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深海寂靜無聲。通訊器黯淡的紅光偶爾刺透沉悶的鴉青色。李懂感到遠處黑暗中有生命體正在窺伺，卻吃不準是真的還是自己在海水中泡得太久而産生的幻覺。他們下到海中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分組搜索也漸進尾聲，但無論是哪個方向都沒有傳來有所收獲的消息。
刻在骨子裏的狂躁在六名蛟龍哨兵腦中升起。這時他們還未彙合，但距離已在李懂和陸琛精神力能夠覆蓋的範圍之內，兩人聯手撫平隊友們難以克制的情緒。顧順是所有人中反應最小的，李懂猜想也許是狙擊手的訓練磨平了一些性情，也許是常年沒有結合的經歷讓他學會了如何自己進行疏導，免得臨時結合的向導跟不上他的節奏。
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點，李懂轉念一想，顧順的銳氣怕是訓練十年也磨不下去。
顧順游到他身側，問：怎麽了？
李懂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只道：小心，有點不對勁。
顧順示意他明白，手上的槍又握緊了些。哨兵們沸騰的信息素淡下去了，李懂抽回力氣，加固了意識屏障，又分散出大量精神觸絲勾連成細密的蛛網，朝四面八方延展開去。
回收的訊息令人失望。顧順咳嗽了聲，李懂對他搖頭，表示一無所獲。
這妖怪到底藏哪去了？
一絲陰霾逐漸籠罩在兩人心頭。李懂郁積的不安感愈發強烈，他的精神波動通過鏈接準确傳遞給顧順，後者一邊用意識力安撫他，一邊沉聲道：這邊沒什麽東西了，我們回集合點。
李懂應了一聲。兩人随即折返。
而在他們毫無察覺的時候，其他六人逐漸靠近集合點。張天德和佟莉勘察完北面的石窟原路回轉，小虎鯊有些煩躁地繞來繞去，大虎鯊守在她身邊試圖令她鎮定點。張天德皺眉，開了小組頻道問她：“你怎麽了？”
“有種不好的感覺。”佟莉說，“莫名其妙的，渾身發麻。”
張天德樂了，“你又不是向導，還有這功能呢？”
這要是換在陸上佟莉準要瞪他兩眼，“怎麽啦！我不是向導，可我是個女人啊！第六感懂不懂？”
“好好好，你說了算。”張天德表示投降，“那咱們小心點。”
佟莉點點頭。這時她耳朵裏的通訊器滴了一聲，是指揮頻道。楊銳出聲确認情報，“楊銳徐宏沒有發現，其餘各組彙報情況。”
“張天德佟莉沒有發現。”
南面的陸琛再次用精神力确認了周遭，“莊羽陸琛沒有發現。”
接着他們安靜等待最後的回答，然而通訊器裏沉默了幾秒鐘。
“李懂？顧順？”楊銳提高了音量，“收到回話！”
“收到回話！”
一片死寂。
楊銳無聲地爆了句粗口，旋即一聲令下：“全體回集合點！陸琛搜尋他們倆的精神訊號，莊羽定位他們身上的裝置，通訊請求不要中斷，務必在十分鐘內找到顧順李懂！”
“是！”
“還有，我們不能再散開了，”楊銳咬牙，“這妖怪恐怕想逐個擊破。”
另一邊，海水似乎比剛下來時更冷了些，刺骨寒氣透過作戰服的特殊材料攀上肢體，沿着脊柱凍僵血液和神經。李懂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他試圖調節作戰服的恒溫裝置和身體的感受度，但寒氣仍如跗骨之疽難以擺脫，甚至有瘆人的粘膩感。
顧順也沒比他好到哪去，哨兵的身體縱使強大許多，卻依然無法抵抗這股潮濕的冷意浸入骨髓。
事情不對勁。這根本不是普通的低溫，白塔出品的裝備還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出過纰漏。顧順止住動作，在原處懸浮。李懂雖然不知道他打算幹什麽，但還是跟着停下來，兩人背靠背抵住身體，警戒四周。顧順喘了口氣，問：你覺不覺得越來越冷了。
李懂還以為是自己身體原因，沒想到顧順也有同感，當下心中警鈴大作：怎麽回事？
顧順說：不知道，但肯定出了事。我剛剛發現你腰上通訊裝置的光滅了。
李懂一驚，他趕緊去摸通訊裝置，繼而确認通訊器已經失靈，這高科技玩意兒此時和一坨廢鐵沒什麽區別，摁哪都不亮。作為哨向組合，他們習慣于依賴精神鏈接溝通，戰時又只有楊銳的指揮頻道是自由開放模式，以至于誰也沒有發現通訊是什麽時候斷掉的。
情況再糟糕不過，他們竟然在海裏失去了和大部隊的聯系。
顧順繼續道：隊長他們呢？
李懂說：不知道，我已經感應不到他們了。可能是他們在精神力覆蓋範圍之外，也可能……
他們遭遇了同樣的事情。李懂把後半句話咽了下去，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界定現在的情況。毫無疑問，他們并未受到任何攻擊，裝備也絕無可能自己莫名其妙壞掉。那能是因為什麽？還有這股揮之不去的寒意……
鬼打牆？開什麽玩笑。
顧順皺眉：我們必須快點趕回去。如果隊長和佟莉他們兩組也遇到了，恐怕更麻煩，他們連精神鏈接都沒有。
等等！李懂喝道，有東西！
随着他話音落下，一片血紅色在兩人視網膜上潑開。這下不用李懂再說顧順也看清楚了從黑暗中走出的怪物。
克拉肯，又是克拉肯。
它受傷了。李懂說。克拉肯一共有二十只觸手，而這只僅有不到十二只，有幾節斷肢還在汩汩往外冒着赭色的血。
顧順覺得它有點眼熟，但他顧不得深想，克拉肯已經怒吼着甩來一只沾滿血跡的觸肢。他一把拉過李懂，急速向右避開。
這什麽東西。顧順問，那只妖怪的保镖？
李懂沒回話，他在專心入侵克拉肯的精神屏障。按理來說這只受了重傷的克拉肯精神力應該相對脆弱，但李懂的攻勢在一開始就受到了有力的抵抗。這跟他們在提亞馬特巢穴裏拍暈那只克拉肯時的狀況南轅北轍，這只海怪精神力之雄厚甚至讓他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只塞壬。
值得慶幸的是，在李懂的騷擾下，克拉肯的物理攻擊有所放緩。顧順毅然向上方竄去，在精神鏈接中喊道：牽制住他！
克拉肯似乎預料到了他的舉動，觸肢一揚掃斷了好幾根石柱，碎石和粉塵被海流裹住撲面而來。顧順提前按開了腰間的鐵索，爪鈎激射而去牢牢扣在克拉肯腦袋上方的山壁，他一手護住腦袋，一手拽住牽引繩穿過隕石雨一般的水浪，碎石擊中了他的腰側和左大腿。顧順一聲未吭，死死把痛覺壓到意識最深處。
我腎應該沒事兒吧……
不知從何而起的念頭一閃而過，緊接着他就沒空再分心——他眼皮子底下劃過一道堪比無人機起飛時噴射出的白霧，或者準确地說，是被蒸發的海水，滾燙的溫度緩解了他身體裏陰魂不散的冰冷。
李懂朝克拉肯開了一炮，又斷掉了它兩根觸肢。克拉肯近乎狂亂地朝他攻去。李懂丢掉了手中微型導彈的炮筒。這玩意兒蛟龍一隊一共拿到三個，除了莊羽他們外，每組只帶了一枚，算是負重最大的一塊，此時用掉後身體靈活許多。他敏捷地在石柱上借力蕩開，克拉肯的觸手打在海水中落了空，然而另一波攻勢又至。
倏然間，克拉肯柔韌的肢體在海中僵住，幾乎是肉眼可見地變得遲鈍。顧順翻身擡手，拉開狙擊槍的保險。下一秒李懂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我牽制住他了。
收到。
顧順擡高準星。每種海怪的要害都清晰無疑地印在他的腦子裏。紅圈從克拉肯的腦門緩緩移到它腦後與觸肢的鏈接點上三尺距離，一個微小的突起嵌在那兒。
李懂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他的精神力一方面要維持自己和顧順的身體狀況，一方面要保證精神屏障不被克拉肯炸出空隙，而在此基礎上他還得調整顧順的五感和攻擊克拉肯。精神壓力浩浩湯湯湧來，他開始感到有些喘不過氣，克拉肯的意識力電鋸似的割着他的腦仁，李懂甚至覺得自己能聽見血肉被切開的聲音。
但下一秒聲音戛然而止，他凝滞不前的精神波驟然突破了屏障。
顧順開槍了。
李懂不禁望向高處的山岩，顧順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堆積岩背後，唯一可作證明的只有克拉肯凄厲的哀嚎和腦部噴泉一般迸射而出的鮮血。狙擊槍所配置的子彈是白塔特制的，除了常規配置外還配有神經性的毒素，對海怪的腦子有毀滅性的作用。
中樞神經受到的傷害令克拉肯的精神屏障一觸即碎，李懂趁熱打鐵攻擊了它殘存的意識，陷入混亂的克拉肯瘋狂拍打着周圍的海水，卷起無數暗流和漩渦。在即将被亂流吞噬之際，李懂腰部驀地一緊，熟悉的火藥味透過相貼的身體浸入皮膚。
別忘了調整啊。顧順笑道，我可不想像上次一樣被水壓擠死。
李懂面皮微紅，也沒好意思還嘴。
鐵索拉着他倆越到另一頭的石柱上去，兩人繞着石柱蕩了兩圈，牢牢把自己拴在了柱子上。随着克拉肯生命力的流失，海水漸漸平息下來。李懂注視着克拉肯停止掙紮，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他震驚到忘記了呼吸。
——克拉肯的屍體竟然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還不等他腦子運轉出結果，在克拉肯消失的地方，一團巨大的黑影夾雜着血紅色現出身形。
李懂瞳孔緊縮。顧順的聲音急促地響起：我想起來了，那家夥是襲擊臨沂艦的那只克拉肯-β型，他腦袋左邊那個被轟掉的缺口跟它一模一樣，那一炮還是我開的！
緊接着又是一只帶着血跡的觸肢橫甩而來。顧順迅速一扯鐵索，兩人飛速朝石柱背後躲去。李懂聽見他幾乎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厲聲罵道：而且這家夥跟剛剛被咱們幹掉的，是他媽的同一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