己向來是心定之人。注意拿定了,旁的便都不去想。
從來他們學戲,是什麽都要學一些的。然而學也有個先後,南曲,皮黃,梆子腔裏,一般都是從南曲入門。因為南曲體系規整,許多其他戲曲都是從中脫胎而來的。
基本功練完了,就是學戲。既然是開蒙,向來從字少音簡的戲學起。于是把南曲腔的《天官賜福》,對着南哥兒唱了一遍。
唱過之後,就是一句一句地教。教了六七遍,還是記得颠三倒四。秦梅香是個不厭其煩的性子,倒是也耐得住。若是換了楊清涵,只怕當場就要氣得上房。
這樣磕磕絆絆,艱難萬分地教完了,回去想着吃茶歇一歇。打了個盹醒過來,還見那孩子在院子角落的紫藤架子下頭默戲——他是真的肯用工的。
梨園行說起來也就這麽大,東家有點兒事兒,轉眼就透到西家去,不出幾日,大夥兒全知道了。有嘆氣的,有同情的,當然還有幸災樂禍的:說秦老板什麽都好,就是眼神兒不好,撿個破石塊兒當寶。
楊清菡很快得了信兒,讓秦梅香把花雅南帶過去——這是要出手管徒弟的事兒了。
秦梅香難得忐忑,把南哥兒梳洗得幹幹淨淨,通身換了簇新的衣裳。然而怎麽梳洗也蓋不住那個醒目的大腦門兒。小玉蓉在邊兒上挺惆悵地出主意:“要麽,給他貼個片子再帶過去?”片子就是旦角兒上臺時貼妝用的假發,南哥兒剛開始學戲,還沒用上過那玩意兒。
秦梅香嘆氣:“又不是上臺,算了。”
小玉蓉提醒道:“若是師父不同意你留着他,那可怎麽辦?”
秦梅香搖頭:“車到山前必有路吧。”
兩人叫車去了楊宅。楊清菡正躺在床上搖着檀香扇子敷黃瓜片兒。
秦梅香牽着南哥兒的手進屋,向楊清菡道:“師父……”
楊清菡沒睜眼睛,伸出五指尖尖的手往自己身邊兒招了招,那動作活像引誘童子的女妖怪。
南哥兒慢慢走過去,楊清菡摸到他的小肩膀,慢慢擡起身睜開眼。哪知道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松了手,臉上的黃瓜片兒噼裏噗嚕掉了滿地。
秦梅香生怕他要發作,上前把南哥兒小心翼翼地抱住了。
楊清菡憋了半天,神色仍然驚駭:“這是哪兒來的大眼賊?!”
得,雅南的三字判有了:大眼賊。秦梅香忍不住語含責備:“師父!”
楊清菡不理他,上手摸了摸南哥兒的額頭:“還有這大腦門子,挂個胡子就能演壽星老兒了。”他狐疑道:“我記得花滿山和他太太都挺俊的啊!”他沖着秦梅香,聲音壓低了:“不會是大街上撿的吧?”
秦梅香站在南哥兒身後沖他拼命搖頭。
小玉蓉打圓場道:“師父今兒氣色瞧着倒好……”
楊清菡斜了他一眼:“胡說,臉都吓白了。話說你那彩樓配練得怎麽樣了?別到時候讓外人說我楊清菡教徒弟時藏私。”
小玉蓉老實道:“練着呢,今兒過來,就是想讓您再給看看。”
楊清菡點頭:“那還等什麽?現在就來吧。”這是把秦梅香和南哥兒晾在一邊兒了。
秦梅香也不生氣,抱着南哥兒聽小玉蓉唱戲,又聽楊清菡指點小玉蓉眼法和指法。小玉蓉有幾次看着秦梅香欲言又止,被楊清菡呵斥過去了。直到一出戲完事兒,楊清菡才滿意道:“這樣才像話。”
這是含蓄地表示,秦梅香帶過來的孩子,不像話。
秦梅香也不氣餒,替楊清菡利落地泡了一壺新茶,把茶盞端到他跟前兒:“您叫我帶南哥兒過來,想來是打算給他指條路?”
楊清菡喝了他一杯茶,臉色略好了點兒:“老窦想得美。他是經年的黃鼠狼成了精,想借着我疼你,愛屋及烏也疼疼這個小崽子。他也不想想,祖師爺的飯碗要是這麽好端,各大科班的門檻還不早就叫人踏破了。”他放下茶盞,挑剔地打量着方雅南:“說說,會唱什麽呀?”
“才開蒙呢,天官賜福都沒教完。”秦梅香答道。
“唱兩句來聽聽吧。”
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南哥兒慢吞吞地開了口,聲兒不高,但是字正腔圓的,而且也不知道怯場。
秦梅香心中安慰:他竟然沒有錯詞忘詞。
楊清菡下了床,繞着他來來回回地瞅,捏捏腰,捏捏腿,又掰掰那小手指頭。南哥兒不為所動,照舊唱自己的。這孩子的心倒是很定的。
楊清菡等他唱完,露出了有些惋惜的神色:“乍一瞅沒個看,這麽一聽,倒也沒有資質太差。只是這長相……”他有些無趣地擺擺手:“就這麽先在五福班呆着吧……”
小玉蓉很懂察言觀色,領着南哥兒出去吃東西了。
楊清菡重新坐下來,喝了口茶:“有個事兒不知道你聽說沒。你那姘頭的上峰死了。”
秦梅香一愣。但他很快緩過神來。楊清菡受邀的堂會很多,想來是交際是聽到的。他沉默了一下:“什麽時候的事兒?”
“昨兒晚上。”楊清菡打量着他的神色:“你也該給自己打算打算了。”
見秦梅香不說話,神色慢慢嚴肅起來:“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怎麽個心思。”
秦梅香平淡地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沒說話。
楊清菡嘆了口氣:”算了,管不起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