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顧順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烈日,還有廣袤無垠的大漠。在夢中他幕天席地,風沙掠過他的皮膚,留下土地因幹涸而皴裂的溝壑。他像在戈壁灘中失去方向的旅人,踉跄着行進,最終擱淺于炙熱的沙丘上。
沒有植物,沒有河流,放眼望去只有漫天黃沙。他身體愈發沉重,漸漸往流沙中陷下去。
在被淹沒之前,顧順想起很多往事。
北京城的秋日,梧桐葉和暖風一齊吻過紅磚牆。白色的窗棂方方正正地鑲在上面,裏頭擱着少年漸有棱角的面容。父親的煙草味和母親的淡雅香水像一床溫柔的棉被蓋在他身上,他看着他們,愁眉苦臉,心有不忍。
他本來有機會不必上前線。
戰争年代,所有的哨兵和向導都是板上釘釘的兵源,一旦分化身份信息直接交由白塔管理,統一送入為哨兵和向導專設的預備軍校念書。顧順在十六歲那年分化為哨兵,得到結果的那天,他父親整夜整夜的失眠,茶幾上的玻璃缸裏塞滿了煙頭和灰。肆意張揚了一整個年少時光的顧順半點沒學過如何寬慰和體貼,等他笨拙而別扭地去擁抱他們時,淚水灑滿了他初現寬厚的肩膀。
他發現他一向好強的母親一下子變小了,她比他矮,比他瘦,縮在他懷裏顫抖時像隔壁那個愛哭的小姑娘,她攥着他的衣袖,說:“順順,媽媽托了個朋友,說可以讓你畢業直接留在軍校裏……”
顧順松開她,搖了搖頭。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年紀輕輕就要奔赴戰場,可是誰家沒有兒郎?
後來他進了軍校,測了等級,然後被分在哨兵1班。他們那一屆有三個哨兵班,向導班卻只有一個——他們向來是最稀缺的資源。顧順想到他那時候經常帶着一群狐朋狗友翻牆到向導宿舍樓下彈吉他,唱些亂七八糟的流行情歌。樓裏有人關窗,有人罵街,有人笑嘻嘻地探頭出來跟他們揮手,還有人一板一眼地給政教處打舉報電話。顧順叫那個中年禿頭的教導主任領着保安抓過一次,下一回就學聰明了,派人到門口放哨,一見着那個锃光瓦亮的鹵蛋頭就作鳥獸散,臨走前還要唱一句“穿過你的黑發我的手”刺激人家那顆脆弱的老年心,直到教導主任在後面氣得罵娘才大笑着四散逃開。
他們去多了,向導班幾乎都認識了他。他是那屆學員裏唯二的特級哨兵,成績門門優異不說,人長得又高又帥,還自帶令人神魂颠倒的潇灑氣場,在學校那兩年可以稱做是風頭無量,被哨兵捧到心尖尖上的向導們有一半都想跟他結合。顧順不是沒動過心思,學校也鼓勵向導們挑選與自己契合的哨兵進行精神結合,但他的嘗試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那些溫順的或兇猛的、陸上的或海裏的、強大的或弱小的,在龍王鯨威壓下都潰不成軍。哨向結合的及格線是70%的契合度,而他得到的最高不過65%。
顧順也不在乎。他一向有傲氣,這是建立在絕對的實力之上的,全軍校除了羅星別人都是他手下永遠的敗将。他想我那麽強,我不着急要什麽向導,反正你們組隊也打不過。
作為另一名特級哨兵,羅星也沒有向導,他跟顧順說:“咱們是不是天煞孤星,不适合打配合啊?”
顧順給了他一肘子,“那是咱們太強,一般人配不上。”
再後來他們畢業,羅星被分到臨沂艦,他去了青島艦,兩人偶有通訊。有一天羅星跟他打電話,話裏話外都是藏不住的欣喜:“順子啊,我有能正式搭檔的向導了!”
顧順說:“哦,恭喜,滾。”
呸,叛徒。他想着,把建立臨時鏈接的向導素打進身體裏。
參軍幾年,顧順還是顧順,他桀骜難馴,卻實力強勁,令艦上領導自傲又頭疼,還要依着他的意思給他配更好的向導。他對向導的要求和對自己一樣嚴格,在所有哨兵都把向導當成更柔弱的、需要保護的對象時,他會把自己的向導踹上第一線,直面猙獰的海怪和洶湧澎湃的浪潮。這一回他那張無往不利的臉也沒用了,人人都知道青島艦上的王牌是個殺神,給他當臨時工就像在死神的鐮刀下伸脖子,純屬找死。
青島艦的政委找他談了好幾次,說:“你要照顧一下你的向導啊,他們身體素質遠比不上你們哨兵。”
顧順說:“我護着他們了啊?”
政委問:“那怎麽沒人願意給你當向導?”
顧順說:“那是他們心理素質太差。”
政委說:“顧順,你要體諒他們。”
顧順說:“首長,我向您保證,我顧順的向導絕對不會死在我之前。”
話說到這份上,誰也沒法再勸他。所以向導們依舊怕他,卻從沒注意過顧順的傷勢永遠比他的向導更重。顧順還是不在乎。那時候他沒有想過更多。身邊的人兩個月一換,能建立起基本的信賴已經是好事,貪求不得更多的交流和理解。他覺得自己可能這輩子就這樣了,反正沒人受得了他的精神體,就靠着注射向導素作戰,然後慢慢受傷,留下疤痕,逐漸老掉,退役或者戰死,最後身體或靈魂總歸能回到紅磚牆和白窗棂中去。那時候他可以不受管束地坐在窗臺上,把雙腿挂在日光軟融中,讓風來傾聽他無人共鳴的靈魂。
——直到他遇見一片海洋。
臨沂艦于兩日前到達吉布提。
除了顧順還在昏迷中,蛟龍一隊的隊員已經陸續恢複了意識。其中李懂和楊銳受傷最輕,他們一個被顧順擋住了大部分沖擊和高溫,一個拖着最重要的任務目标因而得到了所有人最嚴密地防護,此時已經可以下床走動,并進行一定量的常規訓練。
但李懂由于二次昏厥,還失控拍暈了醫療組一名普通人,在常規的訓練項目之外,他又回到了隔離艙中。
這次他沒有顧順。
徐宏、佟莉和莊羽的傷勢其次,他們基本的行動能力已經恢複,但要進行劇烈運動還需要再休養幾天。陸琛和張天德還躺在病床上,陸琛是向導,身體要脆弱些,治愈速度也比哨兵來得更慢,張天德則是因為傷的太重,被建議卧床靜養——他倒是一直想偷偷溜出病房,結果每每有此念頭都會被守床的佟莉發現,然後被強橫地摁回榻上躺着。
“你再跑我就拿繩子捆了啊。”佟莉如此警告着,張天德只能屈服于臨沂艦第一霸王花的淫威之下,不敢造次。
一天前,在艦長高雲的再三要求和聞訊而動的青島艦艦長鐘原的申請之下,吉布提的醫療站召集最好的腦內科醫生為顧順做了手術,他們甚至派直升機從國內調來了一名享譽全球的專家作為主刀醫生。
大腦是人類最精密神奇的器官,對哨兵和向導來說則更甚。由于在動物界找不到與之相似的生命體作為樣本進行剖析,直接進行人體實驗又在國家嚴禁的範圍之內,白塔對哨兵向導的相關研究一直沒有太大的進展。人類為什麽會出現哨兵和向導的分化,決定分化方向的變量到底是什麽,哨兵和向導之間的天然吸引究竟是怎麽回事,這些都還是亟待研究的課題。目前來看,人類對于哨兵和向導的理解還沒有對海怪的理解更深刻,起碼後者還被做成切片送到顯微鏡下過,可沒人能把一個哨兵或向導做成科學研究的标本。
好在顧順腦內的情況并不十分嚴重,經過一系列檢查之後,醫生們制定了詳細的手術方案,成功率高達九成。手術前,李懂的精神水平在藥物控制下漸漸穩定,高雲特批把他放了出來,讓他能夠在在門外陪着顧順。楊銳把成功率的消息告訴了李懂,後者瞪着一雙圓眼問他:“那要是碰上了那一成呢?”
“你不要東想西想。”楊銳說完,覺得自己跟下命令似的,太生硬了,又去找了徐宏。可後者也沒辦法,說不準的事兒,能怎樣呢?顧順才來沒多久,可大家已經一起出生入死過了,說一聲過命的兄弟半點不為過。他們其實一樣怕那一成的可能。
他們仨默默無語地守在走道裏,後來人越來越多,蛟龍一二三隊全齊了,連石頭和孫守疆也被破例坐上了輪椅,等在手術室外頭。
他們足足等了十個小時。
病床被推出來。李懂第一個沖上去,他顫抖着嘴唇,無數話語從舌尖滾過,卻想不清楚該從哪一個起頭。醫生摘掉口罩,沖他們露出一個笑容:“手術很成功。”
走廊裏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松氣聲。
“不過他還沒醒,”醫生道,“他是不是已經結合的哨兵?他的向導是哪位?”
李懂一個激靈,終于想到了要說什麽,“我,”他磕磕巴巴道,”是我……對,醫生,我是向導,我是他的向導。”
醫生拍拍他的肩膀,“別緊張,”他笑道,“你多陪陪他,用精神力刺激他的意識,這樣他會醒得快一點——你們契合度是多少?”
李懂腦子裏一團亂麻,什麽數據也想不起來。徐宏幫他在旁邊補充:“94%,我親手給測的,這數字高得吓我一跳,絕對不會記錯。”
除了他們本人和楊銳徐宏外,其他人還是第一次知道顧順和李懂的契合度,聞言都倒吸一口涼氣。連醫生都驚住了,“94%?這麽高?前所未見啊!”
旁邊的麻醉師插話道:“你們這麽高的契合度還怕什麽?保準能醒,你親他一口沒準兒他還能給你唱個歌兒。”他身後的護士戳了他一下:“你少說瞎話。”
李懂怔愣了兩秒,臉上爬上一圈尴尬的紅暈,“我們只是戰友。”
“他開玩笑的,這人就是滿嘴跑火車你別介意。”那護士道,“不過你們這個契合度确實會事半功倍的,加油。”
李懂沖她感激地一點頭。顧順被送到病房中去,李懂守着他,等所有人都走後,用額頭貼上顧順冰涼的皮膚,将意識力一點點沉進去。他閉上雙眼,輕聲喚道:“顧順。”
黃沙沒過幹裂的嘴唇。顧順的耳朵動了動,倏爾聽見有驚濤拍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