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盡管傷口已經被小心處理過了,小玉麟隔日還是發起了高燒。萬幸江城的醫療條件過硬,小玉麟在仁濟醫院傷口重新得到了處理,挂了兩天鹽水,終于把高熱退了下去。虞冬榮的意思是,既然已經離得這樣遠了,多留幾天休整一下也是好的。他也想借機會聯系這邊的商行,看看能不能弄到些緊俏的軍需品囤下備用。
但是保镖不同意。雖然這裏仍然一派平安,但是申江那邊的局勢非常不好。政府投入了七十萬兵力,戰局仍然艱難。他們着急把七少平安送到目的地,然後回去向大爺複命。
事出無奈,大家都有難處。小玉麟原本也是過慣了苦日子的,自己并不拿傷病太當回事。只是骨折确實很疼,尤其到了夜裏,簡直痛得不能入睡。虞七少爺不在乎那點兒嗎啡針的錢,但是保镖提醒他這東西用多了上瘾比大煙還厲害,他只得忍着心疼讓小玉麟硬`挺。
這樣一路颠簸着火車輪船汽車都折騰過了一遍,總算了到了蓉城的新家。
小玉麟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臨到要進門時,難得局促了起來:“要麽我還是住在外面吧……”
虞七少爺摟住他的肩,正色道:“養身體要緊,別的不要管。”
管家和下人得了消息,早就迎了出來,搬行李的搬行李,報信的報信。胖胖的虞司令被十姨太太苗氏攙扶着,一面咳嗽一面從樓梯上蹒跚而下,看上去終于松了口氣:“平安就好。”
短短幾個月,他看上去老了有十幾歲。
虞冬榮低聲道:“爹,我回來了。”他擔憂地看着虞司令:“您怎麽咳嗽起來了?”
虞司令擺擺手:“甭提了,這鬼地方,兩天不下雨,三天早早的。”蓉城地處盆地,如今又是夏秋之交,雨水便格外多些。因為氣候與燕北之地截然不同,外地遷居過來,總會有許多不适應。
保镖上前與虞司令見禮。虞司令和顏悅色地請他們喝茶,又問了許多虞家大少的事。臨了管家奉上謝禮把人送走,虞司令眯了眯眼,終于把目光轉向了虞冬榮身邊的小玉麟:“這位是?”
虞冬榮覺得他爹應當是一進門就看出來了。否則按照虞司令圓滑的性情,不可能一直把小玉麟晾在邊上。
但是虞家畢竟是體面的人家,連他二哥那麽個纨绔,都不敢把外面的傍家帶進門來。于是硬着頭皮道:“這位是周先生,我的一個朋友。若非他在,兒子怕是見不着您了……”當下把火車站發生的種種盡可能誇張地描述了一遍。不過因為當時情況确實危險,所以虞七少爺可以發揮的餘地其實是有限的。
最後見虞司令容色緩和了些,便喚來下人,吩咐領着小玉麟上樓休息。虞司令問了一會兒老家的情形,深重地嘆了口氣:“照這個情形看,三年五載怕是都回不去了。”
幾位姨太太早就下來了,在虞司令身邊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大圈兒。七姨太太韓氏聽到了這話,當即哭了起來:“這樣蠻荒的地方,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呢?”其實蓉城自古便是天府,雖然論氣象不及燕都和衛陽,論摩登不及申江和江城,但到底也是安寧富庶的地方。
四姨太太楊氏在一旁涼涼道:“當日是誰和老爺說,渝州夏天太熱,又是多山的,不如去蓉城……”
幾位姨太太各有高見,立刻七嘴八舌起來。
虞司令不耐煩道:“都消停點兒吧。冬哥兒回來了,吩咐廚房晚上預備着接風。”
八姨太太伶俐地給虞司令又續了一杯茶:“老爺說的是,我這就叫下頭預備着去。來了這段時日,我瞧此地雖說偏僻了點兒,飲食上的精巧勁兒倒是與咱們那頭不分伯仲的。前幾日吃的那道手撕烤兔,老爺不是一直誇麽?今兒我再去買一只回來,讓冬少爺也嘗嘗鮮……”
虞冬榮坐了一會兒,惦記着小玉麟,低聲道:“爹,一路颠簸,我上去先收拾收拾。”
虞司令精神頭兒也不太足,淡淡地點了點頭。
虞七少爺便起身往樓上去了。一面走一面擡頭四下看。新房子比衛陽的老公館還大些,只是裝修陳設上差了。不過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能平平安安就算是好的,還奢求什麽呢。
小玉麟正站在客房窗邊往下看。後院子郁郁蔥蔥的,長着叫不出名兒的樹。
虞冬榮帶着他把頭臉手腳都洗幹淨,幫他換了藥,又拿了新衣服給他換。這些本來不該是由一個少爺來做的,家裏那麽多丫鬟呢。但是虞冬榮做起來自然而然,手腳利落——他學什麽都挺快的。
小玉麟最後吃了碗小米粥,被虞七少爺攆上床躺着了。上了床卻睡不着,睜着眼睛,嚴肅道:“我想出去看看這頭有沒有戲班子……”
虞冬榮把被子給他拉高,窗簾也拉上了:“我看你像戲班子。先好好睡一覺吧。”
虞七少爺一回來就不得閑,家裏的錢糧都指望着他呢。父子兩個關起門來說話,從局勢說到他大哥,還有小少爺虞少榮的學業問題。虞司令明顯精神頭兒不太好,虞冬榮覺得擔心。老爺子聞言嗤笑一聲,用一種很涼的目光打量虞冬榮:“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個兒吧。”
這話裏有話的,聽得虞冬榮後脊梁骨發麻。他強笑道:“爹……”
“哪兒來的趕緊送回哪兒去。別讓我把話說得太明白了。”
虞冬榮硬着頭皮:“人家救我一命呢。”
虞司令不耐煩道:“還人情的法子多了。還有,趕緊給你五哥弄個差事做做,裕心要把我煩死了。”裕心是六姨太太吳氏的閨名。
虞冬榮一梗:“爹,您不是不知道……”
虞司令打斷道:“我要休息了,你累了一天,也早點兒回去吧。”
虞七少爺心事重重地出了門來,就看見不遠處神色不太自然的六姨太太。兩人目光相碰,吳氏理了理新燙的卷發,擠出來個笑:“冬哥兒……”
虞冬榮點點頭:“六姨娘,五哥那事兒我知道了,您容我想想。”
“嗨呀,這個還用想麽。榮記商行在這兒不是有現成的分行麽……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哪有放着現成的兄弟不用,讓外人管事的道理呢……”
雖說這些年下來,家裏人的性情虞七少爺早就摸了個透,但聽到這樣的話,多少還是有點兒來氣的。他也不願意多說,只是冷淡地笑了笑:“您說的也有道理。”言罷腳底抹油,上樓去了。
小玉麟在虞家住的這幾日,怕給虞冬榮弄出麻煩來,一直縮在客房裏。盡管如此,虞家上下還是對這位客人充滿了窺探的欲`望。丫鬟們彼此竊竊私語,粉面含春。太太們盡管維持着面上的持重,不時也互相遞一個眼色。
小玉麟實在是長得太好看,而且又這樣年輕。
但大家對他身份的猜疑是始終沒有停歇過的。虞七少爺捧戲子的事兒,家裏多少都是聽說過的。只是小玉麟又不太像那些乾旦,所以衆人只能暗暗嘀咕着。
虞七少爺對此感到很不舒服,但小玉麟留在這裏,養傷的條件會更好些。
倒是小玉麟自己,住了幾日就受不住了。虞家上下有種無聲的規矩,這種規矩與戲班裏的相比要更加沉重。他同虞冬榮也沒法像從前那樣自在無間的親密了。倒不是說因為有人看着,只是那樣的舉動在這個家裏明顯是格格不入的。虞七少爺一回來,仿佛就被套上了看不見的枷板,一舉一動都規矩得不近人情。
這不是小玉麟熟悉和喜歡的生活。盡管虞家與他從前相比,算得上是錦衣玉食了。
他想走了。
虞七少爺聽了這話,沉默了好半天:“你傷還沒好呢。”
小玉麟搖搖頭:“不礙事的。”
虞冬榮嘆了口氣。莫說小玉麟不愛在這裏,他自己其實也相當不舒服。他從小就是個自在天然的性子,這些年又在外頭跑野了。冷不丁回到家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留意全家人的一舉一動,他累得慌。
略想了想,他開口道:“東大街那兒有個鋪面,夥計都是本地人,後頭的宿房空着。就是……那邊肯定不及這裏舒服。”
小玉麟卻挺高興的:“沒事兒,我怎麽都能睡。”
也就只能這樣了。虞冬榮憐惜地摸了摸他消瘦的臉:“委屈你了。等日子再安定些,我再給你想想辦法。”
小玉麟認真道:“這就挺好的了。大家都平安。只是……”他神色黯淡下去:“不知道那邊怎麽樣了。”
一打起來,通訊就斷了。各處都亂着。聽說郵政是仍然可以用的,然而從江城和渝州寄出去的信,始終也沒能收到回音。
別人倒也罷了,虞冬榮最擔心的,其一是他大哥——國難當頭,軍人是必須要上戰場的。申江那邊打了一個多月了,戰事似乎陷入了困局。也不知道他大哥此時此刻在忙些什麽。他逃難之前趁着鐵道線沒斷,往那邊運了幾批物資,可是東西最後鬧了個下落不明。如今後方的百姓束手無策,只盼着政府應對妥當,能早日挺過這個危局。
其二,自然就是秦梅香。虞冬榮走前與他話別,秦老板仍然是平常那副樣子,容色淡淡的。天翻地覆,對他來說似乎都只是身外事罷了。虞冬榮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這是心裏有了主意的緣故。然而那主意是什麽,虞七少爺簡直不敢往深裏想。秦梅香看起來再溫柔和氣不過的一個人,骨子裏的烈性是一點兒都不比誰差的。如今只能盼着他身邊的人能把他勸住了,不要做出什麽寧為玉碎的事情來。
事情有了計較,便悄悄把小玉麟送走了。
鋪面後頭的宿房與虞公館的條件自然不能比。整潔倒是還算整潔,只是潮濕得很。夥房的老媽子是本地人,做菜時辣椒與花椒不要錢似地放。小玉麟初來乍到,有些不習慣,不過幾日之後,漸漸嘗出了滋味,吃得津津有味起來。只是辣椒辛熱,他吃過之後傷口癢得厲害。虞冬榮發現之後大皺其眉,特意囑咐單做他的飯菜。
這樣整日躺着也不是個事。雖說傷處仍然疼痛,但比之最初已經好了很多。他不願意平白讓人講究,也主動幫櫃上做些事。掌櫃不敢勞動他做體力活,于是把他安置在櫃面上。
誰知道無心插柳,他年少俊秀,往那兒一站,雖說賣起東西來手忙腳亂的,但是仍然很得顧客的青眼。姑娘媳婦,小姐太太,乃至于上了年紀的阿婆,都愛同他說話。又因為當地方言與北方的官話有所差別,兩下裏講話聽得不太明白,鬧出了很多笑話。因為這樣,人家倒是看他越發可愛,争着與他說話。布行的主顧原本就多是女性,這樣一來,鋪面上的人氣漸漸被帶得旺起來。
他又是伶俐的,凡事留心,櫃上那點事并不能難得倒他。生意一好,倒是皆大歡喜了。
虞七少爺貴人事忙,整天跑得不見蹤影。但是得了空閑,倒是常常過來的。如今不比從前,不好當着人前親昵,只說是過來看生意。因為次數過于頻繁,倒是把掌櫃弄得挺忐忑,賭咒發誓說絕無對不住東家的事。虞冬榮只得小心安慰,才慢慢把老人家的疑慮打消。
這樣過了兩個來月,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虞冬榮帶他去醫院拍了x光片,骨頭已經愈合了,只是肋下留下了個挺大的疤。他漸漸習慣了這邊的水土,櫃上的事一忙完,便四下裏東瞧西看,想着能找一個不離本行的活計來做。
東大街,春熙路,商業場。三處緊臨着,是蓉城最熱鬧的地方。除了買賣,娛樂場也有不少。最多的是茶摟茶鋪,往往走不了幾步就是一家。茶水便宜至極,生意也極好。本地人似乎很愛這麽閑坐着談天。偶爾有大些的地方,便像燕都的花市那樣搭一個臺子,上頭有唱曲的說書的演皮影木偶戲的,間或也放電影。底下的人喝着茶水,好聽好看就跟着搖頭晃腦,沒意思就那麽幹坐着啜茶。也有不少戲園子,演本地的戲劇,聲腔調門與小玉麟從前學的戲似是而非。唯一的安慰是,把子戲的功架倒都是彼此相通的。
小玉麟這幾個月養傷,雖然不能翻跟頭,但是拉胯吊嗓并沒有落下。悄悄練了幾日,估摸着往昔的功夫恢複了七八成,他便去人家當地的戲班子打聽生計去了。
只是問來問去,都沖他擺手。外頭打着仗,當地先前征過了一批兵。人氣一弱,戲園子便不似從前那般生意好。自己班子裏的人都養不活,又怎麽能再招外人呢。何況小玉麟的戲路與這邊的又不相符。
這樣碰了幾回不軟不硬的壁,難免有些失望。
又一次無功而返地從戲園子出來時,看見虞七少爺倚在車上,微微笑着望過來。
小玉麟一下子又高興起來。
兩個人肩碰着肩,從人流中穿過,到街對面的小飯館裏要了兩大碗紅油抄手,虞冬榮又點了蔬菜湯和蒜泥茄子。
等菜的時候,他打量虞冬榮,心微微酸起來:“你怎麽瘦了。”
虞七少爺不在意地笑笑:“事情多,忙的。”
抄手上來了。虞冬榮把自己碗裏的撥了幾個給小玉麟:“給你租到了新房子,離這裏不遠。是磚木的洋房,幹淨又亮堂。明天你就收拾收拾搬過去吧。”
小玉麟筷子頓了一下:“不用了,我住這裏就挺好。掌櫃人也和氣。”他低聲道:“你不用老顧着我,我能照顧得了自個兒,櫃上給我發工錢呢。”
虞冬榮托着腮:“我對你好是應該的,那房子太潮了。北方過來的,到底适應不了,時間久了要生病的。你往後不是還要唱戲麽。”他在桌子底下暧昧地碰了碰小玉麟的膝蓋,聲音低若耳語:“再說了,住在鋪面後頭,有些事兒也不方便……老是想你,也不知道你想我不想。”
縱然是這樣颠沛憂慮的日子,然而年少情熱,哪有不想的呢。小玉麟晚上一個人睡涼炕,滿腦子都是從前的旖旎。可惜如今樁樁件件的事壓着,算下來,兩個人自打離了故地,竟然再沒親近過。
他耳朵尖紅起來。可那點兒羞赧很快又被更深的焦慮壓了下去。他總不能一輩子在鋪面上當個夥計,唱戲才是他的本行,否則十幾年的苦,就算是白吃了。
虞冬榮哪有不知道他的心思的,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慢慢來吧,不着急。好飯不怕晚。”他給小玉麟夾了一箸茄子:“快吃吧,一會兒該涼了。”
兩個人正吃着,聽見飯館外頭喧嚣起來。一個幫閑模樣的人跑進來,神色驚慌:“申江淪陷了,政府要遷到渝州了!”
虞冬榮手一抖,半碗紅油潑在了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