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長安
是在哪裏見過呢?
燥熱如火的大風呼啦啦地吹着, 枯枝焦葉悚然作響, 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上, 水囊中的清新水汽飄入鼻間, 仿佛天邊的甘露。這本是饑渴之人很難抵擋的誘惑,但是趙寂只是抓着水囊靜靜站立在那兩人面前,卻并不把水往嘴裏灌,而是低頭蹙眉, 不知在想些什麽。
看的心焦,那男人催促道:“你還喝不喝了?我們還急着趕路呢!”
他催的急,趙寂捏緊手中水囊,幾乎便要被他這副急躁的神情趕着去把水喝掉, 但是......心中仍有疑惑。
是在哪裏見過呢?
腦中閃過一個破舊的牌匾, 牌匾下排成隊等待賣兒賣女的村民、隊伍前邊檢查“貨物”的管事......
哦, 是了,那日在金田村所見,那販子挑揀村民的神情不正與眼前這兩人相似嗎?
心中前所未有地警惕起來, 趙寂拿着水囊退後兩步, 清亮眼睛中, 劃過一絲銳利。
“欸你這小孩, 給你水你不喝,還想把我的水囊拿去哪裏?”
随着她的退後,男人女人立刻緊跟着上前幾步,男人伸手過來,似乎是想搶她手中的水囊, 但眼神,卻一直朝她身上瞟着。
趙寂捏緊水囊,心中知道這水恐怕有蹊跷,但她又不肯輕易放棄,萬一......沒問題呢?衛初宴等着水救命!
“你先喝一口。”
把水囊遞過去,趙寂緊盯着那個男人,小拳頭捏緊了,蓄力的姿勢。
那男人沒想到一個渴成這樣的人會輕易放開已經到手的水囊,接住水囊之後,反而怔愣了片刻,等到趙寂說話,他眼裏閃過一絲驚色,轉頭去瞅同行的女人。
那女人默契接道:“嘿你這是懷疑我家當家的了?你這小孩,真是不知道好壞,我們好心給你水喝,想救你的命你卻不領情,那走吧,當家的,我們不同她多說了。平白多費些口舌,這天熱成這樣,我們省點唾沫啊,也比好心喂了驢肝肺好!”
一邊說着,她一邊朝男人使眼色,拉着男人從趙寂身邊走過,趙寂警惕地轉過頭來,不把後背對着他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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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在走,那兩人步伐卻很慢,背對着趙寂,他們有過幾次眼神接觸。
“怎麽辦,那小孩不上當!”
“走慢點,我不信她能放過到嘴的水!”
走出一段路,那男人沉不住氣了,他們經手的災民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方才那一眼,他便确定這是個能賣出大價錢的,如今不好騙到手,這樣放棄可也不甘心!猶豫着要不要回頭直接把人擒住,可那小孩身上可帶着刀!這讓他拿不定主意。內心煎熬,他兩的腳步越發的慢,便在此時,身後傳來一句略微沙啞的話:“你們等一等。”
男人大喜,繃着臉回過頭,見那小孩已經趕了上來,在離他們三步處站定了。
“我說,你現在又反悔要水喝了?晚了,我們不樂意給你喝了。”
生怕自家男人答應的太快會引起懷疑,女人開始端架子了。
趙寂搖了搖頭:“我沒反悔。”
“那你?”男人女人皆露出訝異之色。
趙寂盯着他們,緩緩拔出了腰間的刀:“我說,你們先喝一口。”
一小孩拔刀指着兩大人,威脅于人,這在旁人看起來十分荒謬的事情,便切切實實地發生在荊州西部這個滿目枯黃的蒼野間。
被她突然爆發出來的狠意吓到,男女都後退了一步,但過了一會兒,稍微冷靜下來以後,卻只覺得滑稽。
這小孩,她拿着刀的手還在發抖,又想拿什麽來威脅他們呢?況且,不過是個孩子,即便有刀,難道他兩還真的要去怕不成?
“你讓我們喝我們便喝?這是我們的水,我們想喝便喝,不想喝便不喝。小孩,你不要太霸道了!”
看着他們的神情,趙寂更加确定心中想法,她緊握手中的刀,向前逼近一步:“原本水是你們的,我的确沒有什麽立場要求什麽。但是我現在懷疑你們想拿水害我,你們喝一口證明下清白,若是不能證明......我還未殺過人,但我現在已不再堅持不殺人。”
這句話說完,趙寂握着刀的手抖的更厲害,她不再去看男人腰間的水囊,而是把目光放在了女人身上。
女人身上也有水囊,她猜測,既然要在這種地方行路,這兩人不會連一點給自己喝的水都不帶在身上。
他們主動給出來的這袋水肯定不是,那......只有那袋水。
即便那袋水也不能喝,她也不能放這兩人走,他們肯定知道哪裏有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真好笑!”
蒼野中有一瞬間的寂靜,而後,令人作嘔的笑聲響了起來,男人和女人邊笑,邊朝着趙寂逼過來,趙寂話已說到這個地步,他們再想裝好人也難了,裝不了,真面目便流露出來。
“乖乖把那水喝了,給你爺爺省點力氣不好嗎?如今還要費力抓你,少不得還要傷到你,這麽好一副皮囊,若是哪裏破了,可就賣不上價錢了,你以為爺爺我不心疼嗎?”
緊盯着趙寂手中的刀,卻不認為這個孩子能有勇氣揮刀,即便能揮刀......難道他們便一點本事都沒有,還能輕易被她砍翻嗎?
十分有默契的,男人和女人自兩邊欺近,趙寂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小臉上一片嚴肅,便在這時,男人突然沖過來,趙寂本能揮刀去砍,極快的速度讓那男人根本無法躲開,轉瞬間便被自左肩往小腹砍出了一道深深的線。
血液飙射出來,濺在趙寂的臉上、身上,有點熱,這讓她想起很久以前母妃當着她的面殺掉的那個人......此時不是走神的時候,她粗暴地抹了把臉,回頭死死盯着呆立在一旁的女人。
女人呆呆看着男人倒下,沒反應過來男人的死亡,還保持着前沖的姿勢,但氣勢已然頹了,等到意識到方才發生了什麽,明白這看起來軟綿綿的女孩恐怕有很恐怖的武力,她尖叫一聲,轉頭便跑。
當家的和她武藝差不多,如今只是一個照面,便給人砍死了,這令她吓破了膽,怎敢再和趙寂對上?
趙寂提着刀追上去,從後面踢中她的小腿,如同對那王申那樣,将她腿骨踢碎了,骨頭渣子與血肉透過破掉的褲腿飛出來,女人跪落在地上,趙寂深吸一口氣,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這把刀是衛初宴自刺客手上搶下的,人血,馬血,刺客的,侍衛的,販子的......一路上不知飲了多少血,寒意逼人。只是單單架在女人身上,便令女人不住哭嚎起來,拼命求饒。
趙寂不顧她的哭喊,扯下她腰間的水囊,掰開她嘴唇往她嘴裏灌了兩口,她被嗆的直掉眼淚,但還是斷斷續續把水咽下去了,趙寂守在一旁,等了小半個時辰,不見她有什麽奇怪反應,便知道這水的确是清水。
小心翼翼地,她抿了一口,涼意劃過喉嚨,流入四肢百骸,讓她被連日的幹渴折磨的快要崩潰的身體鮮活起來。
緩過來一些,她抱着水囊跑到衛初宴身邊,小心翼翼地将水喂到她嘴裏,不敢喂太多,等到初宴喝下一兩口,趙寂把水囊放在她身邊,去男人屍體旁解下被鮮血染紅的水囊,又跑到女人身邊。
“這水,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女人痛的在地上打滾,聞言支支吾吾,不怎麽回話。
趙寂明白她的心思,冷聲道:“你把出水地告訴我,我饒你一命。”
“我說,我說,就在此地往前三十裏處,那裏有個村莊,叫做雲水村,村裏有口救命井。”
趙寂見她不似騙人,便把刀放下,擰開男人的水囊往她嘴裏灌了兩口。
果真有藥,水剛一灌下,那女人便沉沉睡去了。
到了此刻,趙寂心中那根一直繃着的弦才松開,她把刀丢了,跌跌撞撞走到路旁幹嘔起來。
剛才,她殺人了......
捂着小腹,跪在地上,嬌嫩雙膝被石子咯得生疼,小臉也被飄來搖去的枯草刮出幾道痕跡,趙寂感覺不到這些,她低着頭、彎着腰,不住幹嘔着,肚子裏沒有什麽東西給她吐,出來的都是些酸汁,但惡心感不會因此而消弭,她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連膽汁都要吐出來......
不知道嘔了多久,有人自身後抱住了她。
清風一般環繞了她。
剛被抱住時,她驚慌地彈了一下,見到是衛初宴,才又放松下來,被她抱在懷裏,感受着那柔軟的身體,聞着衛初宴身上的梅香,她才不再發抖。
“衛初宴......我殺了人了......”
“我知道......沒事,沒事的。你殺的不是好人,不要怕。”
從後面攬着她,衛初宴一只手按着她的兩只胳膊,将她抱了個滿懷,另一只手則往下摸到趙寂的手,将那小手包在手心。稍顯冰涼的嘴唇貼着她的耳垂,在她耳邊不住安慰着她。
剛醒來,那一點水并不能解救全部的幹渴,喉嚨依舊沙啞,但是聲音足夠溫柔,衛初宴抱着趙寂,不斷地告訴她:沒事的,不要怕,你做的是對的......
說到後面,初宴嗓子已然失聲,但那溫柔而平靜的語調,卻好像還一直纏繞在趙寂耳邊,趙寂回頭,捂住她的嘴:“叫你少說點話的......總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沒法說話,衛初宴抓着她的手,在臉頰上蹭了蹭,看着她的眼睛,認真點了點頭。
情緒由此舒緩下來,兩人走回道上,初宴把刀擦幹淨,自趙寂身上脫下刀鞘,将沉沉長刀挂在自己腰間,趙寂則撿起水囊,給衛初宴又喂了一口:“不要省着,那女人說了,往西再走三十裏有個村莊,村莊裏有水。”
她讓衛初宴多喝,見初宴喉頭上下滑動,自己不由抿了抿唇。
衛初宴察覺到她的小動作,把水遞到她嘴邊,做了個手勢,示意她自己喝一些。
趙寂到底太小,忍了那麽久已是辛苦,此時水送到嘴邊,她抱着咕嚕咕嚕喝了幾口,衛初宴怕她傷肺,遂收走不讓她再喝了。
“等下再給你喝。”
做了個這樣的口形,但仍然發不出什麽聲音,趙寂看不懂她說什麽,衛初宴只能搖搖頭,把水囊給她挂在腰間。
路過那昏迷的女人時,衛初宴的目光落在了她身旁的水囊上。
趙寂搖頭:“這水囊裏是迷藥,喝不了的。”
初宴明白過來,還是把水囊撿起來了。然後她在女人身上摸了摸,找出幾塊新鮮的餅子,遞給了趙寂,知道自己不吃趙寂也不會吃的,她叼了半塊在嘴裏,擰開了下藥的那個水囊,拿出裏邊的水,給趙寂洗了洗手,又自身上扯下一塊布料打濕,給蓋到了趙寂的腦袋上,打了個結搭在後頸。
這樣能解暑熱,不讓腦袋總那麽熱。
趙寂頂着塊布,不解地看着她,喝了水的關系,微微嘟起的小嘴顯得不那麽幹燥了,衛初宴心中略定,勾唇笑了笑,趙寂這樣一來,更像個小包子了。
頭發也給遮住了,細眉也給遮住了,軟乎乎的一團。
笑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之前醒來時看到的屍體,想起找到趙寂時趙寂可憐的模樣,眼神漸漸暗沉下來。
有些事情對趙寂來說太殘酷了......她最近在想一件事,是不是前世,趙寂也同貴妃南下省親過呢?是不是前世......趙寂也曾遭遇過追殺呢?
若真是那樣......不怪乎前世的帝王是那樣的性子。
近來,她總是在小趙寂身上見到前世那人的影子。
有些事,該發生還是在發生,有些人,該長大還是會長大。
就如現在,趙寂也能拿起刀來,逼着自己去殺人了。而在數月之前,這個有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女孩子還天真地同她說過:“日後在我的封國,我不許他們随意打殺奴仆,我不喜歡這樣。”
前些天她為趙寂的仁慈天真而揪心的時候,總希望她快點長大、盡早認識到現實的殘酷,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她又忍不住想要盡量的遮住趙寂的眼、去幫趙寂掃清一切障礙。
可是......還在她猶豫的時候,趙寂已經被迫接受了這一切,開始走向前世的那個人了。
還能如何?她不能阻着趙寂的腳步。
只能讓她盡量走的平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世界不會看到人的悲喜,挂在天邊的那輪夕陽仍然絢爛,此地卻無人可以去欣賞它,而是只會詛咒它。枯死的野草被人踩踏的彎下去,又漸漸直起來,仿佛有生命一般,但是......終究是假象罷了。
就好像躺在路邊的那些人,身軀雖然還有溫度,卻永遠不能再重新睜開眼睛了。
這個地界,樹是死的,草是枯的,只有風還活着,不斷地捎來幹燥,吹的人嘴唇開裂,吹的人皮膚發幹,吹的人啊,心火熊熊燃燒。
但是衛初宴在身邊,趙寂心中便有清涼。
走出二三十裏,果真看見了村子。
暮色藹藹,她倆走進村中,四周門窗緊鎖,未有行人,也無聲音。
“好像,這村子沒人住。”
正說着,遠處一間蓋着黑色瓦片的木屋裏,飄出了一陣陣的炊煙。趙寂和衛初宴精神都是一振,加快了腳步,走到院門,還未進去和主人打招呼,便聽見裏邊傳來一陣陣的話語聲。
“嘿,不應該啊,老三他們動作不挺利落的嗎,這次怎麽出去了這麽久?”
“說是往東找找有沒有好貨色,這邊這塊是沒人了,要走遠點看看。還揣走了好幾塊餅子呢.......”
屋內斷斷續續地傳出說話聲,屋外,趙寂和衛初宴對視一眼,明白過來她們到了一個什麽地方。
東邊、貨色、餅子......
好吧,這裏是賊窩。
裏邊那夥人,和今日遇上的那兩人是一夥的。
“大哥,要不要出去找找啊?”
“找找找,你去找啊?這都馬上吃飯了,誰有功夫去找他兩?沒得事的咧,他們兩你還不曉得?比打洞的老鼠還精明,又帶着藥出去的,哪會有什麽事啊?去去,把老子的飯端上來!”
屋內談話未止,一人又說:“大哥,我覺得我們這批貨夠數了,再多,吃不下咧。要不等這次老三他們回來,就不出去抓羊了吧?還是早點去長安啊,那麽多人,多呆一天多吃一天糧咧!”
“有多少人來着了?四十還是五十?你個孬貨,叫你去數個數,次次給我不一樣的數目!”
“嗨,你喊老三去數啊,我這......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只會數到十。”
“別提了,老三在我還編派你?媽的,老三他們偏要出去,說什麽肯定還有肥羊。也不想想,這地界人老的老,死的死,小羊都給抓完了,哪還有什麽能找的?”
“大哥說的對,那兩口子就是貪的要死!別的不說,大老爺還等着我們交人呢,長安那邊催的這麽緊,我們也等不久啊,你看他們,不曉得跑出去多遠了!”
聽了一會兒,一邊傳來動靜,衛初宴拉着趙寂的手,悄悄避開了,在村頭找了一間廢屋翻了進去。
“是奴隸販子。”
“他們要去長安。”
兩人同時開口,說出的卻是不一樣的話。
初宴聲音還是沙啞,但是那聲長安,卻異常清晰。趙寂得她提醒,看着她,小口微微張大,十分可愛。
“我們要跟着他們去長安嗎?”
“不是‘跟’,是要想法子讓他們‘帶’我們去長安。”
這屋子也不知道有多久沒住人了,一股塵土味,初宴張口說話,不小心多吸了些塵土,張嘴咳了幾聲,趙寂便十分緊張地撲到她懷裏,看她有沒有事。
一路走來,趙寂對衛初宴的依賴越發明顯,她跟着衛初宴,從丘陵至平原,見過那麽多死人,遇上那麽多壞事,可是只要有衛初宴在她身邊,好像這一切就都沒什麽。
只要有衛初宴在......
先前初宴昏迷,她便已經煎熬過一次,如今衛初宴稍有些不适,她都很害怕。
随着趙寂撲過來,破舊的屋檐掉落下幾塊瓦片,幾次響動,不久,門外傳來腳步聲,應當是聽到了這邊的聲音,跑來查探的。
衛初宴把趙寂攬在懷裏,輕聲快速說道:“等下我們得被他們‘騙去’,他們遞過來的水,你含在嘴裏不要喝下去,也不要害怕被發現,他們是一群拿人命發財的莽漢,又已嘗足了甜頭,只要裝得像一點,他們絕不會發現的。如今僞裝成奴隸被賣往長安是最能掩人耳目的方法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初宴兩手按在趙寂肩上,看着她的眼睛,對她保證:“初宴一定會把你送回長安的。”
衛初宴的眼睛裏,有星辰的微光,像是啓明星,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仿佛永遠不會迷路。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雙眼睛,誰會不信任呢?
趙寂抓着衛初宴的衣襟,用力點了點頭。
便在這時,門被推開,一個高約八尺的大漢走了進來,見到裏邊的兩個小人,眼前便是一亮。
剛說着小羊,小羊就送上門了。看這兩女孩,雖然餓的面黃肌瘦的,但小孩嘛,養養就好了,掉肉快長肉也快。
養好了,定能賣個好價錢。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這是今天的三合一章節(喂!)
不是不是,這是一二章合一,十點半左右還有一章,說日萬就日萬!
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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