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這番話說的抑揚頓挫, 也盛氣淩人。整間屋子都靜默了, 先反應過來的人反而是崔道融。
他神色有些古怪地朝着柏子青看, “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嗯……”柏子青應着, 将手上的東西輕輕放回盒子裏,“不然你以為我真的想賺錢?成富商嗎?”
崔道融先前那種緊張的蒼白忽然消退了, 他籲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的笑笑, “不是, 我怕的是……你什麽都沒想。”
柏子青與他相視一笑, 好友之間不需要解釋的太多, 他知道崔道融的意思。
之前崔道融好幾次的欲言又止,其實也是想問, 他最後的目标是什麽。
或許是他柏府給他的東西太富餘,人沒啥野心的時候,總是會滿足于現狀。崔道融總是說他可惜, 怕他将一身天賜的才華都浪費, 現在聽他說了那樣不可思議的話,居然還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與崔道融的欣喜不同,贏粲依然是一張陰晴莫測的臉。他伸手過去,把錦盒攬過, 替柏子青收好那套茶具, 臉上終于有淡淡的笑。他說, “可以。”
柏子青回頭問, “你就這麽輕易同意了?沒有別的條件?”
“既然我一開始就沒有阻止你, 自然是同意的。”贏粲道,“被金華寺那般贊譽的人,又怎麽會沒有實力?不過你那想法好是好,也得先做到了再說。”
“……閑言潑語,不如不說。”
柏子青極其不滿地朝他哼了一聲,轉手拉着崔道融去聊白家姐妹的事兒了。這家姐妹暫住在柳眠府上,也不知還要待上幾日。這些天崔道融也沒閑着,裏裏外外打聽了一堆有關她倆的事,都是聽起來熱血沸騰、妙手回春的義舉,聽說好些年前在獻州的災疫,這倆姐妹不懼自身安危,赴身疫區,救下了好些災民的性命。
這場災疫柏子青也是有印象的,便更覺得敬慕。結果說好的風花雪月,沒一會兒,這兩人的話題便跑偏了,不止是崔道融自己說的熱淚盈眶,柏子青也鼓着掌連連稱嘆。他不住地去拍崔道融的肩,說是這一回一定要與她們見上一面,還讓他好好把握。
聽聞那白家姐妹也是嗜茶之人,這次的禮物,想必是送的出手了。
饒是如此,柏子青仍覺得不放心,最後親自教崔道融寫了一會兒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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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粲沒有加入兩人間的對話,只在一旁看他倆的有說有笑,自己端着茶喝。時不時往桌上的紙條瞄幾眼,皺着眉啧兩聲。
那是崔道融給柏子青準備的例行紙條,後來柏子青的意思是,事情敗露了,攔也攔不住。與其被動地認罰,不如資源共享,拉着他同踩一只船,也好順便發展發展合作關系。
照常停留兩個時辰,從四合樓出來,柏子青與贏粲又回了趟贏家。
結果是他這天來的不巧,據長平公主說,柏霁帶着柳眠前日剛剛來過一趟,還問起過柏子青。
柏子青大嘆可惜,一連搖了好幾回頭,“往後幾日,我可都沒空出來了。”
長平公主好奇問他,“為何?”
滿堂探虛實的眼神中,柏子青回頭有意無意看了贏粲一眼,只是拉着母親的手笑,給足了贏粲和自己面子去,沒有正面回答。
回宮的路上,贏粲看柏子青捏着那張紙條看的認真,便問他,“你每次出來,都是這麽一段路?”
“是啊。”柏子青皺着眉,“嗯……宮裏的事外面也傳的挺快,尤其是後宮的那些,像是這次科舉制度的更改完善,百姓們也很是關注的……”
贏粲劈手奪過那張紙,“我們之間能不能談些別的?”
“別的?”柏子青重複一遍他的話,也沒有争着要把東西搶回來,“行吧,你說,我們還能談什麽?”
“為何你一直堅定不移的認為朕會對你柏家下手?”
“你沒有嗎?”
“……”
“刻意扶植紀家與袁家,給秦家施壓,目的不就是我柏家麽?怎麽,這次回來沒見到我父親,覺得有些驚訝?”柏子青道,“關于朝堂上的事,父親母親從不和我多說半個字,我小的時候,由于母親膝下獨我一子,原也并不想送我入宮的。你不覺得,總有些像是‘人質’嗎?”
贏粲果然沉了臉色,“不覺得。”
“所以我也想過……”柏子青扯下腰間的冬青佩遞給贏粲,“我也想過拿着它逃出宮去……就像今天一樣,先于好友告別,再去看一眼母親,然後就隐匿于江湖,再也不回去了。”
“你敢?”
“為何不敢?”
贏粲的回答有些咬牙切齒,像是用力抓撓着什麽,從喉管深處艱難地向外,一字一頓,“你若是敢,我便殺遍義和宮上上下下。”
若是尋常人聽見這樣的話,肯定得吓個夠嗆。柏子青卻無太多的表情,也沒問【為什麽】,他只是靠在馬車車廂壁上,忽然說起了別的事,“我的書還在義和宮裏,看了一半,沒看完。”
贏粲方才幾乎怒氣滔天的那股子氣場立時就消了,他先是問柏子青最近又在看的什麽書,而後将那張薄紙夾在二指間遞還給他,“朝廷現行對京城商戶實施的稅收很重,最開始的這幾年,你要做好準備。”
柏子青搖搖頭,不甚在意,“我們都是愛國守法的好市民,少不了你一分一毫銀子。”
“那自然是最好,有什麽事情,也可以盡管來找我商量。”贏粲看着反倒還有雨過天晴的跡象,好說話的很,“五日的禁足你且忍忍,再過段時間,楚國的使臣便會入京。介時,宮裏會舉辦晚宴,你可以讓母親帶着夕瑤一同前來看熱鬧。”
柏子青當然是想也不想地答應,“所以這冬青佩的‘特權’你是不會收回去的吧?”
“不會。”
“那自然是好。”柏子青心滿意足,又将那塊玉佩從贏粲手中奪回來,別回腰間,“我覺得,現在我倆這種合作的關系也很是不錯。不過,你要提前與方璟說一聲,以免他吃醋。”
贏粲這下子便不搭理他了。柏子青反而得寸進尺,還想向他打聽那張珣的事,問他從哪兒挖出來的人,不如給了他,在外幫着崔道融一起,也好有個照應。只是贏粲比他想象的更不通情理,話音剛落便回應他“想都不要想”。
“不想便不想,難道離了你我手邊還沒人了不成?”柏子青心忖道。
紙上零零碎碎的東西看完了,他便收在袖裏,回義和宮燒了。
這一出好戲,便又替柏子青賺得了好幾天的安生日。
那天贏粲禁足令下來,半個後宮的人都被牽連,一時禦花園中的風景便少了許多。
單單從義和宮看來,這裏面園子的面積也是挺大的。柏子青飯後逛不了禦花園,竟也習慣在義和宮裏走一走,只是好幾次瞧見那棵冬青樹,還是會莫名想起前世。
他走了之後,這間宮殿還會不會被人重新修整、打掃,等新人上來了,便又有了別的名字?
那棵樹的結局又怎麽樣了呢?是被人砍了?還是依然緩緩生長着?
柏子青也常常想不通,都是冬青樹,這顆樹比起他柏府屋前的,可是差了太多了。一棵矮瘦扶弱,一棵傲然挺立,怎麽瞧都不像同類品種。
莫非是宮裏的風水不好,偏偏适合花兒争奇鬥豔,不适合樹兒紮根生長?
柏子青動了許多念頭,甚至想找人來砍了清靜,後來還是沒忍心,索性開始自己手把手照料。他前些天出了一檔子病了的事不談,病好後“預知自己焚屍揚灰”的事情也洩露了出去,小九回來與他鬥嘴,說宮裏現在對公子您,說什麽的都有。
“哦?這麽嚴重?”柏子青只是嘴上念着,一絲想往心裏放的念頭都沒有。可也自然,他不想,贏粲總是要想一想的。
于是乎幾天不見,還在主子被禁足的期間,這位日理萬機、忙碌的幾乎廢寝忘食的好君主便自己主動送上了門。
“公子公子,皇上來了!”
“嗯……嗯?!”柏子青卷着薄毯坐起,很是無奈,“……怎麽又是你?”
天晚了,月色不亮,柏子青便在案前點了一盞燈,殿中大多還是昏暗的。贏粲踏着寒氣來,見到他燈下有些茫然的神情,不知怎麽的有些想笑。
小九去替二人斟茶,柏子青見狀,便揚聲吩咐了一句,“他不愛喝花茶,去沏壺烏龍來。”
“是。”
小九連聲答應,轉身便走。秦公公替贏粲又點了幾盞燈,總算讓裏屋亮堂了一些,才轉身出去,留下二人在屋中。
柏子青對贏粲大多時候采取當他不存在政策,那本《玄怪錄》剩了十餘頁沒看完,這一遭被人打攪了,也惹的他有些不悅。
“子青怎麽知道我不愛喝花茶?”
柏子青頭也不擡,“之前在四合樓那兒,一整個下午都沒見你喝多少,回了柏府便不一樣了。”
“很明顯?”贏粲笑道,“子青是不是很在意我?”
“不明顯,但是我也沒有很在意你。”他老老實實地回答,“可能是我的注意力都放在周遭的事情上,你若不信,我可以給你背一背我們那車夫上次出宮身上穿的戴的……”
“……不必。”贏粲的笑漸漸淡了,“在看什麽?”
“《玄怪錄》,正看到郜澄的故事。”
“嗯,說的什麽?”贏粲一點也不沒有喝個茶便會乖乖走人的跡象,柏子青遂将書遞過去,讓他自己看,“……這個郜澄的趣事,是遇見了一位老婦,那位老婦告訴他,‘君安所居,道裏遠近,宜速還家。不出十日,必死’。”
意思是問郜澄家住何處,是遠還是近,要他快些回家去,因為不出十天,他一定會死。
殿裏只有柏子青和贏粲兩人,一談論到這些神神怔怔的事情,難免氣氛有些凝重。柏子青的話音未落,贏粲忽然重重合上手中的書,“後來呢?”
“書都給你了,不會自己看嗎。”柏子青白了他一眼,今晚這人到義和宮來便是莫名其妙,現在更是,不知是覺得晦氣還是啥的。他沒好氣道,“那管生死簿的人問郜澄要五百千錢做賄賂,郜澄答應了……反正最後就是沒有死。”
贏粲垂着修長的眼睫,不知在想什麽,“……那便最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