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入套

是個大晴天, 冬日陽光不易, 回去的時候爹爹李願正在暖意融融的院子中飲茶, 桌邊放了一卷發舊的竹簡, 初宴掃了一眼,是《韓非子》。

見妻子紅着眼眶回來,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上前哄了兩句,将目光放在女兒的身上。衛初宴臉色平靜地同他說了今日發生的事, 提及分家的意願時,李源濃眉一斂:“父母在不分異,這個家哪有那麽容易便分了?”

“往上數兩百年,大齊開朝時信奉的是‘子壯則出分’, 律法也無未規定父母在便一定不能分家。父母在不分異, 只是一種約定俗成而已, 并不是一定不能打破”,初宴扶着她娘在桌邊坐下:“爹,我在家他都這樣對娘了, 算上其他人, 我不在的時候, 不知你和娘親受了多少委屈。外祖今日罵我和娘的時候, 總算說了幾句真話,什麽‘帶着你那窩囊廢的丈夫一同給我滾出衛家大門’。既是這樣,我們不離開,難道還繼續留在這裏看人白眼嗎?”

李源心頭一動,卻又有些顧忌:“可是我們即便搬出去, 在別人眼裏也不算分家,更像是被掃地出門,阿宴,你日後是要入仕的,這對你今後官途很有阻礙。”

“你爹說的對,宴兒,不若我們忍了吧......”

“爹、娘,你們不必擔心,我說是分家,便一定會讓大房光明正大地分出去。錢財、産業這些都不必拿,女兒在外有些薄産,不過手續一定要辦,該做的公正、該有的文書一份都不能少。”

孩子心性,總覺得什麽都能掌控在手中,見着女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李源心中暗含憂慮。分家,說出去也是件無光的事情,岳丈向來重視門庭,他又怎會答應分家?他有心再勸兩句,見女兒已經招來心腹仔細布置了,只得将那些道理咽了回去。

年輕人有銳氣是好事,這股不能受辱的心氣也很珍貴,可惜這很容易令人摔跤,他在二十出頭的時候也是這樣少年意氣,因此摔過一跤,卻再也沒能爬起來。如今初宴也開始掌事了,早些吃些教訓也好。

至少這次,他和初宴娘,還能在一旁扶着,不至于讓她摔的太慘。

方形微長的院子,桂花樹秀氣地立在院子的角落,正中的那株香樟則長得又高又大,幾乎遮去了一半的院子,夏日納涼是個好去處,冬日則有些冷了。李源先前讓他們在曬得到太陽的地方支了張桌椅,如今妻子女兒一同回來了,妻子站在陽光下,女兒卻漸漸走到了樹影下,神色冷峻地同下人吩咐着什麽。

初冬的時候,初宴滿了十五,那時她沒有回來,他們本想為她操辦一番,後來也只得作罷。女兒不容易,十二歲就離了家門,此後每年回來一次,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像抽條的柳枝一樣長了起來,現在已亭亭如蓮花了。他起先只覺得女兒的變化是在外表,但是此刻,看着阿宴不緊不慢地對心腹吩咐事情,偶爾蹙一蹙眉,不經意間露出的氣勢,似是穩重,又隐約透着一股壓迫。

他不由生出一種阿宴真的長大了的想法,有一個瞬間,他甚至覺得也許阿宴能将分家這件事情做成,但随即,這個念頭又如枝頭飄落的香樟樹葉,被他随手一彈,不知飛到了哪裏。

直到幾天以後,當岳丈那邊真的召集了各房,要将他們大房分出去時,這片樹葉才重新飄回了李源的腦中,夾裹着驚驚雷,将他劈的久久說不出話來。

劣田、陋宅、半死不活的商鋪幾間,大房得到這些東西,又做了公證,将戶籍遷了出去,摸着那紙帶着官印的新籍文書,李源夫婦從聽到分家這個消息而懸到半空的腿終于落了實地,但是心中仍然有一股不真實的感覺。

反倒是衛初宴,在整個過程裏一直表現得很冷靜,甚至于還記得問衛平南要了大房那些老仆人的奴契,衛平南也清楚給大房的這些東西太過寒酸,見她不吵不鬧,只是有個小小的要求,便沒在這方面多作為難,将該給的奴契都給了,看起來,竟是一心只想早點打發他們走人。

回院子等待仆役收拾東西的空閑裏,李源忍不住拉住衛初宴問話:“你用了什麽法子,讓你外祖答應遷戶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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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質來說,這次分家不合常理。分家分家,一般而言是要連同其它幾房一起分出去的,像這樣只是遷走一戶,雖然明面上仍走的分家的流程,但在許多外人看來,實則也與趕出家門無異了。但不管別人怎麽想,這有文書而出家門和沒文書出去依舊是兩回事,有這一紙文書,至少他們大房不會當面被人戳脊梁骨。

“我未做什麽啊。”

衛初宴突然被他拉住,還有些茫然,眼神無害極了,但李源已經不會把女兒當做莽撞的年輕人了,這手腕!他怎樣也想不通女兒到底是怎麽做的。

他又追問兩句,衛初宴終于忍不住勾唇了勾唇,眸光流轉間靈氣逼人:“爹呀,您想想,大房分出去,最開心的是哪些人?”

“那還用說,自是二房三房那些人了。噢——你是說?”

“所以我真的沒做什麽,我只是讓小林他們将那日我們在書房的争吵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二叔三姨他們耳中。呵,他們慣會鑽營,莫說外祖當時一心趕着我們出去,即便只是稍微生點氣,他們都有本事從大房身上剝下一層皮來!所以呢,這次分家,當然是他們在‘幫忙’了。”

李源恍然大悟的眼神裏,衛初宴又道:“那些人也只有在這種事情上是聰明的,在外頭,若是能将這股排擠手足的勁兒用在手下那些商鋪上,又何至于......不說了爹,我房中還有些東西,得要親自去看着呢。”

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衛初宴擺擺手,将被風吹亂的發絲撩到腦後,往一邊去了。颀長清瘦的身影閃入房中,如同雨後朝氣十足地生長着的青竹一般,銳意逼人。

分家之事,于大房來說是喜事,于其他幾房來說則是大喜事,可以說,算上衛平南在內,所有人對這個結果都是滿意的。但是對于外人來說,急匆匆離開衛府的大房一行人,便總有種被抛棄的意味了。

這樣一來,衛平南從這種隐約帶着侮辱性質的分家中獲得了快感,覺得自己重拾了在書房中被孫女落下的面子,覺得終于脫去了身上的那層恥辱,覺得大房遲早有落魄着跪着回來求他這個父親、爺爺的一天。但随着大房幹淨利落地遷走、重新買了一間大宅住了下來,他想起孫輩最為出色的衛初宴,想起那日她将硯臺擲過來時那股無人可擋的氣勢,心中忽地感到一陣失落。

老二老三他們打的什麽主意他是知道的,但知道歸知道,氣頭上,仍然被他們把火氣撩旺了,他為初宴的忤逆而失望,也恨婉兒給他所帶來的恥辱,此時即便想清楚底下人的那些小心思,也不後悔自己的這個決定。只是最後塵埃落定了,他在文書上按過掌印,忽地又有一種在外邊留下來一顆雞蛋的感覺。

好些年的經營了,衛家……要麽一步登天要麽落到塵埃。這樣留一脈在外邊,也好。

各種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衛平南是個心中冷酷的人,這輩子所圖的只有一件事,為了這件事,他孤注一擲也在所不辭。趕了大房出去的這件事,也只能在他那顆銅豌豆一樣的心中落下一點雨水,到頭來,莫說發芽了,連個鏽斑都生不起。

此後又過了一段時間,随着大房那邊水花漸消,他徹底放棄了将衛初宴培養出來的想法,而是将目光轉到了二房的孫子衛長信身上。

于是衛家二爺衛葳蕤有些飄飄然了。

礙事的大房終于走了,且還是遷了戶走的,這樣一來,日後衛家家産絕不會有長姐一脈的份了。兒子長信近來又頗得老爺子看重,每日跟着出出進進的,竟比他這個做父親的還忙!這簡直是雙喜臨門,不,加上那樁生意簡直是三喜臨門!

琴聲繞梁,歌喉婉轉,在這間暗中置辦的小院中,衛葳蕤樂悠悠地躺在椅子上,欣賞着自青樓贖來的外室那一把翠鳥般可人的嗓子,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他又想到剛剛談妥的那一樁簡直可以說是無本的生意,衛葳蕤覺得就連牆上那幅他看不上的廉價山水圖都變得工筆奇崛起來。

這段時間事事順心,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将一直橫在他面前的大霧給撥去了,于是陽光啊、雨露啊,盡皆灑落進來,盡情滋潤着他心裏那顆總叫嚣着要更多的心。

“前段時間去廟裏上的那柱香還真管用,秀兒,過段時間你再陪老爺我去一趟吧。”

粗短手指點在桌上,随着樂聲一點一揚,某一個較高的唱調中,衛葳蕤随意地出口,打斷了秀兒的歌唱,秀兒停下撫琴的動作,嬌笑着應了一聲,心中暗罵道,真是一只不懂得欣賞的豬。

“對了老爺,今日那朱姐姐又來了,送了一對兒和田玉的小牛。”

被打斷了興致,秀兒索性也不彈了,扭着腰肢取來一只紅木盒,将裏邊的物什送到衛葳蕤面前,東西一入眼,富貴裏浸淫出來的男人眼前便一亮:“好水色!像是盤玩了多年的,你看這潤的。”

“朱姐姐真是有心呢,知道老爺屬牛,竟費盡心思送來這樣合心意的禮物。這東西要是她自己的,那就是割愛了,要是別人的,還不知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求到呢。”

仔細觀察着衛葳蕤的表情,秀兒時不時地添上一點火,直說的衛葳蕤開懷大笑:“你還別說,這東西是極品了,但我衛家也不缺珍玩,關鍵是真有心!舒坦!爺我合作過的生意人多了,像這麽懂事的真沒見過幾個。”

他一把摟過秀兒,在那柔軟腰肢上掐了一把,惹得秀兒一陣嬌嗔,遂又得意道:“你別看她出手大方,這就只是個添頭,比起她和我談的生意來,這算小的了!”

“嚯,那得是筆多大的生意啊?”

“無本生意!給他們開個方便的門,運些東西”,衛葳蕤說了一半,想起什麽又轉過了話頭:“說了你也不懂,你就只管把爺伺候好便是了,你放心,只要爺有,什麽榮華富貴都少不了你的。”

氣氛漸漸變得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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