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郎騎竹馬來(七)
齊墨往前行去, 愛惜地抱起懷中的古琴,皺着眉頭看了一眼上面斷了的琴弦, 還有琴面上綻開的裂痕。
他的神色已經變得有些冷冽,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東西。齊墨擦拭幹淨古琴上的塵土, 又一路直往屋內,走入裏間,眼神落到那只翻倒的茶盞上,上前捏起,放在鼻下輕嗅。
聞到了某樣味道,齊墨眼神一沉。他懷抱古琴,直接施展輕功, 往自己的院落飛掠而去。
已至十六日, 明月極亮,月下的景物如撒銀紗,一道身影掠過明月,如同月下仙人。
啪嗒。
齊墨腳下不慎, 壓斷了一根樹枝, 他眼中已經帶上了隐約的怒色,黝黑的眼底映出滿院燭火通明。
他的院落之中,只有十幾個護院,齊間正大刀闊斧地坐在一樹桃花下,那是齊墨與蘇黛盈常常一起作畫詠詩的地方,齊墨還特意打了一套青石桌椅。
此時此刻,那石桌之上, 正點着一豆燭火,還有小酒一壺。地面上還放着一個木箱子,齊間手中還拿着裏面取出的畫作随意翻看,同時細細地品着酒。
齊墨的身體都已經有些顫抖,他從樹上跳下,無視那一衆護院,眼神死死地盯着齊間手中的東西,快步走過去,冷聲道:“盈兒呢?!”
他第一次沒有在齊間面前行禮,然而一向最是好面子的齊間卻也是不在意,他輕笑一聲,轉動着手中的酒杯:“倒是比我預料的遲了些。”
“卻沒想到我這好兒子,還是個畫癡,”齊間将那副畫放到石桌上,冷笑道:“看看你畫的好美人兒,倒是真真活靈活現,未見已聞香。”
齊墨眼神冰冷,他一字一頓地重複道:“盈兒呢?”
齊間又笑了一聲,他淡淡看了齊墨一眼,又不由有些可惜——他這兒子倒也是生得一副好容貌,可惜了,這不是個女兒家,不然與那蘇黛盈一起送到宮裏去……
然而此時此刻,齊墨卻已經按捺不住了,他的手已經按到了他腰間的劍上:“盈兒呢!”
齊間眉頭一皺,直接喝道:“你這像是個什麽樣子!是想向你父親動劍麽!”
齊墨臉上已經冷若冰霜,他眼中甚至已經帶上了一絲殺氣,然而到了最後,他還是把手從劍上移了開,轉而又問了一句,“盈兒呢?我的盈兒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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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盈兒?”齊間又笑了一聲,他挑着眉毛道:“她現在可不是你的盈兒了,而是高高在上的俪妃娘娘。”
“俪妃?”齊墨一怔,随後,他幾乎是立刻反應了過來,緊緊攥緊了手掌,他又喃喃道:“……俪妃?”
齊間冷笑一聲,也不在與他多說,他道:“你只消知道,蘇黛盈現在已經是當今陛下的俪妃,未來的皇後!你那些小心思,都給我好好的收一收,不然蘇黛盈和你,都沒有什麽好果子吃!”
砰!
他長袖一甩,油燈便被直直甩到了木箱之中,外邊的琉璃罩被摔碎,火勢借着燈油燃起,那木箱子馬上就成了個火堆。
一箱的畫像化為灰燼,齊間将手中的畫像也投入火中,火勢頃刻間便将那張畫紙吞沒,畫上的麗人也消失殆盡。
似乎他們以往的拳拳情意,都随着着這一紙化為飛灰,再也尋不見了。
齊墨在院中站了一夜。
在聽到蘇黛盈進宮之後,他一身的血瞬間便冷了,冷得凝上了冰渣,讓他動都不能動一下,一股寒氣從腳下只沒心底。
桃花萎了,嬌美的花瓣落了他滿身,整間庭院沒有絲毫人氣。
待到天邊一片紅霞之時,桃花樹下的少年郎才有了一絲反應,他抱着古琴,踏過那一地灰燼,走到了屋內。
地板與臺階皆是未曾洗過,落上了斑斑血跡,齊墨閉了閉眼,又睜開,眼裏已經變得極冷,他這個人也變得極冷,冷得似是九月裏的雪。
他一路行去,只看見了一地狼藉,院裏熟悉的侍從皆被斬殺,似乎是在滅口一般。
那些人皆是何氏舊仆,這麽做代表着什麽,讓齊墨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他眼裏甚至有一絲血色,面上明明毫無表情,卻讓人無端覺得壓抑無比,甚至有些悲痛之意。
他又在房中精立良久,等到他再睜開眼時,整個人已經看不出一絲外洩的情緒,像是一塊北地玄冰,再好的劍,也難以在上面留下一絲傷痕。
他一路往齊間的院落中去。
此時大多人還未曾起身,這一日也不是齊間上朝的日子,齊墨一路暢通無阻,等到到了齊間門口,才被人攔下。
“讓開。”齊墨吐出兩個字。
他的眼眸極為沉靜,像是一潭死水一般難有波動,他的氣勢又極為冷冽,似乎已經打磨好的,見過血的刀劍。
那守門的護衛不由倒退了一步,然而他又察覺到這樣似乎是一種懦弱,于是又上前了一步。
齊墨沒有猶豫,他抽劍,一揮,一顆腦袋就骨碌碌地滾在了地上,溫熱的血濺在了門板上,還有一些濺在了齊墨臉上身上。
擋路的人已經沒了,齊墨推門而入,聽見動靜的侍女出來查看,看看他這一幅羅剎一般的模樣,直接尖叫一聲,軟倒在地。
齊墨淡淡掃了她一眼,在院中靜立等候。
齊間房中的人聽到聲音,好幾個已經怯弱地躲了起來,倒還是有幾個能頂事的,抖抖索索地給齊間穿上了衣裳,然後帶着他出來。
齊墨已經等了約摸兩刻鐘。
齊間終于出來了,他還帶着一個嬌美的侍女,那侍女生得清純可人,惹人憐愛,一看就知道這老家夥又和着侍女做了什麽勾當。
遇到這樣的齊墨,饒是齊間自诩見過不少大場面,也曾經直面聖威,看見過許多從戰場上下來的鐵血将軍。
但是他卻還是打了一個寒顫。
少年人的身姿挺拔得像是一株翠竹,然而他身上卻是沒有一絲少年郎該有的風流意氣,反而鋒利得像是出鞘的利劍,沉冷得像是地府的閻羅。
只是站在那裏,就好似是已經讓人看見了冰天雪地,血腥的殺氣卷着雪花,自成一方天地。
他俊美如玉的臉龐上沾着血漬,時間已經過去了一陣子,那點點血漬凝固成了暗紅色,卻更加襯得那雙眼睛中的冷意像是地府而來的無常鬼。
看着他的時候,就像是在看着一個死人。
齊間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齊墨卻是依舊平靜,他手中還拿着劍,劍身白如霜雪,沒有沾染上一絲血跡。
“父親。”齊墨淡然地看着臺階上的齊間,明明他才是擡頭看人的那個,語氣卻像是在使喚一個下人,還是最卑賤的那一種:“我們進去說話吧。”
等到午時,齊墨才從齊間屋裏出來。
兩人商談了些什麽無人知曉,只是之後,從齊府之中穿出一封書信,被直接送入了皇宮之中,齊家二公子也是不知去向。
轉眼已經是四月末,這一日,邊城處又來了一批新征收的新手兵們,一個個的穿着勉強算得上體面的衣裳,流入了數十萬的軍營之中,不見一絲蹤跡。
也只有負責後勤的一群養老的油條子才有點新兵來了的動靜,戰袍一件件的送出去,勉強也算是有了點樂子。
這北地之中,五六七月尤其炎熱。能把人給活生生的曬脫了一層皮肉。
現下已經是四月底五月初,天氣自然也是極為炎熱,老兵條子無所事事地拿蒲扇大的手掌扇着風,袖子卷起來一大截,衣裳也解開了,露出一大片古銅色的胸膛,還有上面道道駭人的傷疤。
“那群狗日的怎麽還不安生,這麽熱的天他們也盡能瞎折騰!”
軍漢拿手掌扇着風,端着一個破瓷碗往嘴裏倒水,蹲在他旁邊的軍漢卻是嘆了口氣,有點恹恹,嘴裏還嚼着草根。
“別提了,看這操蛋的老天,許是又一場大旱!你是沒媳婦兒老子,老子可還是有老娘的人,也不知道這一年她得怎麽過……”
“呸,就你想的多。”軍漢呸了一聲,要了一根草根嚼上,嘗着嘴裏的甜味兒,也是長長的嘆了口氣。
然而老天卻像是被人罵了來找場子,連個惆悵的時間都不留給那軍漢,人家正閉着眼睛嚼草根呢,一道黑影就把人罩住了。
“勞煩,取份例。”
那聲音雖然清冽,卻一絲起伏都沒有,無端叫人覺着煩躁。
軍漢睜開眼,一下子就對上了自帶嘲諷光環的某張大臉。
行走的仇恨值神色平靜,眼神冰冷,看人的時候自帶一股冷氣,叫那軍漢覺着自己似乎到了秋裏,不由把衣裳又套上了,随後從桌子低下把衣裳等等都取出來,裝到一個袋子裏。
他看見那布袋子上一個大腳印子,不知道為什麽,還有點尴尬,把上面的土拍了,才把東西遞過去。
已經從面癱進化成冰山的齊墨看他一眼,然後轉身走人,一句道謝都沒留。
然而一向帶着股痞子習性的老油條卻沒有多糾纏,兩個滑頭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眼裏看出來了些東西。
“這人看起來,可不是個簡單的啊……”
“屁,”另一個軍漢暗罵一句,他低聲道:“沒聞到味兒嗎,這小子已經見過血了。”
平常人裏,誰手上又見過血?
這種人一來這裏,最差也得混上個百夫長……
看那小子身上那股子邪氣,可不是個尋常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