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個閻王有點冷
殿官端着新送過來的竹簡走上石階,帷帳後面的案牍上軟塌塌地趴着一團東西,他深吸一口氣,腳步聲漸漸放輕,卻還是驚擾得那小東西頂着一大片赤色黑紋狻猊官袍的衣角跳躍起來。
他屏住呼吸,心髒被那起伏蹦跶的弧度狠狠地栓住,忽然不知哪來的一個巴掌,啪地一聲将那鼓起來跳動的小不點拍打到案上,屆時發出一聲嬰兒般的啼哭聲。
殿官聞聲猝然往後退了幾步,躬身大聲回禀道:“閻君,崔大人又送來一批公案。”
那啼哭聲在一陣窸窣聲中戛然而止,袍子的主人像是剛剛睡醒,悠悠然拂手坐起,蓬松垂于胸前的青絲裏探出一個金面赤耳的小人兒,也學着主人正襟危坐,嘴裏卻咬牙切齒道:“今日已批了一千多公案了,你家大人是不是成心欺負我主人?”
殿官的身子顫了顫,斜着眼微微探了探霍輕瞳的神色,結果卻看到她伸手撫摸着小人兒的腦袋,淡淡地道:“虞人,休得無禮。”
殿官迎着霍輕瞳的示意,将竹簡放在案上即刻匆匆退去。這是他第一次當閻王殿的差事,沒想到新上任的女閻君竟是這般古怪,她懷裏那個長相猙獰的小怪物更是怪異。
霍輕瞳的目光停留在案上還未批閱完的竹簡上,手指撫過冰涼堅硬的竹片,突然轉向小人兒,“虞人,咱們再試一次,好不好?”
虞人面露不悅,迅速跳開霍輕瞳的視線,發愁道:“閻君,你別為難自己了。酆都大帝的法術可與天帝相較,他既然有心封了你的前世今生,那你不管怎麽掙紮也無濟于事的!”她心疼地蹭了蹭霍輕瞳的手腕,上面還殘留着淡淡的劃痕。
霍輕瞳伸手托住虞人,仿佛認命般嘆道:“我的血澆在你的身上,你也實在難受。罷了,區區過往,記不記得又有何妨?”
虞人趴在霍輕瞳的手掌心,親昵地笑道:“閻君莫怕,虞人再修煉三百年,便可有通天曉地的本領,到時候別說是閻君的身世,就算是上天入地近千年的八卦轶事,我都能信手捏來!到時候,虞人天天給閻君講故事。”
霍輕瞳用拇指輕輕地碰了碰虞人的肩膀,将她放在一摞竹簡的最高處,仍舊坐好了批閱文書。手起筆落朱紅一點,千百陰魂盡歸昭仁,霍輕瞳正是這昭仁殿的閻羅王。酆都十殿閻羅王,九男一女,每一任的閻羅王都是由酆都大帝親自挑選,無人知其來歷,不知其名姓,入酆都十殿,喝了孟婆湯,上了回生鎖,方為始初。
她剛從茫茫天地間醒過來,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酆都大帝,霍輕瞳這個名字正是他取的。因為她生來便有一雙能看到陰靈的雙眸,流血漂橹處,更能號令數以萬計的陰靈,一聲令下陰陽颠倒,衆生傾覆。
靖人國在東海之外,舉國上下皆為通曉過去未來的小人兒,虞人就是她在靖人國辦案時救下的,也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從記憶的最開始,她的過去就充斥滿了各種凡人陰魂的冤假錯案,看着一個人又一個人經歷衆生之苦,輪回反複,有時候在輪回殿前還能看到曾經見過的魂魄。酆都一日,凡塵一年,旁人的一生,不過她的區區月餘。
對于生死,尤其看淡。
“主人,我最近聽說了一件事。”虞人站在竹簡上面,看到霍輕瞳好像是在發呆,賊兮兮地笑了一聲,盤腿坐在邊沿,“你肯定不知道,你還有個未婚妻呢。”
霍輕瞳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她用手将筆扶正,微微擡起頭,目光落在虞人的鼻尖良久,方才說道:“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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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人仿佛就是在等她這句話,急忙忙獻上證據,“你還別不信,我都打聽過了。她就住在偏殿裏,崔珏和檀姐姐聊天的時候我偷聽到的。”她故弄玄虛地停了停,勾着腳尖倒挂在竹簡邊緣,懸在霍輕瞳的眼前,敲了敲她的鼻尖,試探道:“你有沒有在聽我的話啊?”
霍輕瞳被虞人晃得頭暈,于是捏住虞人的小腿肚子将她正着提了起來,警告道:“再擾亂我辦公,就不給你吃墨。”
虞人從不挑食,從早到晚都只吃墨,因此拿捏她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餓肚子。霍輕瞳自從知道她的這個軟肋,簡直百試不爽。她看到虞人乖乖地縮到了角落,仍舊拿起筆批閱奏折,最近凡間剛剛結束一樁大公案,結案歸陰的魂魄們都排着隊在等着審訊,報恩完結的歸位,欠債造孽的還情,功德圓滿者也可以造冊成仙。
這都是最細碎的小事,霍輕瞳本可以讓底下的判官全權處理,但是她卻忍不住想事必躬親。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下意識裏總想着用什麽填充記憶,她嘴上說不在意,心裏卻還是放不下。
今日呈上來的公案裏有一名書生,連續十世的功德大善人,卻因為前段時間的一樁酆都大案被牽連受害,不僅不能如期羽化登仙,還要再受一世的欺淩之苦,才能功德圓滿。霍輕瞳看了崔珏遞上來的奏折,心間一涼,朱筆一勾便是一記駁回。
崔珏晚間領了奏折,登時黑着臉過來理論。她作為判官裏唯一的女子,執掌陰律司數百年,亦是正氣凜然,秉公執法,為了避免被霍輕瞳當面駁斥,她身後的小官抱着一堆的法典,兩個人一前一後頗有氣勢。
然而霍輕瞳壓根沒給她申辯的機會,開口便道:“崔大人來得正好,我将過去昭仁殿的法典禮儀翻閱了一遍,其中不通情理者甚多,我正想和大人一同商議,重新再整理編撰一套陰律。”
崔珏詫異,重修陰律工程浩大,豈是想當然就可以的?于是,她善意地提醒霍輕瞳,“此事事關重大,臣以為閻君可等鬼帝出關之後,再作打算。”
“崔大人難道忘了我是如何當的這閻君?”霍輕瞳眼角微揚,語氣裏帶着些微挑釁,那副不把崔珏放在眼裏的居高臨下感,讓原本就很不服氣的崔大人更是厭惡,然而她仍舊繼續颔首聽命。
霍輕瞳說:“前任閻君為何被滅了元神?如今想來觸目驚心。舊法鄙陋之處甚多,如果不盡快修葺,含冤者累世積怨,造孽者逍遙法外,見縫插針假公濟私者害人不倦。闡壘與蠡帝勾結之事尚在眼前,人間自有國法家規,清規戒律,我酆都昭仁殿,難道不該因時制宜修正法典,證清者清白,還怨者公道?”
崔珏一時語塞,一個月前酆都剛剛平息一場大亂。前任閻君闡壘因勾結人間帝王,擅自借出鬼兵攻城略地,導致凡間九州大亂,數百人的生死運數遭到幹擾,更有甚者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正因為闡壘徇私枉法,才招致殺身之禍,而霍輕瞳正是幫闡壘收拾爛攤子的那個人。霍輕瞳奉命接任閻君之位,除了平整昭仁殿結界,加固十八層地獄,還要校改凡人的命數,整整三十天,凡間三十年,不眠不休。
闡壘的罔顧陰律,不僅讓昭仁殿蒙羞,更讓原本腐朽陳舊的陰律重新發人深省。霍輕瞳以闡壘之事闡述修正律法之決心,崔珏思前想後,果然無可辯駁,遂言道:“那鬼帝那邊?”
“崔大人只管放手去做,鬼帝那邊我自有對策。”霍輕瞳掃過崔珏身後篩糠般的小吏,重新注視着崔珏,嘴角帶着一絲疲倦,“崔大人可還有什麽事?”
崔珏嘴唇微微抿起,勉強笑道:“原本對沔陽書生一案有些不解,想聽聽閻君的教誨。”
霍輕瞳對崔珏微微點頭,見她往前走了幾步,才問道:“這書生這一世本該位極人臣,得道升仙,我看他的命薄後半闕卻變得雜亂無章,死不瞑目。你不好生安撫,為何又判他一世輪回,還是萬刃穿心的死法?”
崔珏俯首回道:“此人生前的确頗有仙緣,也曾積攢功德無數。但因……因闡壘之事波及,他帶軍抵禦敵時與士兵一起搗毀了一座城隍廟,按律凡人毀壞神龛,對上神不敬,理應重罰。”
霍輕瞳當即問道,“他平生可也對神明不敬?搗毀城隍廟時心中可有怨怼?因果輪回,既然是闡壘種的因,那得來的惡果又為何全部強加到他一人身上。崔大人若是覺得我駁了你的主意有失偏頗,不如我們召了城隍廟的地仙一問究竟,看是有人故意對神明不敬,還是無意中踏馬沙城,血灑城隍?”
話已至此,崔珏也知道霍輕瞳是成竹在胸,一心為自己的大意而愧悔,連忙道:“此等小事,豈敢勞閻君親自審查,臣立刻查個究竟,絕不錯判一個魂魄。”
崔珏這個人還是很正派的,霍輕瞳由衷地欣賞她的坦率正直,聽她已經如此說,便放緩了語氣,道:“崔大人是天子殿的首席判官,凡間嘗道崔大人為民做主,公正嚴明,我初來乍到,凡事還得儀仗大人,切勿令本君失望。”
霍輕瞳軟硬兼施,崔珏實在是招架不住,頃刻間已撇去大半剛來時的怒氣,遙遙相對感慨頗多,突然聽外面有小官疾步跑進來,跌倒在地極為狼狽地哭喊道:“閻君,崔大人!不好了,蠡帝從十八層地獄逃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臨時決定開文,因為我發現自從開始存稿,寫了四五個版本的開頭始終都覺得不好,修修改改拖拖拉拉今天這個是第六版,快四萬字的開頭,再寫下去就成廢檀了……可能我不太适合存稿吧!笑哭!偷偷開文,誰也不告訴~日更三千字~晚安。對了,這是個略帶懸疑的超級狗血愛情教科書ヾ(?ε?`*)有萌有暖有虐有勵志,當然也有姬情……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