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枯原(中)
七月初八這一天發生在荊州的這一場刺殺, 無論在山林中掀起了多大的聲勢, 對于消息閉塞的遠方來說, 都是悄無聲息的。但它确确實實影響了一些人, 有人為刺殺失敗而震怒,有人因刺殺而同侍衛走散、只能靠着自己去找回家的路,有人終于殺光了刺客,向前去追自己的主子......
它也正在改變一些東西。
“你們是幹什麽吃的!去了這麽多人, 竟只回來你一人,且還沒把人給我殺了?”
已然成年,二十歲的二皇女趙宸在宮外開了府邸,這是一座完全擁有皇家氣派的宅子, 朱門金漆, 屋舍森嚴, 處處彰顯着裏面居住之人身份的不凡。
而此時,這座宅邸的主人正在自己的書房裏,對着低低跪伏在地上的一個黑衣人發怒。
“殿下, 十一殿下的人都太厲害, 我們前後刺殺兩次, 皆是慎而又慎地查探過才出手的, 第二次更是前後都有埋伏,可那些侍衛個個都武藝高強,無論我們如何作伏,他們都悍然相應,拼死也要把十一殿下送走......送走殿下以後, 他們一個個更像是瘋了一般,不把我們全殺了,絕不往後退。奴才......也是重傷昏迷,被他們當做死人了,才偷回一條命,趕回來對您複命的。”
“哦?你是說,同為皇家侍衛,我的人就不如我十一妹?”
摸着書案前的玉獅子,二皇女陰測測地盯着地上的刺客,那刺客聞言大驚,在地上連磕好幾個響頭:“奴不敢!殿下,再給奴一次機會,十一殿下身邊已無多少人可用了,奴這次一定能成功的!”
“你剛才說,你們最後設伏的地點是哪裏?”
走到黑衣人身前,二皇女蹲下來,寒聲問道。
“回殿下,是荊州地界,蘭城西北方向三百裏處。”心中燃起希望,刺客将一切說的詳細,說罷,跪伏在地上等待主子的命令。
可他不知道,他已等不到了。
視線定格在二皇女鑲着玉石的靴子上,喉嚨被扼住,而後掐碎,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地面,想擡頭再看一眼自己追随的主人,眼中卻瞬間便沒了神采。
“謝謝你啊,這麽遠跑回來,将失敗的消息帶給本殿下。”
走回案桌後,拿起絲絹擦了擦手,這位剛剛冷酷地殺死一個人的二殿下拍了拍手,看向自黑暗中閃出的那道影子。
“聽清楚了嗎?荊州蘭城往西北走三百裏。你們以這個地點為基點往北找,找到她,追上她,而後......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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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殿下!”
“等等,把他拖出去。”
“......是!”
地上的屍體被清理掉,這間不知死過多少人的書房裏,趙宸摸着那只早已被養得潤滑如脂的玉獅子,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萬貴妃省親是大事,趙宸一開始并未多想。但随着萬貴妃回宮,本來常常跟在她身旁的十一妹卻沒了蹤影,她心下生疑,後來太子被廢,無論是一開始添風波的時候還是後來局定他們守着空掉的東宮蠢蠢欲動的時候,貴妃那邊卻依舊按兵不動,趙寂仍然不出現在人前,她更加懷疑。
她懷疑趙寂不在宮中。
确定趙寂是否在宮中很不容易,父皇偏寵萬貴妃,貴妃勢大,将她那裏的宮人經營得密不透風,她打探過幾次,那邊總說小殿下抱恙,卻從未傳出過确切結果。
并未氣餒,她換了個方向。
若是十一妹真的同貴妃前去省親了,如今又不在宮中,那麽她會在哪裏?
她應當在朱日郡。
她必定在朱日郡。
有了這樣的假設,趙宸前後放了好幾撥探子南下,一次次的打探中,萬府新來的那位叫做“萬情兒”的表小姐走入了趙宸的視線。
探子帶回來的畫像,不是她親愛的十一妹還有誰?
她的妹妹,十一殿下趙寂。
即便是在陛下的衆多孩子裏,趙寂也是不同的。
她的生母是曾得陛下盛寵的賢妃,後來賢妃病逝,陛下将感情轉到萬貴妃身上,趙寂也由此寄養在萬貴妃名下,無論何時,都受盡寵愛。很早以前,趙宸便偷偷對老天爺祈禱過,不要讓趙寂分化成乾陽君。
那時太子尚且在位,但是,平日裏給她最大的威脅感的卻不是那個暴躁易怒的太子哥,而是她的聰穎仁善的十一妹。
她從不覺得太子會永遠是太子,但她明白,趙寂一旦變成太子,便永遠不會像大哥一樣跌落下去,因她生母是父皇愛極的萬貴妃,因她身上有着父皇所喜歡的所有。
她聰明,她仁善,善良?這個東西在趙宸看來是帝王家最不需要的東西,甚至她覺得自己的父皇也沒有這個東西,但是很諷刺的是,也許是老了吧,父皇竟最喜歡趙寂的這一點!
趙寂小時候,她對趙寂的敵意不甚明顯,但後來趙寂分化了,分化成了乾陽君。
那趙寂就是她的敵人,而且是最可怕的那個敵人。
“妹妹,你不要怪我。誰叫你自己要跑出去?跑出去了,就不要再想着回來了。”
......
有人錦衣玉食,有人衣衫褴褛。
荊州北部的密林中,逐漸走出來兩名身着華服的小女孩。她們身上的衣衫是最上等的絲綢,只是沾了些血,看起來有些吓人。她們腰間皆挂着香囊、玉佩,稍小的那個頭上戴着質地透徹的玉環,以此束發,發絲遮住一些臉頰,看不清相貌。
稍大的那個發絲則被整齊紮起,露出一張青雉而純美的臉龐來,這樣一張臉,即便是個小孩,也足夠引來許多人的觊觎。
她們在狹窄山路上走,在寬敞官道上走,她們在夜晚趕路,也在白天趕路,只要還能走,腳步便不停,仿佛身後有猛虎在追。
“餓嗎?”
和高沐恩他們分開的第三天清晨,帶着趙寂朝西走着,衛初宴掏出一塊肉遞過去,趙寂又将它推了回來。
“我不餓,你吃些吧,你昨天晚上便沒吃東西。”
這是馬肉。
那匹跑死的馬後來被衛初宴拿刀割開了,取了些肉烤熟,兩人忍着惡心,盡可能地多吃了一些,期間并未停止過烤肉的工作,等到她們上路時,包裹裏多了幾塊制好的肉幹,那肉幹肉質粗糙,略微發硬,口感并不好,衛初宴不會做這個。
但趙寂更不會。
饒是這麽不好吃的肉,吃了兩天後,還是吃掉了大半,在發現食物變得稀少的時候,衛初宴不肯再吃了,哄着趙寂吃了一頓,發現她并不下口的趙寂也不再去接,而是執拗地要看着衛初宴把肉吃下去。
有些心酸,兩人都不是挨過餓的人,此時要學着去節省,一方面感到手足無措,另一方面又在單純為對方着想的過程裏得到了難言的安慰。
吃的問題還在其次,對于兩人而言,最嚴峻的問題是沒喝的。
刺客來的突然,逃亡更是匆忙,兩人身上有些銀錢、有防身的刀,卻無水囊,也無糧袋,原本在山林中,勉強還尋得了一口将要幹涸的泉水,由此支撐着她倆過了兩天,到的此刻,兩人嘴唇均已裂開,當務之急,是找水喝。
可是此地大旱,若是水源到處都有,又怎會出現那麽多的饑民呢?
“那裏,又死人了。”
堅持着走過一段路,前方一人高的草叢裏,有幾人匍匐在地上,看模樣,均已死去多時。
衛初宴過去念了聲“抱歉”,而後将他們翻來翻去,尋找吃的和喝的。找到了兩塊被曬的鐵一樣硬的餅,卻未找到半點喝的。
趙寂在一旁看着,小臉上露出了沮喪的表情。
死去的一人是個小女孩兒,還有兩位大人,皆是農人裝束,衣衫還算幹淨,只是都有同樣的問題:過于寬大。
其實不是衣衫寬大,而是人變小了,被饑餓折磨得幹癟的軀幹,如何能撐起這樣的衣衫呢?
衛初宴盯着他們看了一會兒,又看向趙寂身上那件惹眼的紅衣,咬着下唇,伸手去剝死人的衣服。
趙寂察覺到她要做的事情,抵觸地朝後退了退,過了一會兒,看着衛初宴跪在那裏的小小身影,她踢飛了腳邊的石子,走上前去幫她一起剝。
“我們必須換上他們的衣服嗎?”
“只能這樣了,這樣的裝束......太顯眼了。”
趙寂認命地點點頭,吸了吸鼻子,又想掉眼淚,初宴拿幹淨的手背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要哭,不知到哪裏才能找到水喝,主子,不要哭。”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這兩章可能有點.......
但這就是我想寫的小高潮一樣的部分,這個部分,我想把它叫做相互扶持。
很多東西,大旱啊,酷吏啊,貪婪的城門小吏啊,餓死的人啊,跑死的馬啊,這些東西醞釀在一起,最後給出的就是“枯原”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