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得知
對于長安的居民來說, 這個冬天格外的冷。
風雪好像永遠不會停歇, 常常是這場雪還未消融, 那一場雪又落下來了, 街道兩邊總堆滿了雪,看樣子要到來年開春才有融化的機會了。有些孩子圍着雪堆團了雪球嘻嘻哈哈地打鬧,頭頂的小髻搖搖晃晃的,他們踩踏間, 将一些紅色的鞭炮屑糅進了雪裏,白的、紅的、灰的,映照在一起,還有些好看。
冬日生意清冷, 商販無聊了, 也會在門前堆上一兩個雪人, 有些人堆的好,胡蘿蔔、土豆,手邊有什麽都給插上去, 端的是惟妙惟肖, 也有些人一下手便是歪瓜裂棗, 惹得路過的人一陣哄笑。
宮城之中, 雜役太監們的腰板被雪壓的彎了起來,這條大道、那條小路,他們抓着掃帚,忙忙碌碌地在掃雪,時不時将凍得通紅的雙手放在嘴邊哈一哈氣, 白白的熱氣一會兒便飄散了,一同帶走的還有那一點點的溫暖。寒風嗚咽,他們繼續掃着雪,身旁一側是高高的宮牆,便是這道冷酷莊嚴的高牆,像是一道鴻溝,隔絕了天家與平民。
駿馬嘶鳴,穿一身楓紅薄棉袍的趙寂在宮門勒馬停住,裹了一身風雪鑽進早已等候在那裏的軟轎,不住催着宮人快點往桂宮趕,神采飛揚的,就連那斜飛入鬓的眉,都透着股逼人傲氣。
“母妃!母妃!你看我獵的鹿!”
冷風呼嘯,趙寂腳蹬一雙金底黑皮的皂靴,疾步自桂宮宮門走進去,楓紅袍服刮過一陣火焰般的風,身後随從吃力地跟着她,她踩着薄雪,步子輕快地往裏趕,還未進殿,便朗聲喊了幾下,聲音雖很柔軟,卻又比尋常女孩子多了兩分幹淨。
貴妃循聲而至,興許是為了方便打獵,趙寂将長發紮成一大辮高高束起來,利落中又見少年人的朝氣,露出來的那張精致小臉泛着紅,也不知是凍的還是興奮使然,貴妃急忙把她往屋子裏拉,她卻反而抓緊了母妃的手帶她去看正被氣喘籲籲的随從放在院中的那只鹿,是只雄鹿,鹿角張揚雄偉地支在腦袋上,四蹄有白雪,心髒則插着一支箭,鮮紅鹿血正自那裏連綿不絕地滴下來,很快染紅了晶瑩的雪。
趙寂嘴角勾着笑,拉着貴妃的手去摸那只鹿,鹿身還是熱的,想是一獵到便急急忙忙送回來了:“母妃你看!這鹿比起秋狩時七哥獵的那只還要好呢!”
她開心地同母妃展示着自己的獵物,精致下巴微微揚起,顯得有些驕傲,但并不傲慢,在萬貴妃眼裏,全然是一個等着被誇獎的孩子。她受趙寂的情緒感染,眼裏也不由帶了一些笑意,手指則拂過鹿身,只是停留了一瞬,便摸上了那兩只粗糙鹿角。
角者,冠也。冠者,權也。
如同萬貴妃這種浸淫在權謀中的女人,喜歡的也是這類象征着權力的東西。趙寂聰慧,見此噘了噘嘴:“冬日寒冷,我還想着讓他們給您拿鹿皮做個軟墊呢,沒想到您更喜歡這鹿角一些,好吧,我叫他們好好把那對大角磋磨一番,明兒給您拿過來。”
她這番話說的又柔軟又貼心,倒像是在撒嬌了,貴妃雖是喜歡這鹿角,但也沒到喜歡到一定要占為己有的程度,她看出趙寂有些不舍,心下突生憐愛:“這是你獵到的第一只鹿,鹿角自是得由你自己留着的,你有心拿鹿皮給我,便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半大不小的人了,要學着自己拿主意了。”
這麽一會兒功夫,貴妃手指被凍得僵冷起來,也咳了兩下,趙寂心疼,懊惱地罵了自己一聲,跟着母妃回了殿內,桂宮的擺設大氣之中見溫馨,有些是出自貴妃的手筆,至于那四角都燃着的炭盆,則是趙钰吩咐下來的。
萬貴妃早年懷過一次胎,不知怎的沒能生下來,自那時起她的身子骨便弱了,其他季節還好,一到冬天,手腳總是冰涼,輕易捂不熱。帝王體恤她,每到冬日,各種資源便被源源不絕地賞賜進來,有時竟壓過了帝寝殿的用度,也曾惹來不少人的眼紅,被下過不少絆子。
但無論如何,萬貴妃仍然是萬貴妃,這麽多年裏,也只有她一個人得此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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窩在貴妃身邊喝了一會兒茶,趙寂又高興起來,忍不住地同母妃吹噓自己獵到的那只鹿。貴妃見她有些飄了,便給她潑冷水:“這麽冷的天,你還出去打獵,也不想想冬日山野哪會有鹿,怕是你的那些随從從鹿苑弄來讨你歡心的。”
趙寂一噎,轉而不在意地擺擺手,濕漉漂亮的眼睛裏透着一股狡黠:“他們願意孝敬便讓他們去,左右我盡興了,回頭他們也能得些賞賜,兩邊都高興的事兒,母妃你又何必特意地指出來呢?”
“好吧,我是擔心你年紀輕,給下邊的人騙了。現在看來,你倒是清醒的很。”
“有母妃你教我嘛,他們那點小心思......觑。都說鹿肉活血,今兒吃鹿肉鍋子吧!我讓他們馬上拿下去收拾了,免得失了那股鮮活氣。”
趙寂說着,喚來一個宮人吩咐了幾句,又歪頭問她母妃:“要去請父皇過來嗎?”
“你能想到便好了,請,自然得請。你獵到的第一頭鹿,光請你娘不請你爹,過幾日那小心眼的必定又會不舒服了。”
後邊這句話說的極輕,以趙寂的耳力也只是聽了個大概,她不由彎着眼兒笑起來,轉而又有些苦惱:“父皇他也許不會來呢。”
“不管他來不來,你都得差人去請,有這一遭和無這一遭的差別可是很大的。”
貴妃為女兒把發絲放下來,梳了個比較柔婉天真的發式,正襯她這個年紀。
帝王若來,必定憐子。
“我知道了。母妃,我想将那鹿角給衛初宴,她這兩年跟着我也頗為辛苦,我好像還未賞過她什麽好東西。”
任由母妃搗弄她的頭發,趙寂想了一會兒,咬着唇同她說了。那鹿角,她本就是想給衛初宴的,看母妃想要她給母妃也無不可,如今母妃說還是讓她自己拿着,她再要送給衛初宴,便要好好同母妃說清楚了,否則若是下人傳到母妃耳中,豈不讓母妃傷心。
執梳子的手頓了頓,萬貴妃不太贊成:“若是金銀珠寶一類也就罷了,鹿角......還是罷了。況且你既已請了你父皇,那副鹿角便不好留下了,主動送出去罷,讨一讨你父皇的歡心。”
“父皇私庫裏那麽多寶貝,他能看得上我的這副鹿角嗎?”
“你獵的第一只鹿,他怎能看不上呢?鹿角是鹿身上最珍貴的部分,你送給他,正體現了你對他的尊敬。你只管弄好了送過去,他會喜歡的。”
趙寂明白過來:“那我再叫人去催催吧,讓他們今日便完工,若是父皇今日過來便趁着他高興送給他,來個錦上添花,若是他不來,夜間也把角送到他面前,好叫他看到我的心意。”
“嗯,很好。對了,那衛初宴......是求了假回郁南了吧?”
趙寂點一點頭:“她每年都要回去的嘛,上次更是過分,初冬便回了郁南,一整個冬天都窩在照水,一點也不稱職!這次我就只給她批了半月假,若她回來晚了,我就——哼!”
去年的事貴妃也是知道的,但衛初宴實際是武學上遇上了瓶頸,進深山裏跟師父學藝去了。思及這裏,貴妃有些欣慰。一冬的熬練,這個孩子沒有辜負掉她得天獨厚的那身資質,也沒有辜負貴妃花了極大代價為她尋的師父,已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知道歸知道,貴妃卻沒有将真相告訴趙寂的打算。習武哪是那麽容易的呢?那兩年,衛初宴大傷小傷不斷的,有一次斷了兩根肋骨,第二日仍然沒事人一樣跟着趙寂去讀書,就怕被趙寂知道鬧起來。如今趙寂倒是知道了衛初宴有一身好武功了,但她也只以為那是因為衛初宴是個絕品,至于這背後的苦,衛初宴不說,貴妃也不會幫她在趙寂心中再添重量。
“你就如何?”
“我就,我就......總之我會教訓她的啊,母妃你笑什麽?”
看她這個樣子,萬貴妃笑了一下,想到晨間得知的消息,又深深地發愁起來。她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意味不明道:“這頓教訓,衛初宴怕是吃定了。”
趙寂聞言轉過頭看她,眼中滿是疑惑:“難道她還會晚歸嗎?”
“白日裏,你舅舅那邊傳了書信過來,清鳶那孩子要結親了。”
“三姐嗎?去年舅父不是已經在為她尋人家了嗎?挑挑揀揀這麽久,沒找着合适的嗎?”
趙寂疑惑的視線裏,萬貴妃露出個有些古怪的笑容:“是呀,沒找到。門當戶對的人選倒是有好些,可是清鳶那孩子不肯嫁,你舅舅別看平日裏總扳着個臉、做事情滴水不漏的,但遇上他的這個女兒,就總有些昏頭,居然由着清鳶任性了這麽一段時間。不過,這次倒像是終于找着滿意的人了。”
想到哥哥信中反複提及的那個“上品乾陽君”幾字,貴妃頗有些搬石砸腳的感覺。
她将衛初宴明面上的品級調高,是為衛初宴以後的官途着想,趙寂需要助力,一個能夠很快高升的上品乾陽君比下品乾陽君有價值多了,可是......
她也沒想到,這會給衛初宴招來這麽一樁親事。
看着萬貴妃的表情,趙寂總覺得有些不妙,她嘴唇動了動,總覺得母妃特意跟她說起清鳶表姐的親事,是有什麽深意的。
但是是什麽呢?
下一刻,她聽母妃說:“清鳶議親的人家你也是認識的,是郁南衛家。”
趙寂眉頭一蹙,銳氣頓生。
“寂兒,是衛初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