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毋庸置疑，他們不是在打游戲，克拉肯也不會擁有第二條命。
能制造出眼下局面的只能是塞壬。李懂心緒難平：他們恐怕很早就掉進了塞壬制造的幻境之中，糟糕的是自己竟然毫無所覺。
克拉肯的攻擊再度襲來，顧順沒有再白費力氣進行還擊，只是集中精力去躲避——他們面對的幻象太過真實了，腦子已經先一步地接受了克拉肯的存在。他們所感受到的痛苦不僅僅是神經反應。即使是普通人，也會因為幻覺而影響真實的身體，更別說他們這些精神力高度發達的哨兵和向導。如果他們真的在幻境中重傷死亡，那将是真正的永別。
顧順用力掐了把自己受傷的大腿，尖銳的刺痛叫他渾身過電似的肌肉抽搐，差點背過氣去。李懂連忙給他調低痛覺感應。他嘶了一聲，又道：一定是塞壬。它不是第一次操縱海怪襲擊咱們了。
李懂問：什麽？
你還記不記得提亞馬特巢穴裏的那只克拉肯？顧順說，它當時出現得莫名其妙，事先檢測不到生物訊號，被發現時又有一層精神屏障蓋着它，我們甚至是直到看見它才确認它是一只克拉肯而不是別的什麽玩意兒——媽的，這都什麽年代了，你打過幾次戰前要靠肉眼觀測的仗？！
一個月前的戰鬥重新回到李懂的腦海。事後蛟龍一隊對整場戰鬥進行過複盤，那時顧順和李懂一個昏迷一個失控，都沒能參與複盤會議，但最後的報告兩人都是看過的，所有的疑點此時竟然一一對上。李懂思緒飛速運作，他接着道：而且那時兩次出現的精神屏障絕對不屬于克拉肯，雖然屏障很脆弱，但上面幾乎沒有附着生物訊息，簡直就像機器生成的……
說到此處，他話音驟停，呼吸驀地粗重起來。顧順怕他意識不穩，急道：李懂？！
羅星受傷的那次，李懂顫聲道，所有的哨兵包括他在內，都配備了簡易精神屏障釋放器。他之所以沒有用，是因為我們開戰還沒多久，他乘的那輛直升機就被克拉肯掃中了尾部，緊急迫降的時候，他的釋放器掉進了海裏，一直沒找回來。
集合點，蛟龍一隊其餘六人順利彙合。莊羽依然沒有檢測到顧順李懂兩人的信號，楊銳只能帶隊進入他們負責的東部石林。他們推進得非常小心，陸琛用精神力對周遭進行了地毯式的搜索，但除了屬于塞壬的精神屏障訊號外，他們別無所獲。
“還是不能确認塞壬的位置嗎？”楊銳問。
陸琛回答：“不能。”然後在心裏補充道：還是那個鳥樣，這什麽妖怪啊！
他無聲的吐槽傳遞給了莊羽，後者用精神體蹭了蹭他以示安慰和贊同。
早知道就該直接炸，楊銳心想，但現在不能這麽做了，顧順李懂的位置沒有确認，萬一誤傷後果不堪設想。
“隊長，”徐宏突然道，“前面好像有東西。”
楊銳立即喝道：“戒備！”
他們一路過來都是戰備狀态，此時僅是更繃緊了神經，心髒幾乎要吊到嗓子眼。随着衆人靠近，充滿碎石、克拉肯黏液和腥臭黑血的海水蔓延至他們身前。佟莉忍不住輕聲道：“真惡心。”
“靠，這妖怪還會放生化武器？”陸琛罵道。
一坨血肉模糊的塊狀組織順着海流飄來，還拖着串碎肉和破爛血管組成的小尾巴。楊銳将它撈了過來，右手撥開還帶有餘溫的爛肉，露出裏面勉強還算完整的筋膜和吸盤組織。陸琛貼過去，也上手翻了翻，肯定道：“這是克拉肯的腕足殘塊。”
“一定是李懂和顧順。”徐宏道，“他們遇到了克拉肯，而且發生了戰鬥，就在這附近。”
楊銳幹脆利落道：“搜！”
他們很快就有了發現。坍塌的石柱下藏着大半只克拉肯的屍體，它顯然已經死透了，因此莊羽沒有搜索到它的生物訊號。
陸琛沉下去檢查它的屍體狀況。克拉肯的身軀實在太過龐大，從頭到尾的篩查既浪費時間也無甚必要。他徑直選中了克拉肯最關鍵的大腦。然而才靠近一段距離，這東西腦袋左側的缺口就讓他“咦”了一聲。
“怎麽了？”
“隊長，”陸琛遲疑道，“這只克拉肯好像咱們見過……”
其他人一愣，“啥？”
“你們看，它這個傷口，是迫擊炮轟出來的，打飛了六分之一的頭部和其中一塊心髒，這跟咱們在艦上遇到的那只克拉肯-β型很相似，我沒記錯的話還是顧順打傷的它。”陸琛道，“而且這只克拉肯在咱們下海之前就不見了，當時戰況太激烈誰都沒多想，以為是它受傷太重自己跑了……”
徐宏皺眉，“你的意思是，塞壬專門召回它，來這兒守株待兔？”
“不排除這個可能。”
“這是好事，”楊銳反而松了口氣，“說明它沒別的後備軍了，只能從戰場上往回叫。”
這個猜測明顯很有說服力，衆人頓覺心頭壓力輕了那麽一小點——好歹不用防備塞壬從哪又召喚一次“海怪潮”，否則光憑蛟龍一隊來應戰那根本就是去送死。陸琛繼續檢查克拉肯的腦部，在通訊頻道持續彙報：“頭部有很多彈孔，裏面有殘留的子彈，但大多沒有進到腦組織，應該是艦上被打的，唔，致命傷……找到了！後腦被打穿！”
陸琛顯得有點兒激動，語調比平常高了不少，“狙擊槍的子彈，沒錯，破壞了中樞神經，一擊致命，彈道賊漂亮，這手法太他媽利落了，一定是顧順！”
“克拉肯一看就沒死多久，剛打完一仗，他們肯定沒走遠！”張天德道。
莊羽冷汗都要下來了，“可是完全搜不到他們的信號，太奇怪了……”
“別忘了我們的對手是誰，一只有α型潛力的塞壬，能幹出什麽我都不意外，”楊銳說，“而且精神力這玩意兒忒玄乎了。總之先找人，不要放過任何角落。”
距離他們入海過去了一個半小時。
顧順和李懂狼狽地在克拉肯的攻勢下四處逃竄。在确認他們身處幻境之後，哨兵的用武之地被大大縮減，顧順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保護李懂不受傷害。而後者轉而承擔了主攻手的角色，浩瀚的精神力化為無數利箭激射而出，企圖刺破眼前的虛假。但它們最終紛紛落空——這片海域仿佛真實的大洋，無邊無際，以人力無法企及，更枉談掌控和破壞。
這力量太強大了。李懂感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劇烈，識海又起風浪。那是在絕對劣勢下的恐懼和緊張。即便是他的精神海洋，具現或是化作幻境時也有明确的範圍。沒有人的意識能可怖到近乎宇宙般遼闊，即便是白塔歷史上最出色的特級向導，能營造的幻境大小也不過方圓五公裏，而且這是在極力擴張精神領域的前提之下，所有的防禦和攻擊都被擱置一旁，可以說只有數據上的震撼。就連那名向導本人也承認，他只會在閑着沒事時炫技，這一戰術在實戰中毫無價值。
出色的向導應該根據戰局合理使用精神力。李懂一直堅信這一點，但此刻塞壬的力量快要擊潰他的信條。
怎麽可能有如此真實、廣袤、而又牢不可破的幻境？
李懂！
他猝然驚醒。
別陷進去。顧順啞聲道，連續高頻率的閃躲令他身體負荷沉重，氣息不穩。李懂咬牙分出更多意識為他調整身體狀況。顧順拒絕了他：別管我，破壞幻境！
李懂深吸了一口氣：它太強了，我……
不可能！顧順斷然道，它只是頭海怪，還是一槍嘎嘣就能死的那種，還能困得住你了？
但是它的幻境做的太好了。李懂道，完全沒有破綻，我第一次碰見這樣的幻象。
顧順抱着他，從石柱借力再次躲開襲擊，這時他的動作開始有些遲緩，克拉肯腕足的尖部掃過了他的肩部。
肯定腫了。即便知道是幻覺，顧順依然無法克制自己通過經驗和痛感去判斷身體受傷的狀況，這是一個戰士在無數戰鬥中千錘百煉而成的條件反射，于是下一秒他的肩部迅速漲起一小塊。
他忍住劇痛，繼續道：能騙過我的幻境不多，你是其中一個，李懂，你不比這妖怪弱，它的幻境一定有借助什麽，連我都知道幻境中一定有一個真實的東西。聽着，給我找到它！
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你，顧順想，只要抓住你，幻象就破了。
他的判斷奇跡般地按捺住了李懂的焦躁不安。李懂發現自己幾乎是無條件地信任顧順的一言一行，似乎自他們從提亞馬特巢穴歸來時，一切就脫離了正常行駛的軌道。這種信任超脫了搭檔和戰友間交付生死的高尚情誼，蛻變成最原始的、不講道理的任性和決然。
他相信他，只是因為他是顧順。
李懂合上眼簾，和克拉肯的戰鬥在他腦海裏無數次地複盤，他随意地暫停倒帶切割影像，試圖從中追查到任何蛛絲馬跡。
顧順說得對，塞壬再強也只是海怪，當年的塞壬-α型都沒做到的事，它更沒有可能做到。所謂無邊無垠的精神領域只是它和海洋的巧妙融合……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所有的虛假中，最真實的那個點。
很快他就有了收獲：克拉肯剛剛出現時的精神訊號絕不是幻覺。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對方的意識波動，之後克拉肯才帶着一身血污出現在他們面前。
顧順。李懂道，我們幹掉的那一只克拉肯應該是真的。
我同意。
你也有察覺？
顧順笑了笑：我倆的方向不一樣。雖然只是一種感覺，但我手裏的槍不會騙人。我一定打中了它，不管你信不信。
我信。李懂認真道。
顧順一愣，咂咂嘴，覺得口香糖味兒好象沒散幹淨，還有點甜。
你有想法了？他問。
嗯，幻象的出發點一定是克拉肯的身體。李懂繼續道，顧順，我們需要靠近它！
與此同時，最後離開克拉肯屍體的陸琛身形一頓，感到自己散布出去的精神觸絲在某處糾葛成結，仿佛被無形的亂流絞成雜亂的線團，失去了感知和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