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救

往東北走, 走了一天, 翻過幾座小小的山嶺, 到了八百裏秦川的地界, 四周便都是平原了,一眼望去,天高地闊,視線不再有阻礙, 趕路成了一種別樣的享受。

作為黃河流域中最豐富的部分,長安附近一共有八條大大小小的河流,它們環繞着、或是經過了長安,因此, 又有“八水繞長安”的說法。

衛初宴她們的這輛驢車行到後面, 便常常是跟着河流在走。畢竟已到都城附近, 四周熱鬧極了。道路上人來車往,河上則走着大小船只,小船上, 漁民搖橹放歌, 大船上, 則常有人在甲板望景嬉戲。

又是人間了。

與一路上所遇見的各色商隊比起來, 她們兩這一輛小小驢車顯得有些寒酸,雖是如此,仍然有許多只能以腿代步的人會投來羨慕的目光。

偶爾,也會有人顯出一些疑惑,這麽小的孩子, 要趕着驢車往哪裏去呢?車內,又究竟坐着什麽人呢?

其實車內空無一人。

衛初宴要坐在車前馭驢,趙寂跟在她身邊坐着,好在馭位寬敞,兩個小人兒,也不顯得擁擠。

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界,趙寂活潑了一些,正跟衛初宴說話,幾匹快馬跑過,揚起一陣塵土,她不慎吸入一口,不住地咳嗽。衛初宴靠在一旁的車框上,一手持鞭打在驢上,一手自腰間解開水囊,單手擰開遞給她,動作行雲流水一般,已然恢複了全部的力氣。

趙寂抱住水囊,匆匆喝了兩口,才算見好。

“叫你在車裏呆着你不願,偏要來外邊吃土。”

“車裏悶的慌,我願意在外邊看着......看不見你,我總也不太.安穩。”

趙寂将水囊塞到車裏,挨着衛初宴坐着,極是依賴。

聽她說罷,衛初宴持鞭的手頓在了空中,而後嘆了口氣,一鞭抽在了偷懶慢走的毛驢身上。

兩人身上皆穿着樸素的麻衣,又一路吃着揚塵,臉色被塵土染黃,不是那麽的引人注目了。七八月的天氣,正是長安附近最熱的時候,太陽最烈的午後,路邊趕路的人都少了,一側的農田也很少見到農人,只有蟬鳴依舊。

越熱,這種依附在茂盛大樹上的小蟲子便叫的愈加熱烈,仿佛要跟夏天争個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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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熟悉這種高溫了,對于從大旱之地走過來的兩人來說,這并不算什麽,只要有水喝,便是天堂了。

路上見到一個老農,初宴将車停下,往那邊走去,趙寂要跟着,被她叫住了:“我一會兒便回來,你看着車,等我一下。”

趙寂站在車邊,牽着毛驢,防它突然往前走,目光一直跟随着衛初宴,小狗一般濕漉。

那邊,衛初宴不知和那老農說了些什麽,片刻,那農人解下脖子上的鬥笠,遞到了她手裏,笑着也回了幾句什麽,臉上皺紋擠作一團,有些難看,卻莫名有種慈祥的味道來。

回到車上,把寬大鬥笠套在身邊這奶包腦袋上,衛初宴幾鞭抽在驢上,繼續前行。趙寂被那鬥笠罩住,一瞬間,連臉蛋都看不到了。

伴随而來的是一陣清涼。

把鬥笠取下來,對這種東西有些好奇,趙寂拿在手上看了一會兒,偏頭看向衛初宴,衛初宴目視前方,眼裏有些笑意,似是知道她想問什麽:“這叫鬥笠,農人用以遮陽擋雨的東西,哦,先前看到的漁人也有戴這個的,還記得嗎?”

趙寂嗯了一聲,把鬥笠罩在初宴頭上,見她秀美的容顏給遮在了陰影之下,眼睛似乎也不再像之前被陽光照着時那樣微眯着了,趙寂開心笑了下,桃花眼彎成一道小月。

“這樣是否看得清楚一些了?我看你總是眯眼,你要駕車的,總得遮住一些陽光才好。給我戴做什麽?我又不會馭驢。”趙寂說着,拍掉衛初宴想去揭鬥笠的手,兩手抓着鬥笠邊緣,仔細給她戴正:“好了,你戴着罷,不準揭下來!”

說罷,她不放心地抓住了衛初宴的手。

手指給包在綿軟手心裏,有些熱,卻并不是不舒服。衛初宴看了趙寂一眼,見她正偷偷瞟着自己,又将頭正過去,“專心”看着前方。趙寂仍然偷偷看她,基本就是看着她的側臉。許是因為大半張臉都投着陰影,衛初宴的五官顯得立體了一些,看起來更為削瘦。

“這本就是給你求的。”

搖搖晃晃的車轅上,衛初宴還是抽了抽手,沒能抽回去。

“既是給我求的,那我願意給你你便戴着。這鬥笠遮着眼睛我便看不遠了,我還想多看幾眼這秦川呢。”

跟衛初宴學的,趙寂如今說起謊來也是面不改色了。

“對了,我看你并未給他銀錢,為何他也願意将鬥笠給你呀?你同他說了些什麽?”

“我身上只有金子,這鬥笠是他們自己編的,若是拿去賣,不過值得幾個銅子,以金子去換,大為不妥。若是真給了那老農,或許還會給他、給我們招來禍事。”衛初宴往後松懶倚在車上,眼神有些倦倦:“況且不是人人都要毫厘相較的,于那老人家而言,他既是在此地有田地,這裏據他家裏定是不遠,他又未戴鬥笠,說明他還禁得起這天氣,因此我便去問他讨要了。”

“你便篤定他會給你嗎?”

“不是呀,我也只是嘗試一番,若是他給的話,自然是好的,若是不給,我也做過嘗試了。總比見到可能性卻不去努力要好上許多。”

趙寂聽着,若有所思。

“況且,你看,我是讨到了的。此地與......與荊州已是不同,在人人無暇自顧的時候,若要從他們手上讨東西,是很難的,也是強人所難,因為每個人都想要活下去。而到了此間,既然那鬥笠只是微塵一般的東西,他能幫人,便一般不會拒絕的。”

趙寂沉思着點了點頭,天邊傳來幾聲雁鳴,她的目光被吸引過去。一行大雁正優美地浮在天邊,身後是薄薄的雲層,缈而遠,像是她在宮城中望見的天空。

“離長安不遠了。”

“是呀,不遠了。”

兩人皆有些感慨。

只是說了一會兒話,驢子又在偷懶,衛初宴打了它幾下,它小步奔跑起來,帶着小車在平直大道上滑行。

而後......前邊有一支隊伍映入了眼簾。

牛車、騾驢,一串人跟在後面,将隊伍拉的很長。騾子上騎着一些眉目兇惡的人,牛車上馱着一些瘦弱的孩子,而那被串成螞蚱的人啊,則都是面色慘然的青年男女。

都是熟面孔。

面色一凜,沒想到會這麽巧,遇上這支販子隊伍。衛初宴拉了拉缰繩,快速道:“寂,你進車中躲一躲。他們應當認不出我們,但是兩個人的話太過明顯,容易令他們生疑,若只有一人駕車,他們應當不會懷疑我們是前夜逃跑的人。”

趙寂深覺有理,利落鑽進了車中,側耳聽着外頭的動靜。

将鬥笠往下壓一點,衛初宴趕着驢車前行,那支隊伍裏有着許多走路的人,因此很快被她追上,晃晃悠悠,衛初宴目不斜視地在他們身邊走着,隐約聽到那邊傳來一些懊惱的話語。

“前夜逃跑的那兩只小羊可都是好貨色,唉,兩只抵得上半車了。沒成想在這麽近的地方跑掉了!我就說要你們好好盯着好好盯着,結果一個個睡的跟豬一樣死!”

“誰曉得她們還能把繩子掙開了,真是見鬼了......”

“唉,大老爺那裏要的緊,小羊不夠啊,我們這趟差事,算是辦砸了。”

“還不都是你們,讓你們看着點,別死太多人,結果這一路消耗下來,你們自己看看還剩多少!”

......

這樣的抱怨聲中,這輛小小的驢車漸漸越過了販子隊伍,往路的那一頭去了。走出去很遠,遠到聽不到後邊的聲音後,趙寂自車廂中探出一個頭來,給衛初宴按回去了。

“還未走遠呢,正巧太陽很大,你在裏邊睡上一覺吧。”

趙寂摸着額頭,坐回車中,心情忽地低落起來。

自前夜逃脫以後,出于一種防禦吧,心中其實再沒想過那些販子了,結果今日又遇上了......之前刻意忽略的那些人,又進入了心裏。

“其實,若我們先到了長安、聯系上宮裏,寂,我們可以救那些人的。”

若是回宮了,自身安危不再受到威脅,以趙寂的身份,擡擡手就能救下他們了。

“我讨厭那夜那個人,我不想救他們了。”

出乎意料的,趙寂表示了拒絕。

衛初宴勒緊繩子,輕噓兩聲,将車又停了下來,掀開車簾去看趙寂。

趙寂坐在車中,繃着小臉。

“真的不想救了麽?”

“不想救了。”

“不喜歡那個出爾反爾的人是麽?”

趙寂點了點頭,眼神一下子變得十分冷漠。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也不想救了麽?”

“呵,其他人……前夜是只醒來了那一個,若是多醒來幾人......我看他們也會做出一樣的事來!既是這樣,我為何要救他們?他們縱然可憐,卻也可恨!”

這一會兒的功夫,後邊又傳來聲音了,是那些販子趕上來了,衛初宴本欲再說些什麽的,見此只好先放下,重新将車往前趕。

沒走多久,身後卻追上來一個騎騾馬的人,和她搭起話來:“小孩兒,你這麽小,怎麽一個人在趕車?”

一邊說着,那人一邊往車裏看,似乎想要查探些什麽。

衛初宴瞟了他一眼,特意将聲音改變一些:“也不小了啊大爺,過得兩三年我都要成親了,趕個車,送些主顧去長安,以此賺些汗水錢,補貼下家裏。”

“哦?這麽小,就想着娶親了啊?我這隊伍有幾個害了暑熱的,想要你捎上一程,錢,照價給你,你說要不要得?”

衛初宴側頭笑着看他一眼,并不答話,似乎有些意動。車內,趙寂捏緊了拳頭。

與此同時,驢車之後的隊伍裏,依稀有聲音傳入聽覺敏銳的衛初宴的耳中。

“要不還是算了吧,這裏不比荊州,随便抓人是會驚動官府的。況且那小孩車上坐了什麽人我們都不知道,還是不要生事了。”

“所以才喊老四去查探啊,能抓就抓,不能抓再想其他辦法啊。這條路沒人,正是好機會,等下要是又有商隊過路了,就算想抓也不行了。”

原來他們不是懷疑上了她,而是打上了她的主意。

那個“大老爺”是什麽人,竟讓這些販子不惜犯險也要把人數湊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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