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屋漏偏逢連夜雨。被李懂拍暈的克拉肯已經恢複了神智,粗壯的肉觸從洞口蠕動出來,想要卷住最下方徐宏的腿。張天德掄起機槍轟碎了它,而上方已經隐約傳來提亞馬特暴怒的吼叫。
孫守疆的消息接踵而至,“老楊,別磨蹭了!提亞馬特歸巢了!”
“你們拖住它幾分鐘!”
“不是它,是它們!這他媽是一對兒海怪!兩口子!”孫守疆吼,“全是β級的!已經呼叫主艦救援了,我們在嘗試把它們引誘到海面上去,但這倆玩意兒一心護崽兒!”
“你們最多能拖多久?”
“五分鐘!”
“行,”楊銳說,“那就五分鐘。”
五分鐘只夠蛟龍一隊退到洞口外一百一十米左右,幾乎是安全距離的一半。楊銳的指令已經下達給了所有人,一時間通訊頻道裏僅有粗重的呼吸聲。李懂猶豫了片刻,用精神力拍暈了提亞馬特的幼崽,惱人的嚎哭戛然而止。
“也許會讓他們堅持得久一點。”李懂說。楊銳認可了他的行為。顧順舌頭在齒間逡巡了一圈,啞聲道:“或許咱們該回去算個命。”
“找誰算啊?”張天德道,“咱們船上什麽時候配備神婆道士了?”
陸琛說:“隊長的妹妹不是會那個,什麽算星盤的嘛,聽說能測未來運勢。”
“嘿,你知道的還挺多。”楊銳道,“——石頭,打!”
克拉肯的腦袋甫一冒出就迎接了槍林彈雨的洗禮,差點沒被打成篩子。但β級的海怪生命力異常頑強,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它的攻勢。觸手朝徐宏甩來,張天德用身體将他向上托了一把,随後腰部被克拉肯擊中,轉瞬被拍到幾米開外。
“石頭?!”
嗆人的鐵鏽味直沖鼻腔,張天德想回答她,張口卻猛咳出一口血。陸琛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攬住他肩膀替他調低了痛覺感應,“還能不能游?”
張天德點頭,又指了指手中的機槍,示意自己還能繼續戰鬥。陸琛阻止了他,“你的身體狀态扛不住後坐力了!”向導的調整也是有極限的,五百米深的海裏維持他們的狀态已經很不容易,如果他再堅持,渾身骨骼都會被折斷,還會撕裂肌肉重創肺腑,到時候送到白塔也回天乏術。
“我還可以——”陸琛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機槍往上一推,徐宏順勢接過,“我替你位置。”張天德還想掙紮,結果被陸琛按住雙手——平時陸琛決計不可能制得住一名上級哨兵,但此刻大家都幾近力竭,張天德內髒受損更是使不上力氣,只能由着他拽住向海面退卻。
徐宏打爛一截觸肢,反身把遙控裝置推到莊羽跟前,吩咐道:“隊長叫你摁你就摁!”莊羽慌忙點頭,将這個黑色的小盒子緊緊攥在手心。
“還有一分鐘,”楊銳道,“現在距離?”
“一百二十米,”子彈的後坐力和海怪攪起的海浪也助推了他們一把,“但是隊長,克拉肯要完全從洞窟裏出來了!”
李懂将精神力融入海中,朝上方發散,“有一只提亞馬特的精神波動正在逼近!”
蛟龍二隊和三隊加一起也不過二十人左右,在提亞馬特救崽心切、不管不顧向巢穴趕來的情況下,能攔下其中一只已經實屬不易,實在無法再苛責什麽。
他們也快彈盡糧絕了,絕不能被海怪前後夾攻。楊銳咬牙,“佟莉!換掉陸琛,把石頭帶到一百五十米以外,護住他!所有人卸掉多餘負重,做好防護準備。莊羽,聽我口令——”“——炸!”
顧順用力将李懂按入懷中。
水火相撞,烈焰挾着巨浪朝四面八方竄起,海水迅速蒸發成熾烈的熱霧,炸開一簇簇慘白的花。海床因大爆炸而劇烈震動,石塊攪渾了幽暗的海水,世界如同行星相撞一般碎成無數塵埃。沖擊波幾乎要碾碎一切生命,高溫随之舔上皮膚,作戰服幾乎要融成岩漿将肉體燒成一團焦炭。但他們根本來不及呼痛,只覺眼前一陣發黑,意識便驟然陷入無邊混沌。
熟悉的白光。
李懂狠狠蹙眉,頭頂的罩燈光線太過刺眼,差點要叫他掉下幾滴眼淚。醫療室獨有的冰涼鐵器味道夾雜着安定劑的氣息鑽入肺部,抑制住他還未完全回到控制中的生理反應。他試着動了動身體,一股剔骨剮肉的劇痛令他呼吸急停,半晌才重新潛藏進骨髓深處。
一團團的黑影從還未恢複清晰視界的目光中晃來晃去,随後其中一團靠近了他,黑影中一根針狀物抽離出來。李懂條件反射地一退,回過神時手已經箍住了探來的一只纖細手腕,女孩清脆的呼痛聲卻在耳邊隔了一層膜,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然後又有溫熱的手摸上他的胳膊,在下肘部用力按壓,他的手立馬脫力松開,那根針即刻回到黑影裏。
“才醒來就這麽警覺?”他聽到有人說話,這次是個男人,“你還好麽?”
方才的女聲道:“還好,就是很痛……他不是向導嗎?怎麽這麽大力氣?”
“是向導,也是戰士,別小看咱們船上這群特種兵,”男人說,“他一個向導能打你這樣的二三十個。”
“我可是普通人。”女聲無奈道,“行了,你來照顧吧,我是打不過,先去跟組長通報一聲。”
李懂使勁眨了眨眼,眼前的場面一點點清楚起來,他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姑娘往門口走去,手腕上有一圈極為明顯的青色瘀痕。那是他的傑作,李懂心底湧上內疚,他應該道歉。
“嗯?”女孩回過頭,“你說什麽?”
“他說對不起,”男人替他翻譯,又轉回頭對他說,“別費力氣了,你聲帶受損,得養一段時間。”
李懂點頭,不再嘗試說話。“我給你做測試,”男人拿過那根探測針,針管粗得趕得上老奶奶的毛衣針,“別揍我啊,我也是普通人,打不過你的。”
李懂有些尴尬,只好虛弱地沖他彎了彎嘴角。
冰涼的針尖刺入皮膚。李懂眼也沒眨,這點痛苦和差點被挫骨揚灰的絕望比起來不過恒河一沙。男人似乎習慣了他們超出常人幾十倍的耐受力,見狀毫無訝異之色,手上動作更未輕柔半分。
等待結果的過程枯燥乏味。李懂什麽都不能做,眼神朝着天花板放空。他腦中的記憶依然零散瑣碎,神智像被燒沒了似的,怎麽也組不成個清晰的鏈條來,他只好放棄了無謂的思考,任由那些碎片翻江倒海,争寵一般朝他湧來。
海水,岩石,巨大的蛋,克拉肯的觸須,最後畫面定格在山崩地裂的那一秒。
李懂的身體猛然一彈。
男人看着他,出聲道:“別擔心,你們任務應該完成了,白塔的人兩天前來過,聽說把什麽東西帶走了,我估摸着應該是你們的任務目标?不用告訴我是什麽,我知道保密條例。”
“還有,你的隊友都活着。”說完,他打量李懂的表情,又補充道,“都全須全尾,好着呢。情況最糟糕的那個全身多處骨折,內髒受損,不過最要緊的地方沒事兒,問題不大,都能治好,真的。”
李懂眼簾微垂,随後他擡起手腕,食指在空中顫抖着畫弧。男人按住他,“你想問什麽,說就行,我看得懂唇語。”
于是他柔軟厚實的嘴唇輕輕開合:顧順呢?
“誰?”
我的哨兵。
“名字叫顧順?……啧,你們那場戰鬥受傷人數太多了,名字我記不大全。他有什麽特征?”
狙擊手,他是狙擊手。
“還有呢?”
個頭很高,身材很壯,長得……
李懂猶豫着閉上了嘴,似乎在想要怎麽措辭來形容顧順的長相。而男人很體貼地問道:“哦,長得最帥的那個?”
李懂一愣。男人哈哈大笑,說:“別吃驚。你們隊裏是有一個帥哥嘛,我們醫療組的小姑娘争着搶着要去看護他,挺出名的——嘶,這麽一說,顧順這名字我突然有印象了。原來他是你的哨兵。”
他怎麽樣?
“我實話實說啊,他傷得比你重。”男人接着道,“你是你們隊受傷最輕的,運氣忒好。顧順身體素質那麽強悍的哨兵都還暈着呢,他腦子受沖擊有點大,裏面有血塊,一時半會兒還醒不過來,我也不好說具體時間。”
李懂直勾勾地盯住他。
“你別這麽看着我,”男人後退一步,苦笑道,“你們這些當兵的,眼神跟刀子一樣,怪紮人的。他真的沒事,只是哨兵和向導的腦袋太金貴了,艦上條件有限,不敢輕易去動,所以他跟你們隊最慘的那個都得送吉布提去,那兒有白塔設的醫療站,設備比艦上強。對了,你不是他向導嗎,你們意識層面——李懂?!”
儀器上的數字倏忽暴漲,警報聲刺破阒然空氣。然而李懂什麽也聽不見了,他沉入海裏,海水是滾燙的,幾乎要将他煮熟,它們漫進他全身每一個細胞,用鹽分抽幹了他的力氣。他驀地感覺到渴,像是有人往他嗓子眼裏灌進了沙漠,四周包裹着他的水卻是甘美的毒藥,所及之處毫無生息,比死域更寂寥。
龍王鯨消失了。李懂看着黑色的海面離他遠去,茫然地想:啊,又一次。
又一次,他沒有保護好他的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