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留下
“全村總共一百零三口,男六十二,女四十一,十四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成年人八十四個,十四歲以下的未成年十三個,五十歲以上的老人……”時玉說到這頓了頓,“六個。”
他摁出油筆頭,在六上面畫了個圈。
一百多人的村子老人才六個,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霍辭沉默。
他們此時正坐在白山村村口的老樹下,老樹很大,至少有三四百年,冬日樹葉凋零,只剩下巨大又光禿禿的根莖,虬曲盤延,在地上伸展開來,如同怪石,形成天然的椅凳。
老村長就坐在上面,恭恭敬敬等着答話,哪怕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時玉和霍辭剛剛在老村長的幫助下對村民大體做了一個統計。
時玉嘆了口氣,說:“抱歉,拖累你跟着我胡鬧。”
霍辭搖頭:“我也喊了停,我自己願意留下來幫忙。”
剛剛那種情況,有點同情心的都會停下來,他又不是鐵石心腸。
那就好。
時玉松了口氣,他也知道自己沖動了,先不說安全問題,留下來就意味着他們得對這一百零三人負責,誰讓他們頂了神使的名號。
但是剛剛那種情形,實在叫人堵得慌。
霍辭:“其實留下來也有留下來的好處,我們總不能一直窩在山裏不出來,遲早得跟外界接觸,不然怎麽通關游戲。”
這倒是,時玉點頭,游戲主線說到底還是城建和文明,沒有人怎麽建設怎麽傳播。
“而且他們已經看到了我們,咱們走了,神使這件事肯定會傳出去。”霍辭又說,“到時候萬一有人過來尋訪神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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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玉心中一凜,從古至今與神仙一類挂鈎的不管放在哪個年代哪個世界都會叫人趨之若鹜,倒是可以走遠躲開,但村民和商人見過他們的臉,他和霍辭特征這麽明顯,一旦消息散播,很容易被認出來。
除非……他們将這些人都殺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如此一來,反倒必須留下來了,非但要留下,還得想辦法将這些人拉攏到他們一邊。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心照不宣。
白山村眼下最大的危機是食物。
時玉和霍辭又握住手轉換語言詢問村長。
村長:“秋天收獲的糧食全都被男爵收走了,我們只有蔬菜,可是蔬菜很快吃完,雪落下來後也不再生長,只能挖野草。”
“動物呢?”時玉問,“山裏肯定有動物,野豬——”想到現代有的動物這個世界未必有,改口,“大型動物抓不到,小型的呢?下面不是有河,難道沒有魚蝦?”
霍辭也道:“家畜呢?我看到地上有動物的糞便,還算新鮮,為什麽不殺了家畜充饑?”
村長:“白山和綠河全都屬于領主,沒有領主允許,我們不能随便進入,家畜也是,巡查隊要清點記錄的,不能動。”
他說話時眼裏露出痛苦,卻又理所當然的順從。
時玉半晌說不出話來。
現代已經很難出現饑荒這樣的事情,他本以為這些人是因為找不到食物才饑餓,還發愁怎麽解決,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
霍辭也是一臉難接受的表情。
因為領主不允許,就寧願餓死也不去動,這是個什麽樣糟心的時代?
時玉憋着火:“那就從今天起可以動了!我們是神使,難道你們要違抗神使的命令?”
村長戰戰兢兢:“不敢不敢,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時玉強硬,“區區一個男爵,還能跟神使作對?”
雖然他們不是真的神使,但不妨扯大旗狐假虎威。
霍辭開口:“恐怕男爵也顧不上這裏。”
怎麽說?時玉看向他。
霍辭撥弄油筆筆帽:“為什麽半年來一次的巡查隊變成了三個月一次?還有多金在路上遇到的強盜……”
“戰争!”時玉豁然,“外面在打仗!因為打仗所以需要囤積糧食!”
沒道理領主會不管不顧将治下的百姓全都餓死,死了他們還怎麽割下一茬,除非他們已經自顧不暇,哪還管的上百姓。
如果戰亂,也就不奇怪會有強盜肆意出沒了。
村長對此一無所知,兩人叫來多金。
果然,多金說:“聽說是長長侯爵和晨曦侯爵開戰,柏木男爵是長長侯爵的小兒子。”
長長侯爵是個什麽鬼?
時玉懷疑“翻譯器”是不是出了問題。
哪個chang?長?嘗?常?
多金給出明确解釋:“長短的長。”
按照這裏取名的規律,時玉思緒不免朝着不可言說的方向奔去,什麽長?有多長?
“為什麽剛剛沒有說?”霍辭就比較正直。
多金委屈又茫然:“大人沒有問啊。”
兩人一時語塞。
不過問得再多,多金也不知道了,雖然在打仗,但戰場并不在柏木男爵的封地內,而且他只是行走在村鎮之間的小商人,還沒有能力去到大城市,只知道有打仗這回事,具體什麽情況根本不清楚。
時玉和霍辭松開手,轉回中文。
“去年秋天開始的話,已經打了一年。”時玉說,“不對,不止一年,開戰之前肯定有屯糧,看來前線情況不太好。”
都到了搜刮百姓糧食的地步,何止不好,就算贏了,不知道要搭進去多少這樣的白山村,最後獲利的也只是貴族階級罷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管輸贏,短時間那些貴族顧不上這裏,”霍辭按照多金的描述,在紙上三兩下畫出簡易地圖,“不過只要白山村還在,到了春天還是會有人來收稅,不能讓他們發現。”
他們決定留下來,肯定會有大動作,如果這些人看到白山村村民過得很好,難保又來一次掠奪,甚至牽連出他們。
“我們不能跟這些人正面對抗。”他手指輕點地圖,眉眼冷峻,“當然如果他們不出現更好,戰争再持續個一兩年,我們發展起來,就不怕了。”
時玉想了想,提議:“要不幹脆讓這些村民假死?”說完覺得這個主意簡直絕妙,“就當白山村沒扛過這個冬天,反正按照游戲流程,要先建房,這些房子肯定不能空着,就讓他們住進去,游戲出品的房子總比他們這些強。”
白山村與其說是村,不如說是難民營,房子是用樹枝和草皮紮成的,許多連支撐的圓木都沒有,頂多下面圍了一圈石頭,破爛又搖搖欲墜,感覺只要一陣風吹過來就會變成廢墟。
與其費功夫修葺,不如換個地方重建。
當然,這是他們的想法,還得征求村民的意願。
結果村長半句怨言都沒有就接受了他們的提議,一副只要神使吩咐讓做什麽都做什麽的模樣。
村長沒意見,其他村民更沒意見。
不用多費口舌固然是好事,但時玉和霍辭卻并沒有非常高興,相視嘆了口氣。
不過也好,眼下這種情況,全然順從總比心懷有異的好。
建房的事不急,先解決食物問題。
村長帶他們去看蓄養的家畜,眼下全村的家畜都集中養在他家。
村長的房子坐落在村子中心的一個小高坡上,相比那些搖搖欲墜的棚屋,村長家要牢固許多,底座的石頭明顯打磨過,四個角由堅實的圓木撐起,屋頂也遮蓋的很嚴密。
有幾分西方童話故事裏小木屋的感覺。
然而開門進去,撲面一股說不出的刺鼻氣味,像是悶了很久不透氣,還夾雜着動物排洩物的味道。
時玉沒有防備被熏了個正着,差點吐出來。
這哪是住人的屋子,廁所還差不多。
村長卻沒什麽感覺,像是根本聞不到,顫巍巍将門開到最大,朝裏面指了指:“都在這裏。”
時玉一扭頭,對上了一雙碩大的牛眼。
等等,他往後退了一步,确定這是住人的房子不是給家畜的窩棚?
霍辭也是同樣的愕然,人和牛羊住在一個屋子裏,這是什麽操作?
木屋從外面看着童話,裏面卻一點都不美好。
屋裏沒有隔間,一眼就能看清整個屋子,客廳卧室廚房全都在一起,中間連遮擋的簾子都沒有,地上堆着稻草木頭等雜物,更像是一個倉庫。
還有牆角拴在木墩上的牛羊以及圈在小圍欄裏的雞。
充滿了原生态。
尤其是味道。
時玉實在受不了,一口氣吸進去腦仁發疼,迅速清點完出來。
村裏蓄養的家畜并沒有他們想象中的多,只有一頭牛,一只羊和五只雞。
據村長說本來牛有兩頭,一頭奶牛一頭黃牛,奶牛在寒冬到來後病死了。
“牛肉呢?你們吃了?”時玉問。
村長急忙搖手:“沒有沒有,不能吃,牛羊死了要告訴巡查隊,他們過來擡走了,不然要受罰的。”
算了,當他沒問。
時玉閉了嘴。
越問越糟心。
倒是霍辭又問了幾句,得到黃牛并沒有用來耕種牛奶羊奶和雞蛋村民可以食用但牛羊雞長到成年就會被巡查隊帶走他們繼續蓄養幼崽的回答後也閉了嘴。
黃牛雖然活着,但瘦巴巴的,就算殺了也剔不下多少肉,想到黃牛養好了有用,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養着。
雞也一樣,能下蛋,雖然按村長說的,兩三天才下一顆,總比沒有強。
這樣一來,能殺來吃的,只有那只羊了。
問題是——
“怎麽吃?”
時玉提出疑問。
羊肉腥膻,他倒是知道幾個去腥膻的方法,但眼下沒有調料也沒有蔬菜,做出來能吃?
烤倒是可以,他們有油,但是人餓久了突然吃大油的東西會拉肚子,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一個個都癱了接下來還怎麽搞。
“先煮粥。”霍辭拍板,“喝點粥暖暖胃,然後去河裏抓魚煮魚湯,再看看山裏能不能找點野菜野果之類的,羊等過幾天再殺。”
所幸村民自己挨餓,倒是給牛羊早早準備好了幹草,有太陽的時候再帶出去讓自己找找食,活得比村民舒服。
煮粥的事交給村長兒子和兒媳,時玉和霍辭去了河邊,打算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魚,萬一異世跟現代不一樣呢。
還好,老天爺是眷顧他們的,兩人帶着幾個村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砸開厚實的冰面,立刻就有魚争先恐後冒出來呼吸新鮮空氣,還有膽大的直接魚躍而出。
十多斤重的魚砸在冰面上,發出重重一聲響。
将堅持要跟着來的村長砸得驚在原地。
“快,把魚抓起來。”時玉吩咐。
幾個村民讷讷看向村長,倒是一個瘦高青年眼疾手快将掙紮滑行的魚捉住,然後緊緊抱住兜在懷裏,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雙眼泛出綠光。
有人帶頭,剩下的村民也跟着動起手來。
連魚線漁網都不需要,魚接二連三自投羅網上岸,有自己跳出來的,有被擠出來的,臉盆大的冰窟窿,密密麻麻擠得滿滿當當,可以想象這條沒有被人為捕撈過的大河裏寄居着多少魚群。
時玉和霍辭不約而同松了口氣,至少食物不愁了。
回去的時候每個村民手裏都拎了兩條魚,個個十斤往上,連老村長都在懷裏抱了一條,紅腫粗大的手指摸着冰冷的魚鱗,嘴唇顫抖喃喃着不成句的音調。
回到村子裏,陶罐裏的米已經煮好,蹲在路邊的村民看到拎回來的魚,雙眼發直。
時玉和霍辭往陶罐裏瞧了一眼皺起了眉。
不是煮多了,而是太少了。
十斤米做成米飯一百多人根本不夠吃,所以才讓煮成粥,至少每個人都能喝一碗。
結果村長兒子只煮了一半,又分了四個大罐子,米湯稀釋,清得幾乎能看到底。
見神使皺眉,村長兒子吓得手足無措,戰戰兢兢:“我不該多煮……”
時玉嘆了口氣,說:“先一人一碗暖暖胃,剩下那袋待會兒跟魚一起煮。”
霍辭已經在指揮村民去處理魚。
這才發現村民們居然沒有争搶,全部老老實實抱着碗等在屋外。
連多金也帶着他的三個仆從乖乖蹲在屋檐下,端着不知道從誰家借來的破碗。
時玉心頭微松,他心裏做過最壞的打算,無非等他們回來米已經被争搶吃完,沒想到情況比他想的要好。
轉念想到他們寧願餓死也不去打破規定進山下河充饑,也就不奇怪了。
村民們挨個拿着碗上來盛粥,老村長一開始猶豫神使需不需要吃飯,舀出第一碗顫巍巍端上來,被兩人拒絕了。
他們還有早餐面包和紅牛,不至于跟村民争這一口。
老村長在村子裏顯然很有威望,指揮着村民一個接一個上來,白水似的粥盛到碗裏,碗底的米粒一眼能數的清,村民卻像是拿到了山珍海味,小心翼翼又無比鄭重。
然後回去剛剛站着蹲着的地方,大口大口往肚子裏灌。
喝着喝着,忽然有人大哭起來。
時玉和霍辭一驚,發現居然是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抱着見底的陶碗堪稱嚎啕。
老村長抖着唇說:“他叫哇……他母親怕吃的太多,一個人進山裏去了,就在前天。”
時玉和霍辭捏着面包,嘴裏忽然沒了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