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春風樓
“他老了啊。人一老, 便多少會有些糊塗, 誠然他曾經是個明睿的帝王, 但強如始皇帝, 或是咱們齊朝的太.祖,無論年輕時候曾做出過多麽光輝燦爛的功績,年老的時候不也犯下了許多錯誤嗎?始皇帝便不說了,他的武朝便是因他年邁時的昏庸而轟然倒塌的, 想一想太.祖,太.祖年邁的時候不也錯信了陳後,使得後來陳氏外戚把持朝政長達三十年嗎?”
趙寂聽着,有些沉默。貴妃又道:“不要把你父皇當做神看, 雖然大家都說帝王是天子, 但究其始終, 帝王也不過是人而已。是人就會犯錯誤,他年輕時思維敏捷、心思缜密,的确算是一個明君, 但現在形勢已然不同, 他怕了。你知他在怕什麽嗎?”
趙寂點一點頭, 艱難道:“他在怕他的老去。”
“是啊, 他當然會怕。他坐上了那個位置,嘗過了萬人之上的滋味、掌過了世間最大的那個權柄,當然會害怕老去。尤其是......在看到他年富力強的孩子們虎視眈眈地盯着他的位置的這個時候。你還未看明白嗎,現在若是江離說一句他能夠制出長生不老的藥丸,你父皇也會像一個飛蛾一樣, 好像看不見那光亮下的火焰,仍然會撲上去的。”
趙寂再次沉默下去。
這些,她其實是知道的。
“所以便讓他去折騰吧,既然那藥丸能夠讓你父皇重拾一些信心,即便這是虛假的繁榮,但他當時是快樂的,對于一個行将就木的人而言,這便已經足夠了。”
眼睫輕微地顫了顫,如同翩飛的蝶翼,趙寂最終閉上眼,點了點頭。
“我以後不會變得同父皇一樣的。什麽神仙丸,什麽求仙問道,這些都是騙人的東西。”
“你父皇在你這個年紀,約莫也是這樣想的。世間事,不到塵埃落定的一刻,你永遠不知道會發展成什麽樣。”
有些冷漠地說出這句話,在趙寂的錯愕中,萬貴妃拍了拍女兒的肩,柔柔笑道:“不過,你現在能說出這樣的話,母妃很高興。”
關于這一世趙寂是否會在許多年後變得迷信鬼神,此時暫且還沒人知道,不過兩天以後,趙寂照舊給衛初宴寫信時,也将自己的疑惑寫了進去。
并未提起父皇,她只是問了衛初宴一句:“你信不信鬼神?”
衛初宴當時有些驚訝,她因那個問題而沉思良久,回了趙寂一句:“信的。”
前世的衛大人不信鬼神,但這一世的她是信的。
若無鬼神,她是如何有這第二次的生命的?
這是衛初宴第一次回應她的信件,所說的卻是會令趙寂感到疑惑的東西,誠然如今世上佛道盛行,齊朝每年的祭天事宜也從未落下,但趙寂處在足夠高的層面,她深深地懂得,那些不過是統治者統治人民的工具。
帝王可以扶植道教,可以信仰佛教,也可以直接拔高儒教的地位,但是他們自己是不信的。
他們應該只信他們自己。
原本趙寂以為衛初宴能看清楚這些東西的本質,但她并未想到,向來顯得比她厲害許多的衛初宴,會給出這樣一個答案。
她于是在下一封信件裏小小揶揄了一下衛初宴,大意就是:終于找到一件你沒有我看得透的事情了。
這樣略帶些得意的。
這些事情......衛初宴也不好與她多說,好在少女也并未對這些有多大的興趣,說過便忘了。
一直忙到了八.九月,朔風飛揚,枯葉漫天,趙钰的身體一天天地差下去,趙寂便以儲君之尊暫時領了監國的職責,雖是監國,但趙钰并未給她太多的職權,內政有丞相,外事有太尉,中間還有個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留給趙寂的事情很少,她因此得了些空閑,漸漸同一些勳貴走動起來。
當然是一些很正常的走動,趙钰正是愛猜忌的時候,趙寂不可能在這種節骨眼上做出些什麽敏感的舉動來,因此只是如同早些年那樣,也效仿了先前皇太子的作為,只在一些必要的場合出現,也不同那些人過多親近,進退有道的、也并不結黨營私,這些一一落在了蔣城的眼裏,便也相當于落在了帝王的眼睛裏,每每總令帝王安心之餘帶點懊悔。
他心中清楚趙寂是個好孩子,可先前的教訓還歷歷在目,對于誰,他都忍不住去猜忌。
尤其是,在趙寂成為儲君的那日,他看着這個孩子衣缁衣、系金印紫绶、戴着皇太子的冠冕,一派肅然地向他走來,一身的朝氣令他欣喜自豪之餘,也令他感到了疲憊。
他不想承認自己有一刻是嫉妒了十一的。
這種嫉妒其實不針對某一個人,若是此刻成為儲君的另有其人,他也會對其抱有同樣的嫉妒。
說到底,他嫉妒的其實是這些孩子身上勃發的力量,他嫉妒的是別人的年輕,別人的無限可能。
這些都是他已經喪失、或者正在喪失的東西。
他怎能不嫉妒?
可他同時也是個愛自己孩子的父親,也是個并不昏庸的帝王,他知道自己的變化,日益被這種變化影響的更深的同時,他也在掙紮。
将趙寂立為儲君,便是他的掙紮的一部分。
也是較為重要的那一部分。
得了空閑,趙寂卻還是沒有多少與衛初宴見面的機會,這一日終于找到機會,出宮去到私宅時,卻聽宅子中下人說起,小衛大人并不在府邸中。
“不應當呀,不是說今日不是她當差嗎?”
穿着繡着一大簇盛開牡丹的淺紅長裙,一身如火地張揚走在路上,趙寂一邊從私宅往外走,一邊對身旁的人表示了疑惑。
高沐恩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很奇怪。
他是個閹人,先前做的是暗衛的工作,不過在趙寂入主東宮後,因着她身邊缺一些信得過的人手,高沐恩便漸漸自幕後走了出來,領了東宮大太監的職責,開始管起明面上的一些事情來。暗衛那邊自然而然地換了新的統領,不過,雖然他已不涉及這方面的事,但總歸有過根基,對于一些想知道的事情,他還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比如今日,他就知道衛初宴去了哪裏。
知道,但不好答,因此他罕見地,有些猶豫。
趙寂當然也知道他應當知道,因此又問了一句,高沐恩遂硬着頭皮道:“小衛大人,她似是去了春風樓與人談事。”
“春風樓?”這個名字在腦中一閃而過,趙寂覺得自己應當是有印象的,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個什麽地方,于是有些疑惑:“那是個什麽地方?是酒樓麽,長安還有我不知道的酒樓?”
這裏所說的“酒樓”,倒不是長安所有的酒樓。
處在她們這樣的位置,日常能去的那些夠得着她們身份的酒樓并不多,以衛初宴此時的官職地位,應當去的也是這類專程招待達官顯貴的地方,又說是去談事,能夠得上資格與衛初宴談事情的人身份自然也不簡單,因此趙寂才會有此一問。
而後,她見高沐恩面上的尴尬之色更濃了:“主子,這‘春風樓’便是那日九,九殿下帶您去的那地方。”
原是那裏,難怪如此熟悉。趙寂想起了那日所見的牌匾,随即,臉色冷了下來。幾步跨過大門,坐上馬車,徑直對車夫吩咐了一句:“去春風樓。”
高沐恩在後邊騎馬跟着,臉色雖然仍然有些尴尬,但內心卻不由生出一種幸災樂禍之感。
難得的,能看一次衛初宴的笑話。
也算是“同僚”了,一同為娘娘和殿下做了這麽多年的事情,從一開始的懷疑、輕視,到後來的震驚敬佩,他漸漸為衛初宴所折服,無論是武學上面還是謀略方面,他都承認自己不如這個妖孽。有時看着衛初宴,他也會生出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來。
有誰,這麽小的年紀就能将一個偌大的朝堂攪成這樣了?
因此,他對一會兒将要發生的事情有些期待。
不知道自己已然不小心打破了小醋壇子,也不知道有“危險”正逐漸向她逼近,衛初宴此刻,坐在春風樓二樓的雅座上,自樓上遙望着下邊熱烈的競價,聽着一旁人帶着點恭維卻并不讓人反感的話語,頗感無奈。
其實類似的地方,她這段日子并未少來。
明面上只是個打理北軍的尉官,但暗地裏,她為貴妃娘娘工作,觸摸的深入了,有些人便不免要去接觸,有些應酬,能推一次、兩次,卻無法次次都給推掉。
特別是趙寂成為儲君之後,那些人為避嫌不去接觸趙寂,便想從她這裏下手。
也算是之前留下的後遺症了。在趙寂入獄時,她為了将戲演的逼真,來來回回拜訪了好些大臣,那些人當時推三阻四的,她也不甚在意,左右只需要利用他們做一做戲罷了。但是在趙寂最終得利的現在,因為之前的戲演得太過逼真,現在許多人都認定了她衛初宴是趙寂的人,且經歷過那件事後,還應當是趙寂眼前的紅人。
于是有許多人便湧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寂:抓j中。
阿宴:無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