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夏夜清涼。
禦史中丞宋正言宋大人的府上卻賓客盈門,熱鬧非凡。
這日是宋大人的六十壽誕,朝中能說上話的全都來了,賀壽的從早起就絡繹不絕,直有要把宋府門檻踏平之勢。
宋正言曾是太子苻祁的老師,先任吏部尚書,後遷太子詹事,是苻祁少年時先帝為他精心挑選的一位良師。
那時候先皇春秋正盛,年歲尚幼的太子對他不構成任何威脅,因此悉心栽培,給選的老師是個學問淵博,見識不凡的當代大儒。
苻祁對這位學問與見識均高人一籌的老師也很是尊敬,一路受他教導指點,受益良多。近二年,太子境況逐漸艱難,宋正言則一直是朝中堅定的太子一黨,輔佐籌劃,盡心竭力。
太子登基,宋大人有擁立之功,被封禦史中丞,代君行監察百官之責。
這樣一個人做壽朝中官員自然誰都不會輕忽,有沒有交情的都要備上一份壽禮前來恭賀一番。
宋大人其實為人通達,很識時務,知道憑着自己的身份,在這個時候辦起壽宴,只怕來者要趨之若鹜,借機送禮攀附的不會在少數,打發起來必然勞神。
因此這六十大壽,他原不想大肆操辦,只打算在家中悄悄過的,不意臨到跟前卻被陛下找去派了個任務,說道武閣老和盧太尉一貫不合,最近鬧得越發厲害,幾乎所有事情都意見相左,天天在朝上争論不休,吵得朕頭痛,他兩個都是前朝老臣,朕繼位未久,總要給這些人留些顏面,不好因一點小事就當衆訓斥。不若老師趁過壽時把他二人請去,居中調停一二。
宋大人一聽,覺得皇上想得十分有道理,這件事不好在朝堂官署裏說,只能私下找個場合調停,自己這壽宴還真是挺合适。
于是就應承下來,“那臣做壽時就多請些客人,武閣老與盧太尉都是老臣名宿,被一起請去了也不突兀。臣到時便找個由頭把他二人請進書房裏好生談談。”
苻祁道,“正是,愛卿多費心了。”想一想又道,“朕登基後大力提拔了一批年輕臣子,其中多數是擁立有功之人。這些人年輕義氣,闖勁有餘,沉穩不足。朕之前确實需要他們這樣敢想敢做,只是現在到了守成之時,就還是要規規矩矩,克己奉公才好,愛卿幹脆也趁這個機會把他們聚起來,教導提點,警示一番,免得哪個任性妄為,不知收斂地惹出事兒來。”
這想法與宋正言一拍即合,他也正想提醒陛下此事呢,自然贊同,“陛下和臣想到一處去了,年輕人忽然被提拔到高位,難免會意氣風發些,确實是需要給他們些警示告誡才行。說不得,這肯定會惹人煩的事兒還是老臣去做。”
苻祁一笑,“辛苦愛卿了。”
宋正言道,“不知武毅營莫提督還要過多久才能從豫州回來?說起來,這批新進的年輕人中,此人是頭一個需要提點的,若是正好能趕上,臣便也給他下份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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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祁聽他提到思歸,神色微微一動,嘴角帶上了點笑意,眉頭卻蹙起來,“愛卿如此認為?”
宋正言道,“正是,莫思遠精明幹練是有的,只是太有主意,脾氣聽說也并不是十分的謙虛有禮,加上年紀又不大,這樣的人很容易恃才傲物,更需戒驕戒躁才是。”
苻祁思忖點頭,“不錯,莫提督很是能幹,替朕分憂不少,只不過就是膽子太大了些,有時在朕面前也敢信口亂扯!”
宋正言一聽這話,立刻端正了神情,“還有這等事?陛下怎麽不降旨斥責?那臣到時一定好好說說他!對旁人玩笑胡話都可以,對陛下卻是不行!君臣之儀豈可荒廢!”
苻祁卻若有所思道,“沒那麽嚴重,莫思遠其實心中很明白,分得清輕重緩急,大環節上極少會出錯,愛卿不用為這個專門說他。”說着微微一笑,“朕其實倒很喜歡他大膽直言的樣子,愛卿要是将他敲打得太老實了反而沒趣。”
宋正言看自己的學生難得露出點年輕人的心性倒也喜歡,搖頭微笑,“陛下覺得有趣也成,只是別太縱着他了,畢竟禮不可廢!”提到莫思遠不禁又想起他最近幾月的那些作為,問道,“莫提督将武毅營的屬下派駐在隴州,豫州,丹東三地卻不與地方上的駐軍官員互通,這樣各行其是時間久了只怕不妥,陛下要不要命他把人撤回來?”
苻祁搖頭,“莫提督上月回京,匆匆忙忙只待了一天功夫,就是為了和朕說此事,他不止想在隴州,豫州,丹東三處派駐人手,其它州縣日後也要慢慢安插人過去,與當地官府各成一系,起監督暗訪之責,緊急時也能便宜行事。朕覺得很有用處,已經準奏了。”
宋正言一愣,心中訝異,暗道姓莫的小子胃口不小阿!開始時只是讓他去平定隴州,豫州,丹東三處地方上的動亂,此事若是做好了,就已經是大功一件,皇上必然要重賞加封。
不想莫思遠竟然借機将手伸得越發長,不但這三地派去的人手不準備撤回來,擺出了常駐之勢,還要再往其它州縣擴展。
且不與地方官府互通信息,要監督暗訪,便易行事!那豈不是要淩駕于地方官府之上!任他發展下去,數年後莫思遠的勢力豈不是要遍布天下!
正色道,“陛下,此舉聽起來是不錯,但也有隐患,還是應當謹慎行事。”
苻祁颔首,“愛卿說得不錯,朕知道你心中顧慮什麽,你放心,朕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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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歸是在宋大人做壽的當天回到京城的,到自己的住所時已經日頭偏西,正想洗個澡好好休息一下,卻忽然發現有一個推不掉的宴請就在當日——皇上老師宋大人的壽宴,誰也不會輕易推辭不去。
只好打起精神,穿戴整齊了又往宋府趕。
秋嫣和秋苧兩個丫頭已經被葛俊卿送來思歸處,這時就急得跟在她後面使勁唠叨,“怎麽剛進門又要出去!歇上半個時辰,把給您準備的銀耳蓮子湯喝了再走多好!又要去赴宴?這回您可一定少喝點酒,上次和趙小候爺拼酒回來吐得多難受,很傷身的!等等!等等!再加件披風,現在雖然天熱,但晚上回來還是有風——”
思歸被她們兩個唠叨得十分受用,覺得這才有回家的感覺,比順平那個粗手粗腳的小厮在身邊伺候時惬意了無數倍,站定接過秋苧端來的熱湯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
秋苧看得直跺腳,“您喝慢點,小心別嗆着。”
思歸豪爽喝完,把碗往她手裏一放,又拿出個小巧木匣扔到秋嫣懷裏,“我在豫州一家玉器作坊裏看到幾根玉簪子不錯,給你們買回來,你們兩個自己分分。”
秋嫣和秋苧直嘆氣,“唉,又給我們買東西,我們兩個小丫頭,哪裏需要戴這麽好的首飾。您倒是給自己也置辦兩件阿!”話是這麽說,臉上的神氣卻是十分開心。
思歸一笑,“小丫頭怎麽了,你們兩個這麽漂亮自然要上好的衣服首飾才相配。我是戴不了這些東西了,你們替我多戴戴吧。”
說完接過披風,出門直接扔給了順平,帶着幾個侍從騎馬趕往宋大人府上賀壽。
宋大人做事有條不紊,于迎來送往,接待賓客之餘,先在中午的時候将武閣老和盧太尉請進自己的書房,好生勸慰調解了一番。又将他覺得需要提點警示的數位年輕官員留下夜宴,美其名曰想要借機和諸位新進的年輕才俊一起痛飲暢談,探究學問。
宋大人能言善辯,說起話來裏裏外外都是道理,本就極易令人信服,加上他如今身份水漲船高,一般人誰也不會不賣他面子,武閣老和盧太尉不管心裏如何想,表面上一起接受了調停,表示不會再在朝廷上針鋒相對。陛下的耳根總算能清靜一陣子了。
諸位年輕才俊們更是沒人會去掃宋大人的興,大人一開口便全都留了下來,等到晚間在花廳裏重擺一桌酒,大家圍桌而坐,聆聽帝師宋大人的教誨。
思歸到得晚了點,衆人等不及她,早已經開席。宋大人拿出當年給殿下授課的精神,引經據典,旁征博引,說明為人切忌驕傲自滿,居功自傲的道理。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方是長遠穩妥的為官之道!正在娓娓談起當年陛下做學問時,刻苦自律,寒暑苦讀,堪為天下學子表率的舊事時,思歸被宋府下人引了進去。
平陽候世子趙覃是個喜武厭文的,更不愛聽人說大道理,被宋大人說得昏昏欲睡,看到思歸去了頓時眼睛一亮,連忙悄聲招呼,“來!來!給你留着位置呢,坐這邊。”
思歸過去,挨着趙覃坐了,“多謝小侯爺。”發現趙覃的那一邊是葛俊卿,便隔着他和葛俊卿點頭打聲招呼,“葛兄,近來可好?”
葛俊卿對這個稱呼總也不能适應,“都說多少次了,你叫我俊卿就好。”
趙覃立刻也跟着道,“不錯,叫我廣延就是了,總是小侯爺,小侯爺的,多麽見外。”
葛俊卿看他一眼,“你跟着湊什麽熱鬧!”
趙覃大大咧咧,“不是我湊熱鬧,是我剛才就想說的,不過被你搶了先而已。”
葛俊卿懶得理他,轉向思歸道,“我最近還好,只是你怎麽看着瘦了些?”
思歸不以為意,“我一直東奔西走,忙得不亦樂乎,連軸轉了幾個月,能胖就奇怪了。”
趙覃便又插嘴,“我那裏有個很會炖藥膳的廚子,趕明兒你來,我讓他給你炖點滋補藥膳,好好補補。”
思歸和趙覃不打不相識,最近算是終于臭味相投了,幾月間難得回京了兩三次,每次也還要抽出時間去趙覃那裏聚衆喝頓酒,消遣一場,于是便不客氣,“好啊,等我過兩日空了就去。還有上次那梅子酒,還有剩沒有?”
趙覃連連點頭,“有!有!專門給你留了兩壇!”
主座上宋正言正好一段話說完,大家不管愛聽不愛聽,反正對于宋大人的用意是全都聽明白了,于是很有眼色地一起開口,紛紛符合,說道宋大人不愧是當代大儒,一番話說得感人肺腑,發人深省,學生們受教了,定然要謹記宋大人的教誨。
宋正言撚須微笑,一轉眼看見思歸,“莫提督來了!聽說莫提督今日剛回京,老夫想着你肯定來不了,不意竟還是趕來了!當真榮幸之至。”
思歸連忙站起身向宋大人賀壽,說道宋大人高壽,他若是不在京城便罷,既然已經回來,那一定是要來登門道賀然後再讨杯酒吃,沾沾壽星公的福氣的。
宋正言原就打算重點提醒提醒他,偏這位還來晚了,前面的話幾乎全沒聽到,十分遺憾。
不過宋大人深蘊張弛之道,知道自己要是再啰啰嗦嗦地将這話題繼續說下去只怕要招人反感,效果反而不好,于是便換了個輕松話題,對正好坐在他身旁的杜家公子杜牟之道,“聽說你與葛家的小姐已經定下親事,準備什麽時候操辦阿?”
杜牟之剛遷了兵部武庫司郎中,旨意昨日頒下來,衆人才道賀過,一聽他又定下了親事,亂哄哄地再賀喜一遍。
思歸腦中立刻閃過了葛府冰美人葛滟芊的身影,隔着趙覃問葛俊卿,“二小姐還是許給杜家了?”
葛俊卿道,“嗯,上月才定下的,太太中秋過後就要帶着滟芊和滟菊來京城。”
思歸對葛家的兩位小姐都有自己人之感,看看杜牟之一臉雲淡風輕的笑意接受諸人道賀,心中微有不樂,壓低聲音道,“你是怎麽想的,明知杜牟之對滟芊——只是當親戚看待,還硬要把妹妹嫁給他,日後滟芊不是要受委屈嗎?”
葛俊卿道,“不至于吧。”在他看來杜牟之人品穩重,家世又般配,自家的母親和妹妹又都十分鐘意他,這便夠了。
思歸管不了人家的家事,搖頭作罷,只是在想要是自己有妹妹絕不能讓她這樣随便嫁一個一看就對她沒什麽興趣的男人。
趙覃疑惑看看他二人,“你識得俊卿的妹子?還挺熟的?真是奇了怪了,我和俊卿這般好也沒和他妹妹見過幾次面,話都不曾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