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燙手

被衛初宴話中暗藏的意思噎的喘不過氣來, 從踏進這個府邸開始便一直顯得有些乖巧沉默不似從前的衛長信幾人臉上終于顯出一些憤怒的神色, 然而他們知道在這種時候, 最沒有作用的便是這種憤怒, 于是他們還是強行收斂了情緒,甚至還讨好地笑了笑:“雖已分家,但大姨終究是我們的大姨,長姐也一直還是我們的姐姐。一筆寫不出兩個‘衛’字來, 長姐當真如此絕情,看着家中出事也不幫上一幫嗎?”

饒是知道他們慣來都有些無恥,卻也沒想到原來會是這樣的一種無恥,聽了他們的話, 衛初宴有些奇怪地笑了笑, 冷冰冰地看了他們一眼, 這一眼令得風雪驟停,一同襲來的,卻是數倍于先前的寒冷。

衛長信等人僵在了那裏, 如同冰雕一般。

“‘衛’字有三筆, 一筆連一個‘衛’字都寫不出來, 看來弟弟學問不怎麽好, 需要我着做長姐的去為你尋位先生,重新教教你識文斷字、順便教你做人的道理嗎?”

“長姐——”

“其實無論是一筆還是三筆,最終寫出來的都是個‘衛’字,我知你想說什麽。然而你須得知道,郁南衛府和長安衛府終究已是兩個不同的‘衛’字, 正如‘趙’這個字,天底下姓‘趙’的人多了,難道他們也敢說與天家是一家的嗎?所以弟弟,做人須得慎言,你說是不是?”

幾乎要被衛初宴随意掃來的那一眼給凍得跪在地上,衛長信捏緊拳頭,身體有些發顫,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吓的還是給氣的:“可那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也許沒有血緣關系,而我們是有的啊,我們身上同樣留着郁南衛家的血。衛家有難,難道你們要抛下作為血脈至親的責任,見死不救嗎?”

衛初宴知道他會怎樣說,正因為料到了,因此長信說罷後,她忽覺索然無味。

“身上流着一樣的血麽?”

見她似乎陷入了沉思,長信幾人心中不由燃起了希望,急急忙忙地點了點頭,應了幾聲。衛初宴見他們這樣,臉上的表情卻愈發奇怪起來,她轉頭看向一直在一旁看着的爹娘,忽然道:“娘,大房先前分出來時,得了些什麽東西來着?”

此言一出,姐弟三人中腦子最好的衛長信如遭雷擊,他有些站不穩,良樸扶住了她,而輕訣站在一旁靠檐下的位置,伸手接了幾片雪花,看着它在自己手心漸漸融化成珠,沉默不發一言。

正看着女兒與弟弟妹妹周旋,雖然不知道女兒此刻為何忽然問起這個,但這些東西太好記了——因為太少,所以好記——于是衛婉兒上下嘴唇一碰,輕松說了出來:“兩間漏雨的破屋,二十畝旱地,三間瀕臨倒閉的商鋪。”

衛初宴略微地一點頭,而後聽到爹爹補充道:“宴兒,那都是些不值錢、不上門面的小破爛玩意兒,正巧咱們要上長安,我先前便同你娘商量了,将那些物什賞給跟了咱們多年的老仆們了。”

果然,還是爹爹明白,衛初宴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另一邊,随着李源做了補充,另外幾人的臉色都真的有些繃不住了。若是說一開始大姨的那番話還能讓他們厚着臉皮當聽不懂而蒙混過去,後來姨父的一番話,則無異于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他們臉上,打得他們眼冒金星,打得他們臉頰發腫、無話可說。

而衛初宴卻不打算就這麽揭過去。

她笑吟吟地對長信幾人道:“破屋、旱地、商鋪?還都是這麽小的數目。原來你們說的:和我們血肉相連、一筆寫不出來不同的那個衛家,就是這麽将我們當做骨肉親人、就是這樣看待這個‘衛’字的相同的呀?”她說着,撣了撣肩上落着的白雪,在弟弟妹妹臉色發青、嘴唇發顫時,神情變得十分冰冷:“我的身上的确流有和你們一樣的血液不假,不過你我都清楚,若以這些年在那個衛家的所得與失去看,我們大房,身體裏的血和你們的血是不一樣的,看,若是将分家所得和衛家財産做一對比,其實你們便會發現了,我們長房的這點微薄的衛家血,實是不值一提的。”

她說的無情,卻句句戳心,因為這的确是事實,祖父當初是如何對待大房的,他們都看在眼裏,而這也不單單是祖父一人的過錯,而是他們其他幾房一同推波助瀾的結果。

衛長信等人嘴唇發澀,心頭泛苦。

當時分家時他們有多高興、多得意,如今便有多難受、多後悔。

衛初宴幾步走回門前,将手搭在衛長信肩膀上,極其溫柔地說:“不知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個道理,去集市上,若要買東西的話,你付出多少錢,便能得到多少等價的物品。如今也是一樣的,我們大房自然也願意為了身體裏這點衛家血而承擔一些責任,但是我們得到了多少、又需要承擔多少,弟弟啊,需要姐姐細細地做一筆賬,慢慢同你們算一算嗎?”

那只手似有千斤,但仔細去一感受,卻又只像尋常姐姐的很尋常的一次搭肩而已。感覺自己被深深的寒意籠罩着,來時想過很多的衛長信發現真正到了實處,他原來什麽力氣也使不出來。

冷淡眼神一一掃過三個惡客,衛初宴知道他們都已明白了大房的态度,也曉得了自己的不占理,應當不會再厚着臉皮胡攪蠻纏下去了。她最後按了下爹娘交握在一起的手,觸及娘親眼中的難過以及爹爹眼中的自豪時,回頭對長信幾人道:“大老遠過來一趟,既是‘血脈親人’,我們自也不會虧待了你們。羊肉、牛肉、新鮮果子......這些都管飽,你們放心,雖然大房沒分到什麽東西,但我有一些薄産,你們在這裏住着的時候,絕不會餓着你們。至于其他人,若是也要來長安,大房也會盛情相待。這便是‘承擔’了,你們說是不是?”

衛初宴說罷,擡頭望了望天色,又見長信幾人完全說不出話來,于是披上鬥篷,将鬥篷上那個寬大的帽子套在腦袋上,和爹娘揮揮手,再次走進了風雪中。大家便或是驕傲或是痛苦地看着那道清風一般的身影徐徐穿過院門,漸漸地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裏。

餘留一片白茫茫......以及些許涼意。

起先,地面上其實是很難見到白色的,因為雪花落地即融。因此,最早的白總是出現在那些容易變得很熱、也容易忽然變冷的青灰色的瓦片上。衛初宴先前站在院子中時,雪雖很大,但地上仍然只有薄薄的一層,她走後不久,因為大家一時間都沒再說話,世界安靜得仿佛初開。

漸漸被大雪籠罩的衛府偏廳外,有人在悠閑看雪,如李源;有人在看從前的那個讓人太過失望的家,如衛婉兒;也有人,他們在看家中令人失望的現況、已經充滿着黑暗的未來,他們是來自郁南的幾名年輕人。

冰涼的雪花飄落着,有些打在臉上,有些落在手背上,其他地方也有,但是沒有感覺,因此便當做沒有吧。沉默了許久,衛長信用袖子粗暴地擦了擦臉——這是從前的那個貴公子從來不會做的事。

冷風灌久了,袍袖冰涼,雪水冰涼,二者混在一起,寒意一瞬間加重了。衛長信想到回家以後要面對的更為寒冷的狀況,最終決定:還是再試一試罷。

他回頭看向自己的大姨,看着夫妻兩和年前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在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還是那句話,當初有多得意,如今便有多痛苦。

壓抑着,他再次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李源看他這樣,微微一怔,慈祥若大和尚的微胖臉盤上随即也露出了一個笑容,而後,李源走過來,将寬大手掌拍在之前女兒拍過的那個肩膀上,露出一個真摯又熱情的笑容:“外邊冷,瞧你們凍的,都在發抖了,進去烤烤火。來來,有什麽想吃的嗎?”

寒風與撲面的炭火中,這個在衛家沉默寡言了很多年的男人,三言兩語,便将他們帶回了偏廳。

而後他笑的更誠懇了:“方才宴兒也說了,你們既是到了長安,那麽在衛府時,姨父大姨便絕不會虧待你們。說說看,晚上想吃什麽?晚上想玩什麽?放心,在你們大姨這裏,保證......”

一串又一串的話說的人頭暈,偏偏話說的漂亮,禮數也周全的很,找不出絲毫錯處。李源誠摯而和善的目光中,衛長信張了張唇,卻發現自己要說句話,是那麽艱難。

他頹然低下頭,看看不作為的弟弟和天真的姐姐,有些絕望。

和先前被确立為繼承人時的意氣風發比起來,現在的這個衛長信,只是一個找不到路、頹喪又悔恨的年輕人罷了。

他忽地又想起,自己這個繼承人的位置,算是從大房這裏搶來的。

這個燙手山芋一般的位置。

作者有話要說:  畢業季。回家是為了考試。

唉畢業季。

還有很多場,還要兩地跑。

摸摸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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