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次回到吉布提的醫療站,李懂才發現原來即便是向導,也會在某些情況下出現視覺盲區。之前他關心則亂,滿心滿懷都是昏沉中的顧順,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被暫時擱置到角落,直到此刻才有恍然之感。

羅星的病房竟然與顧順的遙遙相望,一個在A棟7層,一個在B棟7層,中間只隔一方小小的中心花園。

李懂忍不住朝對面投去目光。正午的陽光過于耀眼,那扇窗戶被拉上了窗簾。

他說不清心裏是慶幸還是遺憾。

“聽說你們做成了一項大任務?”

“嗯,”李懂收回視線,并為自己此刻的分心感到一絲窘迫,“跟海怪幹了一仗。”

“很大一仗吧,臨沂艦都在吉布提停了半個月了,”羅星說,“以此來看,傷亡慘重。”

“沒死人,就是受傷的太多,”李懂猶豫道,“二隊的孫隊長,和你一樣傷了脊柱,聽說在準備退役手續了。”

羅星沉默了片刻。

“也好,”他輕快地說,“不用再為了那一窩小白菜跟咱隊長打游擊了,回國去遍地菜市場,蔬菜水果應有盡有。對了,這段時間我都吃胖了,”他左手豎起一根手指,“整十斤!可怕吧。”

“可怕,臉都圓了,”李懂微笑,“怪不得人見人愛的羅哥這回居然沒有姑娘來獻殷勤。”

“憶往昔峥嵘歲月稠啊!”羅星一臉慘痛,“罷了罷了,好漢不提當年勇——真不能告訴我情況?就說說你們在水裏碰見了啥。”

李懂停頓了一會兒,“一只克拉肯,兩只提亞馬特。”

“這麽大陣仗?”羅星說,“不對,這倆玩意兒怎麽會在一起?”

“不知道,當時情況很突然,我們能逃出來已經很不錯了。”

“也是,難怪楊隊忙得腳不沾地,每次來看我都帶着小本子,我還幫他一起想總結彙報。”

“這些,隊長沒有告訴你麽?”

“保密嘛,問了多給隊長增加壓力?你說咱們這交情,他是說好啊還是不說好啊?當然最後肯定不會說,但他會歉疚嘛,隊長那麽累,我還是體諒體諒他。”

李懂無語,“那你就敢問我了?”

羅星嘿嘿一樂,“咱這交情就又不一樣了,你是我弟啊!”

“我怎麽就成你弟了。”

“師弟也是弟啊,別不認。”

“我們在學校都沒說過話。”

“嗯,這是我的失誤,”羅星嚴肅道,“早知道你也在,我當年就該跟着顧順去你們向導宿舍樓底下唱歌。”

“得了吧,”李懂怼他,“你唱歌賊難聽,這方面顧順比你強多了。”

“我去,你才跟他多久啊就胳膊肘往外拐了?”羅星驚詫,“信不信我告訴他當年那個給政教處打舉報電話的小師弟就是你?”

李懂舉手,“我投降。您歌喉優美能上星光大道。”

“……你能不能給我整個年輕點的……算了,”羅星憤憤道,“你這小子怼天怼地怼搭檔,說不過你。”

李懂咧嘴,笑出一排小白牙。羅星瞅着他,覺得他黑了又瘦了,簡直備受摧殘。其實李懂一直都這樣兒,在艦上風吹日曬的能怎麽白淨?就是他倆剛搭檔那陣李懂也不見得有多胖乎。他就是在病房裏見多了漂亮小護士,對比之下把那個初見時的小向導美化過頭,導致見着真人了心裏居然有了落差。

被暗自念叨的人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就注意到羅星表情變了,頓覺不安。

“懂兒啊,你辛苦了。”羅星嚴肅道。

李懂叫他喊出一身雞皮疙瘩,“你正常點。”

“我不正常啊,”羅星無所謂地聳聳左肩,“你看,我偏癱。”

“……”

“你也不正常,”羅星說,“你精神病。”

李懂差點叫他氣笑了,“是啊!你第一天知道啊!”

“知道一兩年了,你那腦子,啧,”羅星說,“但我知不知道不重要,顧順知道嗎?”

“我們才認識一個月,”李懂說,“其中三分之一時間他人事不省,還有三分之一時間我人事不省。”

羅星評價道:“你倆可夠作孽的。”

李懂彎彎嘴角,“所以他不知道。以後也沒必要知道了。”

“也就是我了,”羅星往後一仰,“你把這話撂顧順面前,他能揍你個滿臉開花。”

他也不等李懂回話,自顧自繼續道:“你呀,就是習慣把什麽事兒都先想好了,光想自己的還不夠,還惦記着別人的,但凡遇見個事,腦子裏能琢磨出一百零八種對方生氣的樣子。李懂,我不管你什麽等級什麽毛病,你就是個人,人的腦袋不是cpu,哪來的那麽多線程?”

“……你沒事還自學計算機了?”

“靠,重點呢?”羅星佯怒,“我在這兒苦口婆心化身老媽子,你在聽啥——”“羅哥……羅星。”李懂猛地打斷他。羅星一怔,看見他身形筆直如槍,目光似鐵,落在身上重若千鈞。他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杆,為了活躍氣氛而刻意擺出的嬉皮笑臉全都收幹淨。

“那我想問,”李懂啞聲道,“如果回到四年前,你還會和我搭檔嗎?”

羅星面色溫柔,“會。但更值得你問這個問題的人,不是我。”

風聲大作。暖風堪稱激烈地包裹住他,李懂側過頭,看見綠色的簾布消失了,玻璃窗大敞着,日光傾倒進去,房裏滿地都是跳躍的金色。在漫天華輝裏,顧順仿若無意地一偏頭,對上他閃爍眸光。

“你打算在門口磨蹭多久啊?”

“一輩子。”

“……你認真的?”顧順的聲音從門內咣當砸出來,“不是吧,我只是想揍你,結果不但沒成功還把自己給戕害了,你不能這麽記仇。”

李懂不說話。他又在門口踱了兩圈,還是沒推開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

“好吧我騙你的,我沒想打你。那時候我是想抓你來着。”顧順又開始叨叨,“你停藥了是不是?挺好的,就是味兒重,那股焦糖海鹽味兒我隔着牆都能聞見。不進來等着全樓的哨兵都起反應啊?快讓哥給你蓋一下信息素。”

李懂抽了抽鼻子,“我怎麽沒聞見。”

“久居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顧順文绉绉道。

這什麽破比喻!

“你更臭,”李懂回敬,“火藥味嗆死人了。”

顧順從善如流,“那你給我蓋蓋?”

“……”

他們對話聲音太大,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都朝他投來難以言喻的眼神,這讓李懂如坐針氈。這人說話半點不知道注意影響。李懂暗罵,之後硬着頭皮走進病房。

顧順的床被搖起一個坡度,他靠在上面,笑意盎然。

“喲,舍得見我了?”顧順說,“我給你講,我現在很生氣。”

我看不出來。李懂想。

見李懂沉默依舊,他繼續道:“我醒了這事兒隊長肯定告訴你了。你居然不來看我,說吧,對面那間住的是誰?”

“二隊的孫隊長。”李懂瞎扯。

顧順用看傻子的眼神觑他,“你們不熟吧。”

“都是戰友。”

“嗯,你的意思是隊長專程把你從隔離艙放出來,就為了讓你跟孫隊表達一下戰友情?”顧順說,“而且順序還排在你卧床不起的哨兵之前。”

李懂深知自己這慌扯得太假,但楊銳叮囑過羅星的事情不能外傳,他只好老老實實憋出一句:“……我不能說。”

“不說算了。”出乎意料的,顧順額外慷慨地放過了他。以為會被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李懂驚訝地瞪大雙眼。顧順笑了笑,“尊重你的隐私?”

李懂想到那時自己硬邦邦的話語,臉騰得一下紅了。

“這些都不重要,”顧順道,“重要的是我們是搭檔,你不能什麽都自己扛着,懂?——咦?”說罷,顧順突然發現自己話尾的雙關意味,頓時樂不可支,又強調了一次:“懂?”

“幼稚!”李懂不屑于這種文字游戲。

顧順滿不在乎,“能有你幼稚?嗯?沒事就耍脾氣,小孩子啊你?”

李懂一言不發,突然湊到他面前。顧順被吓了一跳,可憐身體動也不能動,只能頂着壓力由他貼過來,“我去,你幹嘛?”

“顧順,”李懂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

“我成了你的向導……你後悔嗎?”

“我幹嘛要後悔?”顧順說,“咱們契合度94%啊哥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李懂,你就是我最好的向導。”

有一瞬間,李懂看到他面前開滿了花。

“以後這種問題都給我扔了。”顧順說,“還有什麽解除結合,我告訴你,我不同意!”

李懂說:“我……”

顧順嗤笑打斷他:“你想想啊,我他媽覺醒以來都快十年了,好容易碰上個契合的向導,你想跑我就讓你跑了,你當我缺心眼?”

李懂想:顧順這張破嘴。

挺動人的一句話,怎麽能叫他說成這樣呢?這樣随意任性……卻又讓人無法反駁。

“再說了,你是想賴賬啊還是想賴賬啊?”顧順那把懶洋洋卻莫名有力的嗓音又響起來,“我可是說過了上課要收學費的,你自己算算那會兒在海底你欠我多少錢了,還不清別想跑。”

李懂忍不住道:“我沒錢。”

顧順說:“哦,那賣身吧。”

李懂:“……”

顧順說:“賣給我當一輩子向導,好不好啊?”

四周萬籁俱寂。李懂聽見自己心口被開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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