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城外的炮聲響了一夜。

虞冬榮守在電話旁邊,心急火燎地一個接一個撥電話。最後他放下電話,頹然坐倒:“這裏怕是……守不住了。”

這些年來一直是內憂外患的。政府軍和革命黨日日打,三天兩頭就要搞”剿匪“。然而政府裏也分作幾派,時不時就要鬥做一團。小鬼子占着關外,野心路人皆知,上頭卻只是一味含混。直到炮火真的對着這北方的六朝古都,燕北中樞轟過來的時候,大夥兒才反應過來:往常再怎麽亂,只是自家人的折騰;唯有這一次,怕是真的要亡國了。

衛陽的虞家已經開始連夜收拾行李打算去江城暫避。虞冬榮知道自己也得走。大少虞春榮是政府裏的主戰派,手裏握着荷槍實彈,早就惹小鬼子不順眼了。如今一旦全線開戰,留在北方的家族親眷只怕弄不好都要做了肉票。

他看向神色憂慮的小玉麟,艱難道:“我只怕……得走了。”

小玉麟低聲道:“我知道。”

虞冬榮有些吃驚:“你知道?”

小玉麟低頭看着他,神色難過:“你同我們不一樣。就像漁夫捕魚,網撒下來,小蝦米從縫裏鑽一鑽就過去了,大魚卻是跑不了的。”他勉強笑了笑:“總不能老是打着,等打完了,你不是還得回來麽。”他含着一點期待看着他:“七爺,你會回來吧。”

這種事哪裏說得準呢?虞冬榮做生意,雖然奸滑,但是最講一個信字。他不能給小玉麟許一個虛無缥缈的諾言——那是坑了小玉麟的一輩子。

他咬咬牙,下定了決心,想要自私一把:“你跟不跟我走?”

小玉麟的眼睛慢慢睜大了。可是那份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我不能走。和班子簽了契的。再說我走了,我的位置誰來頂呢。”

虞冬榮閉上了眼睛。他天性是個快活的人,這一刻卻鼻子酸得難過。他定了定神,像是安慰小玉麟,也像是安慰他自己:“也沒那麽快,再等等看看。”

話是這樣講,手上卻不能不準備起來。該處理的東西不能留,該運走的貨抓緊運。分明是三伏天,大夥兒心裏頭卻寒浸浸的。街上的鋪面關張了三四成,老百姓家家也是門關得嚴實。有時偶爾從偏街上經過,只覺得空城似的。

虞冬榮偶爾也會湧起些別的想法,懷疑他大哥讓全家西遷的決策對還是不對。如今城裏沒有一戶人家往外跑,都是仍然各過各的日子。虞家若是全家走了,未免也太惹眼了一點兒。何況燕都這樣固若金湯,守軍齊備的北方樞要都守不住,別的那些地方,真的就能守得住麽?他也是經歷過炮火的人,知道從前任何時候打起仗來,這座城都是北方最安定的地方。最安定的地方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外頭真的還能給他們留活路麽?

和談的消息隔三差五就要出現在報紙上,但又很快被炮火聲一次次擊碎。虞冬榮看得很明白,小鬼子這是在拖時間,城馬上就要破了。

趁着鐵路線還沒斷,虞冬榮把緊急采購的最後幾批藥物僞裝在布匹貨物裏,分小批次往南發貨運走,另留了一部分,命可靠的夥計藏了起來備用。

他向來是個倉鼠性子,什麽東西都要囤,錢要囤,貨要囤,能想到的都要囤一囤。可是如今越囤越是不安生,簡直快要得了神經病。

他和全城的百姓一樣,在這種提心吊膽裏,聽到了城外守軍司令殉國的消息。家家尚且來不及哭一哭祭奠這些軍人,膏藥旗就已經插滿全城了。

起初,大夥兒盼着遠在金陵的政府能有所行動,可後來這個心思也漸漸熄滅了。燕都周圍的城市依次陷落,衛陽也不能幸免。出城的關卡被重重設置了起來,進城和出城的物資檢查越發嚴格。

最要命的是,鬼子把衛陽的港口的封掉了。

這就意味着,北方港口從海外采購物資的線路斷了。這條路一斷,虞冬榮手裏的那批匆匆囤下的西藥,就成了碩果僅存的稀罕貨了。

醫藥在打仗時何等要緊的物資,虞七少爺當然比誰都明白。

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想走一時也走不掉了。北方已經淪陷了,東西留下來只能是便宜了小鬼子。他得想法子把這批物資中轉走。

因為一時走不掉,心裏反而安定下來,照舊仔仔細細地盤算着鋪面上的生意——他一日留在這裏,一日就不能不管下頭夥計的生計。再者說,萬一哪一天真的鋪面洋行都關張大吉了,遣散的錢好歹要給人家預備出來。畢竟都是跟了他這麽些年的老人兒。

小鬼子占了城,似乎不打算大張旗鼓地燒殺搶掠。然而人人都能感覺到他們的禍害。街上的倭寇僑民越來越多,趾高氣昂的。老百姓挨了欺負,也只得忍氣吞聲。

各行各業為了生活,小心翼翼地維持着日常。戲園子也開着——大夥兒要吃飯吶。可是時不時沖進一隊兵,挨個把觀衆拎起來檢查,也實在是很讓人膽戰心驚。

因為盤查的嚴格,物資往外轉運非常艱難,只能少量夾帶在大宗貨物裏帶出去。這樣拖拖拉拉地,一晃兒一個多月就過去了。最後一批物資脫了手,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了。

小玉麟夜裏過來,是從窗子翻進來的。

虞冬榮剛剛寫完一封信,正在用蠟把信封封起來。他看見小玉麟,無奈地微笑了一下:“都說了讓你別過來了。”

周老板低頭看他:“外頭有盯梢的,已經好幾天了。”

虞七少爺嘆了口氣:“我知道。随他們高興吧。明兒晚上我就走了,車站有人接應。你過來,沒讓人發現吧?”

小玉麟搖搖頭。

虞冬榮認真地看着他:“往後也別過來了。記着,我就是你一個戲迷,別的,你什麽都不知道。”

小玉麟靜靜地看着他:“我知道。”

他低頭看向虞七少爺的時候,睫毛還是長長密密地垂着。他本來是很銳利的眉眼,此刻看着虞冬榮,卻顯得很溫柔。

虞七少爺忽然就想落淚了。只盼他自己離開了之後,這邊能真如小玉麟說的,沒人為難小蝦米。他把信壓在桌上,強撐着笑了笑:“這封信明天你帶走,回家把它收好。鬼子兵要是到家中去找你麻煩,你就把它壓在顯眼的地方。”

小玉麟拿過來看了看,上頭都是外文:“這是什麽道理?”

“從前生意上往來過的一個人,他是東洋人。人家看到你給他寫信,就會覺得或許你與他們有聯系,許多事上,就不會為難你了。”虞冬榮苦笑:“我知道這個法子不體面,但若能平安敷衍過去,總好過真的去當漢奸。”

小玉麟把信放下了:“嗯,我知道。”

虞冬榮怎麽能放心呢。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叮囑他。往後沒了自個兒在身邊兒看着,周老板這樣硬而倔的脾氣,又有多少虧要等着吃呢。

他低聲道:“往後做人圓潤一點兒,別一個勁兒地倔。世道不比從前了,槍炮又不講道理。”

小玉麟嘆氣:“我知道。”

他今天晚上仿佛就會說這三個字了。虞冬榮擡頭看他,傷感而溫柔:“你知道什麽呢。”

小玉麟不說話,伸手抱住了虞冬榮。他現在比虞七少爺已經高很多了。

虞冬榮低低道:“葉小蝶因為參加了申江的文化界救亡圖存協會,這邊的家讓小鬼子抄了……秦老板把家底都托付給了我,說放在身邊也是留不住。可我想着,往後這日子不知道還有多長,所以在鼓樓街的老鋪給你們各留了一筆過橋錢。之前準備的外幣折子你也放好了,如果城裏打起來,你們就躲到使館街三小姐的餐廳裏去。小鬼子不敢惹洋人。這裏……過了明日就千萬別再過來了,免得讓人盯上,惹不必要的麻煩……”

小玉麟沒說話,把他溫熱的唇印在了虞冬榮的臉側。

離開這一日,仿佛同以往也沒什麽不同。早上同平時一樣,去了商社辦公。經理是知道他要走的,只在送出門時緊緊握了握虞冬榮的手。虞七少爺拍了拍他的肩,轉身上了車,去了戲園子。

觀衆仍然很多,可是氣氛不似從前那樣熱鬧。因為時間未到,臺上只是尋常的藝人。工架是規整的,但那規整裏卻隐隐約約地透着沒精神。虞七少爺坐在那裏看完了一折戲,起身悄悄地往外走。

曹班主就在他身後不遠,低聲道:“七爺,您多保重。”

虞冬榮點頭:“您也是。有事兒就吩咐經理,甭客氣。同樂樓往後,就歸您說了算了。”

曹班主點頭,嘆了口氣:“也不好大張旗鼓,讓管事送送您吧。”

虞冬榮搖頭:“都安排好了,不必了。”

證件是姚三小姐幫忙辦的,過關的時候一路順利。火車站不少拖家帶口的,都是往外地去的。他大哥安排的兩個人早就提着行李在車站內候着了。虞冬榮低頭看了一眼表,直接往站臺走:“把行李先放上去吧,早上去早利索。”

就在這滿耳朵的喧嚣裏,他不知怎麽心有所覺似地擡起了頭。四下裏亂糟糟的,望了一圈兒也沒望見什麽。保镖見他張望,安慰道:“方才瞧過了,一路上沒人跟着……”

虞冬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仍然張望着,仿佛非得看見點兒什麽才安心似的。他的目光轉着轉着,忽然定住了。

小玉麟在不遠處的一根柱子下頭灰頭土臉地站着。見虞冬榮望過來,咧嘴露出一個粲然的笑。

虞七少爺的嘴角跟着他翹起來。鼻子卻一下子酸了。他們隔着人群,站在那兒望着彼此,多看一刻是一刻,誰也不願意把目光移開。

保镖看了眼大鐘,催促道:“七爺,車快開了。”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一隊治安兵向着站臺沖了過來。虞冬榮震驚地看着商社裏的一個文員,在領頭人身邊,向自己指了過來:“虞七爺在那兒呢!”

站臺上立刻響起了威懾的槍聲:“都不許動!”

槍聲一響,所有人都慌起來。沒上車的往車上湧,餘下送行的沒頭沒腦亂成一團,站臺上不時響起尖叫。

保镖護着虞冬榮往車上擠。奈何實在太亂了,一時根本上不去。就在這個空檔,身後一陣大力,虞七少爺被生生扯了下來。保镖接到的任務就是拼死護送他平安,當下也跳下來,與治安兵扭打成一團。

虞冬榮拼命掙紮,身上的力氣卻猛然一松。回頭正看見小玉麟揪住抓他的人,一拳揍向對方面門。見虞冬榮望來,沖他大吼:“上車啊!”說着死命往上推他。

汽笛拉響了。夾在汽笛裏的還有槍聲。

小玉麟身子一軟,跌倒在了站臺上。虞七少爺只聽得心髒一頓,然後就是血撞得耳膜轟轟響。他一躍從車上跳下,想也沒想,抄起地上掉落的槍,沖上去給了那個摁着小玉麟的漢奸一槍托。對方應聲而倒。

虞七少爺咬牙把小玉麟扛起來,向着開動的火車跑去。小玉麟咬牙推他:“快走,別管我……”

虞冬榮吼道:“閉嘴!”

保镖已經打翻了最後幾個治安兵。車開得越來越快,他跳上車門,伸手來拉虞冬榮。虞七少爺想也不想,把小玉麟狠狠推了上去。然後才玩兒命似地跑起來,扒住車門掙紮了上去。

一上車,他身上就癱軟了,仿佛方才的力大無窮是個幻覺。虞七少爺抖着手摸小玉麟的臉,眼淚掉下來:“傷哪兒了?”

小玉麟低聲道:“……不要緊……”

虞冬榮低頭,看着他沁出血來的衣褲,聲兒都變了:“你就騙我吧……”他和保镖一塊兒把小玉麟扶起來,從人山人海的車廂裏擠了過去。

所幸一路上亂糟糟的,到處是哭爹喊娘的動靜,沒人理會到他們。

到了包廂,另一個保镖立刻心急火燎地迎出來,看見虞冬榮平安無事,松了一口氣:“萬幸……不然只得提着腦袋去見大爺了。”

他們四下确認沒人,悄悄關好了門。虞冬榮哆嗦着給小玉麟脫衣服。血淋淋的,裏頭全濕透了。保镖是出生入死的,什麽事兒沒見過,檢查了一番,松了口氣:“老天保佑,都沒打到要害。”又有些敬佩:“挨了三槍,您也是夠能挺的。”

小玉麟沒說話。

虞冬榮看着小玉麟的傷。大腿和腰側的兩處都是子彈擦傷,只有肋下的一處最危險,子彈嵌進了肉裏,周圍皮膚全部翻開,成了個拳頭大小的血洞,肉裏白森森的,是肋骨。若是稍微偏一點兒,就要傷到髒器了。

保镖抽出匕首,用白酒仔細擦過,熟練地幫他把子彈剜了出來。小玉麟痛得身體一彈,牙關卻緊緊咬着,一點兒聲響都沒發出。

那保镖嘆了口氣:“肋骨斷了。”

帶血的子彈只有小小一顆,已經扭曲變形了。所幸子彈沒有破碎造成更大的傷害。想來大概是從什麽位置被彈了一下才落到小玉麟身上的。

虞冬榮看着那個可怖的傷口,一陣陣地後怕。若是再偏一點點,打進身體裏……他不敢想。

火車上醫療條件有限,他們用鹽水給小玉麟洗幹淨了傷口,包紮妥當。虞冬榮把自己的衣服翻出來,給小玉麟穿上了。小玉麟身上水洗似的——是疼的。

虞冬榮皺起眉頭:“有嗎啡麽?”

保镖猶豫:“有是有……”

“還愣着做什麽!打一針啊!”

兩個保镖面面相觑,最後還是照他說的做了。小玉麟打了針,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虞冬榮把薄毯蓋在了他身上,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道:“大哥是怎麽安排的?”

保镖低聲道:“大爺的意思是讓您到江城轉輪船去渝州,然後從那邊再轉車去蓉城。老爺那邊也是這麽安排的。”

虞冬榮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小玉麟:“我想留在江城。”

那保镖勸道:“誰都知道江城繁華,各方面條件都好。但是大爺這麽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是行軍打仗的人啊。依我看,您還是聽他的。”

虞冬榮不再說話了。

天黑時,列車停靠了。保镖警惕地撩開窗簾往外頭看,神色不安起來:“好像……有鬼子兵上車了……”

虞冬榮看向昏睡的小玉麟——他是沒有證件的。他飛快地翻出姚三小姐給他備下的那一堆證件,裏頭有本多的,原本是姚小姐給家中一位姨太太備下的。那位姨太太常年病着,因為聽說全家要西遷,病情更重了,最後選擇留下來沒有走。多的這本證件,姚月盈就給了虞七少爺。

“說不定能用上呢。”她當時是這樣說的:“女人的假發衣服也備一套吧,興許呢。”虞冬榮當時笑她小說看多了,如今卻默默地想:若能再見到姚三小姐,定要備一份大禮謝她未雨綢缪。

他從行李裏翻出了一頂假發,套在了小玉麟頭上。

兩位保镖起身離開了。

虞冬榮聽見車廂遠處傳來了叽裏咕嚕的倭語。他把小玉麟扶起來,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指頭,擠了一點兒血塗到了小玉麟慘白的嘴唇上,然後讓他把頭靠在自己肩膀上,拉起毯子,把兩個人蓋住,假裝睡着了的樣子。

搜查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門口。虞冬榮在毯子下頭握緊了小玉麟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嗚哩哇啦的聲音終于遠去,最後慢慢消失了。火車汽笛重新響起來,車開了。

保镖回來了,坐在虞冬榮對面,安慰道:“他們下車了。”

虞七少爺點點頭,扭頭發現小玉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聲音虛弱:“七爺……”

虞冬榮毫不避忌地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沒事了。不過你回不去了,得跟我一塊兒去蓉城了。”

小玉麟默然片刻,笑着嘆了口氣:“是命。”

虞七少爺摟過他的腦袋,讓他重新枕到自己肩膀上:“嗯,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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