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李大帥過世的消息傳開是幾天之後的事兒了。
秦梅香下了戲回來,發現秦宅門內兩邊兒站了好幾個兵。
徐媽有幾分戰戰兢兢的。倒是南哥兒年紀小,不知道怕人,仍然對着紫藤架子練功。秦梅香嘆了口氣,把熱騰騰的三丁包子放到南哥兒懷裏,摸了摸他的大腦門兒:“去吃吧。”
南哥兒看了看他,拿了一個,把剩下的遞還給他。這是表示讓秦梅香也吃。
秦梅香搖了搖頭,招呼徐媽把他領回屋裏去了。
許平山正在屋裏踱步,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過身來。有日子不見,他面色多了幾分疲憊。秦梅香看見他臂上的黑紗,輕輕嘆了口氣:“節哀。”
許平山走上來,把他抱住了。
秦梅香心裏一酸:“今兒在這兒歇?”
頭頂上沉沉地嗯了一聲。
秦梅香嘆了口氣:“弄那麽些兵過來做什麽,把老人孩子都吓着了。”
許平山嘆氣,聲音壓低了:“裏頭有眼線。”
秦梅香聞言有些不安:“那怎麽辦……”
“也不礙事,就這麽着吧。”許平山拉着他的手,坐到了床上:“想我不想?”
秦梅香沒答話,低頭輕輕解開了他的扣子。
因為許久不曾燕好,倒似乎有了點兒久曠的意味。秦梅香難得有些起了興,伏在褥子上輕輕扭着腰。許平山嚴絲合縫地貼在他背上,把他攥着被單的手腕子抓緊了。秦梅香壓着聲音細細地喘:“你小聲些……隔壁……有孩子在……”
許平山腰上不停,一面還能喘着粗氣講話:“誰家孩子那麽磕碜?”
秦梅香低聲道:“別胡說八道。”
許平山吻着他的肩,腰上的力道越來越大。手也不老實,夾在褥子和秦梅香的胸口之間,火急火燎地往下:“想你想得睡不着覺……”他報複似地把秦梅香攥住了:“你倒好……”
秦梅香咬緊了被子,身子慢慢繃緊,不動了。
雲消雨散,許平山撫摸着秦梅香汗濕的肩,靜靜地看着他。
秦梅香垂着眼:“是又要打仗了麽?”
許平山手停了,放開了他:“也沒那麽快。”他坐起來,翻出一支煙,似乎是想點,看了一眼默然不語地秦梅香,又忍住了。只是把那根煙來來回回在手指頭上玩兒:“不過早晚是要有那麽一天的。”
這是個很沉重的話題。他們一向都是避着。秦梅香知道許平山還有別的話想說,但那個人最終也沒說,他也就選擇了繼續沉默。
“你身上的財物,有多少算多少,都換成黃魚,提早打算吧。”
打算什麽呢。真到了那一天,錢財都是身外物了。
許平山似乎也覺得這個話題沒法再說下去了,話頭一轉:“你怎麽養起孩子來了?”
“同行的孩子。”他低聲道:“爹媽都沒了。”
許平山不再說話了。
秦梅香擡起上半身,夠到了床頭搭在清水盆上的濕毛巾,拉起被子想給自己清理。許平山放下煙,隔着被子按住了他:“再來一回吧。”
市面上一切如常。做生意的做生意,上班的上班。人們聽說了這樣的大事,議論幾天,見日子沒什麽變化,也就不提了。平民百姓根本不在意上頭的大人物是誰,眼前的飽飯才是更要緊的。
秦梅香去找了虞冬榮,打算要灌唱片了。虞七少爺這陣子一直憂心局勢,但聽到他這樣說,仍然十分高興:“你總算是轉過這個彎兒來了。”
秦老板笑了笑:“不過是終于準備好了。”
唱片公司那邊也喜出望外,很快就拟了合同和錄制的內容出來。玉堂春和白蛇傳都是少不了的,也有南曲《紫釵記》中的《折柳》和《陽關》兩折。
錄音是個要一氣呵成的事兒,所以秦梅香提早一周就和班底排練過了,詞句也反複掐着時間對過,确保不會出現唱到半句唱片戛然而止的窘事。
到了灌音那日,大夥兒早早就來到了錄音的地方。楊清菡自己不愛灌唱片,但是為了能讓秦梅香的唱片盡善盡美,還是和小玉蓉分別給他配了戲。
這中間出了個小岔子。因為錄音的屋子與戲園子比要小得多了,藝人們還像戲臺上那樣唱,就唱出了事。秦梅香唱旦的,察覺不對時就趕忙把聲音壓下來了,但是曹慶福一開口麥克風就炸了,把錄音的洋人技師吓了一跳。這樣來來回回,費了兩三個蠟盤。好在後續大家摸出了其中的關竅,總算是平平安安地唱下來了。
因為是個新鮮的事物,所以小玉麟作為幫場也過來瞧新鮮,還不知怎麽順手把南哥兒也抱過來了。錄音不能有雜聲亂入,除了開腔的藝人和樂隊,餘下的人都靜悄悄的。
等到平安錄完了。大夥兒才有說有笑地放松下來,彼此交換着驚奇的感想。南哥兒走到麥克風邊上,好奇地擡頭看着。秦梅香把他抱起來,鼓勵道:“唱一個?”
于是尚帶着童聲的天官賜福響起來了。南哥兒的聲音本來小小的,被器材一放大,就清晰了起來——竟然意外地動聽。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要是咱們上臺也能用這個,嗓子就能省不少力氣了。”
也有人不贊同:“那就不叫真本事了。”
虞冬榮看見秦梅香抱着南哥兒站在那裏,一個極美,一個極醜,不禁有幾分感嘆。小玉麟看到了,倒是挺不以為意的:“看慣了也就好了。吳師姐說了,奇人才有奇貌呢。”
虞七少爺瞅了半天,也沒瞅出個所以然來:“秦老板的耐心是真的好。我要是得了這麽一個孩子,一天得愁死八回。你怎麽想起把他抱過來了?”
“戲班子裏大人都過來幫場,留他一個在那兒,會讓那幫小的欺負……”小玉麟說着說着就警惕起來:“七爺,你以後想要孩子麽?”
虞冬榮搖頭:“算了吧,養你都不夠我費勁的。”
小玉麟黯然道:“我說真的……”
虞七少爺回頭看着他:“報上的事兒你看了麽?”
小玉麟點頭。
虞冬榮輕輕嘆道:“朝不保夕的,能把自個兒顧全了就算是好的。往後還不知道要怎麽樣呢……”這話一出口,是真的難受起來。北方如果有事,虞家這樣的,肯定是要阖家離開的。可是周老板怎麽辦呢?他的戲在這裏,戲迷也在這裏。莫說周老板自己未必願意,就算虞冬榮有心帶他一塊兒走,可帶走了之後呢?一輩子當個小傍家兒麽?那這麽些年學戲的苦,不就白吃了麽?
他有心和小玉麟仔細談談這個,可不知怎麽總想往後拖着。仿佛拖一日算一日,就能長長久久地不分開了。
時局看着搖搖欲墜的,卻也似乎維持在了一個微妙的平衡上。比起東洋人,仿佛革命黨鬧出的亂子還更大一點兒。不過天大的事都在外頭,城裏是一如既往的。只有學生們時常在街上喊口號。
藝人們照舊演戲,可是偶爾會被學生們追着罵,說他們只知道唱些靡靡之音,絲毫不關心國事。曹班主對這個事兒挺氣悶的,因為五福班臺上忠君愛國的戲其實也沒少演。大家便安慰他,興許是學生們弄錯了。畢竟戲班那麽多,搞不清誰是誰,那也是有可能的。
時間一久,最初的那些不安似乎就淡了。日子總還是要照舊過的。
小玉麟在這一年技藝進境很快,上了臺,是真正可以獨當一面了。他入秋時第一次演《挑滑車》,沒有像以往的藝人那樣勾臉,而是直接俊扮,紮藍靠上場,贏了滿堂彩。
打那之後似乎戲路就更順了,嗓子的狀态也越來越好。秦梅香和吳連瑞幫他正音時,都覺得心裏頭十分高興。可是高興過後,秦梅香就要偷偷地惋惜。他想小玉麟若是能早生十年就好了,能正正經經地紅上十年。如今這樣的時局,整日裏提心吊膽的。萬一亂起來,還能好生唱戲麽?
他一向是心事重的,一分憂慮能盤算出十分。但是旁人未必有他這樣通透而多思,所以日子仍然與平日沒什麽分別。
日子在這樣一層隐憂裏輕描淡寫地繼續着。許平山隔三差五就不知道上哪兒去了,秦梅香也不問。他帶着南哥兒習字念書,偶爾還教他彈彈琵琶和古琴。南哥兒學得仍然挺慢的,可一旦學會了卻很紮實。秦梅香覺得欣慰。
吳芝瑛轉年複出登臺了,仍然與小玉蓉搭戲。她的聲腔有了微妙的變化,但仍然是好的。秦梅香知道,為着這個好,她背地裏不知道吃了多少吃不下的苦。然而他們入了這個行當,再苦再難,都要藏着。拿給座兒看的,只能是鮮妍的那一面。
為了慶賀,大家約在了小玉蓉家裏吃飯。菜是從鼎泰豐叫的,大夥兒都很高興。小夫妻的一雙兒女正是惹人憐愛的年紀,生得玉雪可愛,不再是剛落地時那幅紅猴兒似的模樣了。秦梅香拿了一對黃金嵌寶石的璎珞出來,算是給孩子的禮物。小玉蓉認出來是這個是當年給姚家唱堂會時,姚老太太賞的彩頭。因為太貴重了,哪裏肯要。
秦梅香卻笑:“又不是給你的。”
倒是吳芝瑛瞧出了一點別樣的意味:”既然是秦老板的心意,那我就替孩子們收着了。将來等孩子會叫人,不知道有沒有福分認秦老板叫一聲幹爹。”
秦梅香笑道:“那該是我的福分才是。”
一頓飯吃完了,秦梅香也沒叫車,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快到家的時候,聽到很遠的地方似乎有一聲炮響。他疑心自己聽錯了,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又沒什麽動靜了。
誰知進門的時候,又是一聲,然後很快那巨響聲就密集了起來。秦梅香的心往下重重一沉。
他瞧見了火光。
徐媽抱着花雅南,驚恐萬狀地看着他:“這是又打仗了?”
外頭街上很快嘈雜起來。秦梅香當機立斷:“抱好了南哥兒,把門關緊了,千萬別出門。”說完就轉身往外跑。
徐媽驚惶地喊他:“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秦梅香出了門,自己也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去那兒幹什麽呢,去了許平山也未必在。打起來了,那頭想必是一團亂的。
哪知道還沒想清楚,就看見一輛熟悉的車飛也似地沖他開過來了。小李子急急地喊他:”秦老板,快上來。”
秦梅香想也沒想就上了車。
小李子把車開得飛快。一路上不時就是震天的動靜,秦梅香端坐在那裏,什麽都沒有問。
車子沒走大門,而是停在許公館院後的一個地方。小李子帶着秦梅香從一個不起眼的角門進了去。領他到了一個陌生的空房間:“您在這兒等會兒吧。”
秦梅香來許公館不知多少次,向來只在卧室呆着。許平山沒有在這上頭限制過他什麽,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願意讓人講究,落人話柄。只是這一回,卻不一樣了。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聽着窗外的炮火聲,還有炮火聲間隙裏,隔壁微弱的争吵和電話鈴聲。許平山的咆哮聲模模糊糊地傳過來:“……和談個屁!小鬼子的炮都轟到眼前了你他媽讓我南撤……”
“師座,如今咱們的大部隊讓上峰扣在了泰寧,城南的守軍您調動不了。事到如今,只能按照上頭的意思來。這裏有別人守着,您得抓緊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李大帥一死,許平山日子不好過。上頭一面防備他,一面又想要用他。他的直系部隊如今根本不在身邊兒,城外守軍長官和部隊早就換了人。如今留在燕城裏的許平山,只是個光杆司令罷了。
秦梅香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的人聲散了。房間門打開了,許平山言簡意赅:“跟我來。”
樓上的卧室地上好幾個火盆,裏頭都是殘灰。一只黑箱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上,扣着鎖。鑰匙系在提手上頭。
許平山把門關上,聲音冷靜到幾乎不帶感情:“打仗了,上頭要我走。這一走就沒時候了。你跟我這麽些年,別的我也沒什麽,那一箱子黃貨你收着,往後自己好好過吧。”
他轉過身去,似乎是不願意多說:“這就讓小李子送你回去。”頓了頓,又低聲道:“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不情願,但我沒家沒業,除了你也沒別人了。要是我死了,你給我守三個月孝……不,一個月就行了。往後要是成家,娶個對你好的。”
身後一直無聲無息,許平山等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回了頭。卻一下子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秦梅香站在他身後,眼淚淌了滿臉。
許平山難以置信:“你……”他嗓子似乎一下子啞了:“還以為你挺盼着這個……”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替秦梅香擦一擦眼淚。
秦梅香側頭避開了他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氣給了許平山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一巴掌打得太狠,饒是許平山那麽個結實的大個子,也被打得踉跄了一步。他擡手摸了摸臉,怔了半晌。看着拼命擡頭忍淚的秦梅香,卻忽然笑了。
外頭開始催起來了:“師座,快點兒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許平山最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梅香,你保重。”
他走得像一陣風,秦梅香撲過去,指尖堪堪只碰觸到了一點衣角。
走廊裏空了下來。許平山始終都沒有回頭。
秦梅香木然地站了許久。直到外頭又一陣炮火聲響起。
他擦淨了臉上的淚,把那只重得可怕的箱子穩穩地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