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鐵欄杆被砸出一道不規則的角,突兀地向側面戳出去。但狀況更糟的是顧順的右手。精神力強制催動的肢體來不及做任何防護,以最脆弱的姿态接納了所有的沖擊。
青白的油漆碎屑在紫紅的腫塊上星羅棋布。強烈的色彩對比讓李懂瞳孔緊縮,呼吸不自覺地急促。而顧順尚未完全恢複的精神力在孤注一擲的爆發後像是掏空了力氣,虛弱地淺淺起伏着,方才醒來時的精氣神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精神訊號在李懂的感知裏愈發渺茫,後者本能地想去追逐,卻被無形的高牆所阻礙——藥物既穩定了他的狀态,也替他的精神畫地為牢。
訊號消失了。李懂看見星星在輝煌中最終湮滅,他覺得自己應該感到絕望,但體內游離的藥劑提前撲滅了大火,連灰燼也沒留下,只有輕飄飄的虛無。
他看上去一切正常。
這給了聞聲而動的護士錯誤的暗示。她沖進來,一眼看到顧順腫得老高的右手,驚呼道:“天,發生了什麽?!”
沒有人回答她。護士呼叫了醫生,随後為顧順做緊急處理。李懂怔怔地站在床邊,一動不動,直到護士轉頭喊他:“你怎麽不說話?他到底怎麽回事,不是只有意識醒過來了嗎?”
李懂嘴唇緊抿。護士急道:“你說話呀!”
“怎麽了?”醫生火急火燎地趕來,後面還跟着一頭霧水的楊銳和徐宏。兩人本來歡欣鼓舞,沒想到一進來碰上這麽個場面。徐宏見着顧順的手就跳了起來,“怎麽回事?!”
“嚴不嚴重?!”楊銳快步上前,臉色黑得可怕。護士讓他吓了一跳,結結巴巴道:“不、不嚴重,應該只是軟組織挫傷……”
“沒傷到骨頭,”醫生接話道,“沒事,洗幹淨給他上點藥,比他腦袋恢複得快。”
徐宏摸上彎折的欄杆,“怎麽搞的,他不是還動不了嗎?”
“這個問題得做過精神檢測才能回答你,”醫生道,“不過以他之前的精神水平而言,雖然身體還沒回歸掌控,但如果全力以赴想去做一個動作,還是有很大的可能實現的。”
“你的意思是他費老鼻子力氣,苦心孤詣只為了把自己手砸個大包?”
“誰知道呢,楊隊長,你不如問問你們隊員,”醫生讓護士去拿藥,轉身看着李懂,“這位同志從頭到尾都守在這兒——哦,他還是傷患的向導,有什麽事想必瞞不過他。”
于是全部鋒芒又都指向他。李懂戳在那兒,像根被蛀空了的木頭,身前盡是寒光攝人的斧。楊銳拍了他一下,他就直挺挺地向後栽過去。
“李懂?!”
徐宏見狀一個箭步沖上去,堪堪趕在他後腦勺砸上牆壁之前拉住他。蛟龍一隊十項全能的副隊長給快被一堆破事煩到頭禿的自家隊長使了個眼色,強行把李懂從病房裏帶了出去。
滿室兵戈被隔離在外。徐宏拉他到不遠處的長椅前坐下,問:“感覺好點了麽?”
李懂點頭,又遲疑着張了張口。徐宏又說:“你不想說的事情可以不說。但是你得告訴我顧順的傷怎麽回事。”
“砸的。”
“嗯,顯而易見。”徐宏說,“動機呢?”
李懂又猶豫了一會兒,“我的責任,”他雙手交握,拇指死死扣住指節,“他意識清醒了,我就跟他說了會兒話。”
徐宏投以鼓勵的眼神。他吸了口氣,繼續說:“後面我們吵起來了,情緒比較激動,他……”
“他一氣之下就把床砸了?”徐宏無奈道。
李懂吸吸鼻子,“嗯。”
“說實在話的,這事兒真不可思議,”徐宏說,“顧順和你,吵架?還大動肝火?怎麽聽怎麽奇怪啊。”
“是我的錯,我不該招惹他。”
“這話說的,這架還能是你一個人吵起來的?”
李懂沉默了一會兒,食指側腹被指甲掐出深深紅印,直到一絲血滲出來,他說:“副隊。”
“嗯?”
“我……想申請解除和顧順的結合。”
徐宏眸光倏爾下沉,“你剛剛也跟顧順說了這句話?”
李懂下巴微點。一聲長嘆在他耳邊響起。徐宏捏了捏太陽穴,“怪不得顧順這麽大反應。”
“羅星也好,顧順也好,”李懂說,“我不是個合格的向導——”徐宏打斷他,“這事兒你說了不算。”李懂微怔。徐宏站起來,用力拍打他的肩膀,發出砰砰的聲響,“李懂,有些話我說不合适,我也不跟你講這些。你現在就好好訓練,我讓莊羽他們沒事兒多來看你,你跟他們聊聊天,不要成天悶在那東想西想。”
李懂還想說什麽,被徐宏擡手擋住。“這是命令。”他說。
“……是。”
“堅持一下,再等兩天。”徐宏說完,起身回了病房,留下李懂一個人茫然失措。
等……等什麽呢?
答案來得比預想中要慢些。
人多嘴雜,雖然楊銳和徐宏刻意遮掩過,顧順病房裏發生的事還是沒能瞞下來,最終傳到了高雲的耳朵裏。即使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表明顧順的失控是李懂引發的,他還是因此提前結束了放風活動,當天晚上就被勒令重新回到隔離艙。
與上回不同的是,李懂堅持不再接受藥物治療,選擇靠撫慰劑硬抗精神風暴。這給楊銳的申請造成了一定的麻煩,高雲不認為李懂能夠單憑意志力控制自己,他在短時間內的接連兩次失控給這位歷經風雨的艦長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任憑楊銳如何說好話,都死守着不簽名。
他必須對羅星、也對李懂負責。
李懂不知道楊銳在做什麽,但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花了一個多星期來證明自己。頭一兩天他完全沒有入睡,因為他的意識只要露出一星半點的弱勢,負面情緒就會像沙塵暴一樣一擁而上撕扯他的理智。之後,海洋與大漠勢均力敵,互不相讓。他開始睡覺,陷入夢境,海怪們在夢裏你方唱罷我方登場,鈍刀子割肉似的磋磨他的神經。撫慰劑被他當糖片一樣地吞進胃裏。陸琛每天都來幫他做情緒疏導,以減少他服用撫慰劑的頻率——這玩意兒是一系列向導用精神類藥物中效果最差也是成瘾性最低的一種,卻依然是“精神鴉片”中的一員,而且服用過量人體會産生耐藥性。
所幸他依賴它的時間不長。第六天開始,巨浪吞噬了黃沙,李懂的意識不穩定度奇跡般地有所下降,他依然會在噩夢中驟醒,醒來後儀器上的數值仍舊高得驚人,但總是險之又險地将将停在處罰警報器的指标線之下,再多一個百分點就又會被監控日志記上一筆——但到底沒有。
楊銳最後把連續一周的日志交到高雲手上,高雲凝視良久,“楊銳,我把李懂交給你帶時,很多事情都破例提醒過你。”
“是,艦長,”楊銳說,“但他做得很好。李懂是一名合格的軍人。”
“你是這麽想的?”
“他遭遇的事情是個人都會有壓力。更何況他也是向導,向導在情緒方面比普通人、比哨兵都更敏感。這是共通的。”
高雲用食指叩着桌面,“如果出事,誰負責?”
楊銳目光筆直,毫無閃躲,“我負責。”
“你負得了個屁責,”高雲把文件往前一扔,繼而笑起來,“行了,有任何萬一我給你頂着。東西拿上滾吧!”
楊銳趕緊撿回申請材料,又咧嘴沖高雲敬了個禮,忙不疊地跑了。
他的目的地是隔離艙。
李懂在這幾天沒少見過隊長往他這兒跑,有時候給他帶個梨,有時候就是轉兩圈,習慣得很,這會兒見他又來了也沒多驚訝,只是照常敬禮。楊銳拉住他,說:“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李懂想也不想,問:“顧順醒了?”
“呃,老樣子,精神是清醒的,身體動不了——哦,昨天能眨眼能說話了,見着咱們那叫一個滔滔不絕,估計給憋壞了。”
李懂嘴角旋出淺窩,“那就好。”
“你不去看他?”
“我不能出去。”
“你只說想不想。”
“……暫時先不吧,”李懂說罷,又狐疑道,“隊長,你……”
楊銳擺手,“我就問問,不是讓你去見他。”
“不過,”他話鋒一轉,“有人想見你。”
“誰?”
“羅星。”
李懂怔住,旋即感到一道雷劈中了他。楊銳看到他嘴唇克制不住地哆嗦着,臉上青筋暴起又伏下。他沒有再多話,只是希望自己在高雲面前立下的豪言壯語不會在十分鐘內就變成空談。李懂現在的狀态同樣是測試內容之一,如果他連這個名字的重量都承擔不起,楊銳立刻就會把手上的文件撕掉,然後申請延長李懂的隔離期,直至顧順完全恢複精神狀态和行動能力,能夠履行哨兵的職責。
而李懂沒有辜負他的信任。“羅星……他在吉布提?”
楊銳遞給他一張紙,李懂接過,擦掉了滿頭汗水。“對,”楊銳說,“他一直在吉布提養傷。”
“這也要瞞着我們?”
“白塔有白塔的理由。”
李懂笑了一聲。真理總是站在白塔那邊,他心想,但沒有說出來。
楊銳倒是給出了他的推測:“羅星他目前恢複了一定的行動能力,按照預期,他的左半邊身體在經過訓練後能回複到正常人的水準,雖然當兵是不可能了,但日常生活是沒有問題的……白塔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李懂,我想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這個待遇。”
“他們不知道,也就沒有期待,”李懂輕聲道,“也就沒有怨恨。”
楊銳吐出一口濁氣。
“隊長,我什麽時候能去看他?”
“随時可以,”楊銳說,“他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