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懂從噩夢中驚醒。
他睜開眼,毫不意外地聽到精神監測儀尖利的報警聲,電子屏幕中紅色的波形峰頂幾乎要突破邊框。他被關在為失控向導特制的隔離艙中,整個空間裏除他以外皆是冷冰冰的死物,不帶一絲為病患考慮的溫情氣息。但死物有死物的好處,它們沒有意識也沒有思想,當然也不會被失控的向導折磨到精神崩潰。
以前沒經驗的時候,曾經有過三個在附近守衛的中級哨兵因忍受不了折磨而跳海的慘劇。
三秒後隔離艙厚重的金屬門徐徐打開,陸琛被迎面撲來的沖擊波重重壓制,他深吸了一口氣,以自己的意識力作為河床,緩緩将這些過剩的狂躁能量引渡出去。随後他踏進門,看到儀器上飙高的數字,皺起眉。
“你夢到了什麽?”
李懂閉了閉眼,右手揉着眉心,用腹肌的力量帶動身體坐起來。陸琛轉身給他倒了杯水,他那頭胖胖的海獅蹦跶到床上,大頭蹭了蹭李懂的胳膊肘。李懂謝過,抿了兩口,放下杯子,說:“夢見海嘯。”
“還有呢?”
“還有塞壬,”李懂說,“塞壬-σ型,它對我發起了精神攻擊,我張開了意識屏障,但是屏障千瘡百孔,它的觸肢很容易伸進來,伸到我的腦子裏,”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半垂下眼簾,“我嘗試抵抗它,但沒做到。”
陸琛替他擦了額頭的汗。李懂仰起頭,接着說:“然後它在我腦海裏播放一些畫面……”
“關于羅星的?”
李懂下巴重重一點。陸琛眼裏浮上一層憐意,他伸出手,李懂配合地将右手遞給他,兩人借助物理層面的接觸進行淺層次的精神疏導。陸琛在這方面頗有經驗,他是臨沂艦上最好的治愈型向導,手上經過的哨兵向導不計其數,但他依然是第一次碰上像李懂這樣棘手的案例:他幾乎剛進去就要被狂暴的風浪拍暈了。
“放輕松,李懂,放輕松……”陸琛額角漸漸滲出汗水,海獅在他身邊,連嘴角的胡須也繃得緊緊的,“來,深呼吸。”
李懂大口喘氣。他腦海中的風暴平息了一點,雖然不甚明顯,但聊勝于無,至少陸琛能夠堅持在裏面呆上一小段時間了。然而要平息這片海域依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陸琛注意着李懂的表情,在後者緊咬的牙床漸漸松開時,他問道:“好些了?”
“嗯,”李懂說,“謝謝。”
“不是哥說你啊,”陸琛道,“你這樣下去不行。我這只是應急的手段,對付對付一般的向導還行,你就算了,你還是需要哨兵。”
李懂露出一絲苦笑,“我知道。但我的狀态……”
強制切斷精神鏈接對哨向雙方的傷害都是巨大的,通常有此遭遇的向導需要休息兩到三天,哨兵則更長一點。而對李懂來說,更棘手的問題在于他失去的不光是一段可逆的鏈接,還有他相處了将近兩千個晝夜的、契合度很高的哨兵——羅星在五天前對克拉肯-β型的作戰中被傷到了脊柱神經,李懂的意識屏障因此出現長達兩秒的動蕩,一只流竄在戰場之間的塞壬趁機侵入了他們的大腦,加重了羅星的傷勢。在李懂看來,他幾乎是瞬間瀕臨死亡。
那一刻湧入的愧疚扭曲了他的精神世界。在李懂徹底失控之前,白塔植入的免疫裝置自動切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系。這是為每一名特級哨兵和向導預裝的保護器,他們強大的能力決定了他們對彼此的依賴更深,一旦出現問題極有可能是共同赴死,國家很難承受這樣的損失。
李懂活下來了,而代價是,他的精神一團亂麻。
“我不能貿然結合,”李懂說,“現在艦上的哨兵沒人扛得住我的攻擊,他們會死。”
“別的艦上有啊!”陸琛說,“比如青島號——”李懂搖頭。戰争時期,沒人能舍得放一個特級哨兵到其他艦隊。陸琛想起白天在楊銳那兒聽到的消息,雖然楊隊長千叮咛萬囑咐要他保密,可看到這樣的李懂,他還是忍不住透露了一點小小的情報:“真的會有。”
李懂看了他一會兒,像是在确定他話中真假,随後詫異道:“不可能,這麽短時間裏——”陸琛不敢和他說太多,只道:“你瞧着吧。”然後給他留下一粒撫慰劑,抱上自個兒的海獅跑了。
翌日清晨,他在隔離艙見到了這位“不可能”的來客。
“我是顧順,”對方比他高大很多,因此說話時微垂着頭,帶有居高臨下的壓迫意味,“白塔派來和你結合的哨兵。”
李懂注意到他用了“是”字。這個名字在前線無人不曉。顧順,特級哨兵,青島艦的王牌,曾經創下過獨自射殺一頭斯庫拉的壯舉,那時他的向導不過是最普通的中級向導,給他的幫助并不太多。
“李懂。”他伸出手。
顧順握住他,手心的熱度驚人。李懂用眼角的餘光掃視了周圍,提出一個問題:“沒看到你的精神體。”
“暫時不方便放出來。”顧順嘴角上翹,目光坦率而嚣張,“有機會給你看。”
李懂想到一些傳言,看來他的“不方便”不是什麽令人難以啓齒的弊端,反而讓他引以為榮。顧順倒也沒問李懂的,跌入失控期的向導無法具現化自己的精神動物屬于基本常識,連這個都要問實在很不專業。
李懂猜到他的想法,也不去解釋。
見他們相處還算融洽,楊銳帶着徐宏從艙室裏悄悄退了出去,還不忘關上艙門,把空間留給這對即将進行精神結合的哨兵向導。顧順坐到床邊的金屬靠背椅上,揚了揚下巴,道:“聽說你昨晚失控了?”
李懂點頭。
“怎麽回事?”
他話音未落,耳邊遽然響起一聲海鳥的長嘯,緊接着整個艙室被揉成一團白色的金屬球,轉眼就被鋪天蓋地奔湧而來的海浪吞噬殆盡。隔離艙慘白的光線消失了,顧順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海洋裏,激流暴躁地撕扯着他的身體,奪走他的氧氣,企圖控制他整個意識。顧順毫無防備,因而嗆了幾口腥鹹的海水,肺部像是被重重揍了一拳,痛苦地蜷成一塊死肉。
恍惚間,他聽到李懂甘冽的聲音:“就是這麽回事。”
下馬威。
他腦子裏浮現出這三個字,意識陡然清明起來。顧順是個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的刺兒頭,出發前原本想着這個受傷的向導精神肯定比較羸弱,結合的時候得溫柔點,哪成想一照面就被如此對待,登時燃起了好戰的熱血。他一直沒有能跟得上自己節奏的向導,因此稍微自學了一點精神力方面的招數,此時用起來也算得心應手。随着簡單的精神屏障建立起來,顧順得了一寸喘息之機,真實的世界短暫地在他腦子裏回籠,他瞪大雙眼,在一片水霧模糊之中捕捉到一道人影。
隔離艙監控室內的楊銳萬萬沒想到自己剛走兩人就打起來了,各種儀器警報聲當當當交織成一片,大紅大綠的燈光晃得他眼睛都疼。徐宏在旁邊罵了句娘,目瞪口呆地注視着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一個未結合哨兵和一個半失控的向導居然打起來了!開什麽玩笑?!
“隊長!”徐宏喊,“我們是不是該進去阻止他們?!”
“阻止?怎麽阻止?!”楊銳頭痛,“一個失控的李懂就算了,還加一個火力全開的顧順,你扛得住還是我扛得住?快叫個向導過來!——等等,先別去!”
徐宏剎住腳步,投來詢問的目光。
楊銳說:“錄像。”
徐宏:“啊?”
“錄像!”楊銳湊到監控器屏幕前,“然後把今天隔離艙裏發生的事情列入二級機密,結束後把資料發給白塔——徐宏,你看清楚了,這是一場很難再複制的對決!”
隔離艙裏的兩人對此一無所知。顧順想也不想地朝那片影子沖去,經過千錘百煉的肉體像出膛的炮彈般彈射而去,他伸出胳膊往前一抓,卻撈到一片粘膩的海水。
海市蜃樓。顧順的心重重沉下。制造精神幻象是攻擊系向導的必修課,但他此時早已被李懂拖入到他的精神世界裏——在現實中制造虛幻和在虛幻中制造虛幻的難度是呈指數增長的。顧順不得不承認自己大意了,這個向導比他預想的要難對付很多。
但會被這樣就困住的,絕不是他顧順。李懂制造的這片海域既是他的難題,也是最适合他馳騁的戰場。
他輕唿一聲。
到這個地步,李懂已經很吃驚了,他想不愧是名揚海疆的顧順,很少有人能在他磅礴的精神海洋中撐到這麽久。羅星曾經做到過,但那時他們各有分寸,自己的狀态也不可同日而語。眼下他卻是半失控的,遮天蔽日的海水只在大體上為他所用,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釋放這種意識。起初他還小心翼翼,但在顧順掙脫束縛的那一瞬間,他自己也不受控制地跳入這片汪洋裏。
覆水難收。李懂的心髒緊緊攥起,他意識到自己過熱了,但已然無法自制。
就在此時,一道劇烈的疼痛在他腦子裏炸開。李懂痛苦地睜開一只眼,看到顧順身邊猛然冒出一條龐然大物。
他醍醐灌頂:難怪顧順說不方便将精神動物放出來!
那是一條龍王鯨。
李懂從未見過這種已經滅絕的史前巨獸,但不妨礙他從顧順刻意沒有完全封閉的精神空間裏讀到只言片語。它比真實歷史上的龍王鯨要小一些,似乎還雜糅了一點現代鯨類的特征,這不但沒有削弱它的戰鬥力,還使得它在海裏更加游刃有餘。
龍王鯨張開滿是鋸齒的大嘴,發出一聲長吟。
普通人類聽不到鯨類的聲音,但作為特級向導,李懂的聽覺頻率範圍是普通人五倍有餘,龍王鯨的嘶吼以排山倒海之勢灌入他的腦子裏。他無力再做任何抵抗。顧順準确地逮住了他。
潮水風一般地退去。
顧順趴在他的病床前,抓住他的手腕,怒氣上湧,“你——”“對不起。”
“什麽?”
“我只是想對你負責一點,”李懂說,“我狀态不好,做我的哨兵很容易被反噬。我只是想試試你……結果後面我失控了,抱歉。”
顧順一怔,笑了起來:“你測試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很好,李懂,”顧順直直看向他,“你很好,羅星果然不會看錯人。你是最好的向導。”
李懂一臉錯愕。顧順将他的手腕拉高,按在床頭。李懂條件反射地掙紮,但向導在物理層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哨兵相抗,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仰起脖子。緊接着一個吻落在他嘴角。顧順蹭了蹭他,又用犬牙磨開他的皮膚。一絲血從傷口滲出來,更多的精神觸絲從皮肉裏鑽進去。
李懂腦子嗡得一聲。他從未用這種方式建立過精神鏈接,偏偏他方才消停的識海疲憊得不堪一擊,只能任由顧順長驅直入,主導整個結合過程。
幾分鐘後,顧順直起腰,宣布道:“現在你是我的向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