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顧順以為自己至少得等個四五天,才能在某個冷冰冰的狹窄房間裏見到李懂。沒成想翌日清晨,就有人通知他可以離開白塔,李懂在樓下等他。

他掂量着,在心裏調高了對那個女人能量的評估。

顧順對她的提議并無太多懷疑。白塔在精神力的研究領域裏止步不前已經太久了,所有人都迫切希望有所突破。塞壬固然是很好的樣本,但又有什麽比得上活生生的哨兵和向導本人?更何況他們還是特級的,就算是小白鼠,也是萬裏挑一的良種。

并且,白塔也不是鐵板一塊,內部的派系鬥争殘酷而狠絕。他不知道那女人屬于哪個團體,但他們既然能給自己開出這樣的籌碼,已經足夠說明其地位舉足輕重。

然而他并不想妄下決斷。要成為什麽,要由李懂自己來決定。

雖然他們已經失去了精神感應,但顧順推開白塔的大門,還是輕而易舉地在街邊找到了目标。或許是因為出色的視力,又或許是因為狙擊手的心無旁骛,他一眼望過去,繁華的街景洶湧的人潮一概失去了顏色,唯有李懂在肅穆的黑白畫中生機勃勃。

李懂也發現了他,他轉過身來,胸前有紅繩串着棕色的木雕随着動作一晃一晃。

才不過分別幾日,李懂再見到他,竟然生出幾分無措和緊張來。顧順走到他跟前,神色嚴肅而認真,他說:“李懂,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李懂腦子裏的弦兒唰得繃緊。

“在軍校的時候,”顧順問,“是你給教導主任打的舉報電話啊?”

李懂:“……”

他擂鼓一般的心跳倏地緩和下來了。他微微仰頭看向顧順,想沖他笑一笑,肌肉卻有些不受控制。顧順一把捏住他的臉頰,說:“笑得比哭還難看,收回去。”

李懂呲牙。顧順說:“算了,不跟你算舊賬。”

他張開雙臂,笑得一臉明亮,“歡迎來到北京。”

“顧順,我——”“诶,”顧順伸出食指按上他嘴唇,“什麽都別說。走,我帶你玩去。”

李懂被他拉走。顧順扣着他的手,十指交握,毫不在意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他們身後還綴着人,追蹤技術很一般,顧順走出兩步就抓到了所有釘子。

“有四個——”“五個。”顧順說,“管他們呢,要看就看。”

白塔的人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已經暴露,也不再試圖隐藏,只和他們倆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們繞過一個街角,莫名的熟悉感令李懂有點發怔。他當然是頭一回來北京,街道按理來說對他應是十分陌生的。腦海中的畫面又沉了下去,李懂反應過來:他的懷念源于顧順的記憶。

他們交換了目前為止全部的過往。回想起來,他和顧順明明只相識了一個月,卻仿佛一起走過了半輩子。

這就是靈魂交互的力量,美妙到令人上瘾,卻太容易磕昏頭,反倒送了性命。

顧順最終停在一段紅牆之前,李懂朝牆內望了一眼,認出了這是顧順的初中。後者往開裏退了幾步,朝上猛然一躍,雙手撐住高牆頂部的磚塊翻進校內。李懂看得目瞪口呆,顧順又從裏面探出半個頭,對他喊:“進來啊!”

李懂猶豫了半秒,還是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顧順在下面打開胳膊等着,李懂沒理他,從旁邊跳到地上,哪知道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叫顧順一把扶住。

他純屬條件反射,來不及多想什麽。而李懂卻兀自浮起不甘。他經過千錘百煉的身體并未退化,但一夜之間急速鈍化的感官對他影響甚劇。不光是平衡感受損,他仿佛同時變成了聾子和瞎子,高燒不退的同時還小腦萎縮,哪裏都不對勁。

顧順很快撒開手,說:“不錯不錯,我第一次翻這牆摔了個狗啃泥。”

李懂心想:你那會兒還沒覺醒呢,就是個調皮搗蛋的普通小男孩。

“不過你應該知道。慘,黑歷史全曝光了。”

“嗯,”李懂點頭,“你不光摔了個狗啃泥,還啃在你們班主任面前——她表情挺精彩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顧順揮手,“走,我帶你去看哥戰鬥過的地方。”

正值寒假,學校裏空蕩蕩的,一個人影子也不見。他們穿過無人的操場和林蔭道,畫面逐漸與記憶碎片交互重疊。李懂恍然間看到還沒長開的小顧順從他面前拍着籃球跑過去,回過神,本尊卻在他身邊,抓着他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兜裏。

“我初中是校籃球隊的,每次我在這兒打球,”他指着籃球場,“半個學校的女生都會跑來圍觀,烏泱泱一大片,特壯觀。”

“還有人給你送水,跟你表白,”李懂說,“有幾個還挺漂亮的。”

顧順一樂:“我都記不住了。”

我都替你記着呢。李懂想。

他們繼續向前,上了樓,路過樓道盡頭的男廁所。李懂停住腳,“你是不是在這兒偷偷抽過煙?”

“嗯?啊,”顧順點頭,“那會兒好奇,試過幾次,沒上瘾。”

“但是被看見了,那人還打了小報告。”

顧順笑道:“害我被老爸揍了一頓。不過我也揍了他,不虧。”

直接,但也純粹。李懂笑了笑,其實他不太能想象這幫中二期的青少年聚在一起時是什麽模樣,即使有顧順的記憶作模板,他依然對此十分陌生。中學對李懂來說是人生中永遠缺失的一部分。他覺醒得實在太早了,11歲就成為了向導,并且從一開始精神狀态就極不穩定,幾乎随時都在失控。

平心而論,高雲給他下定義的那句“炸彈”實在是再準确不過。

直到今日,李懂還能很清晰地記起他覺醒的那一天,整棟筒子樓的住戶都被他驟然爆發的精神波拍進了急診科,其中還包括他那時還單身的母親。第二天,白塔駐當地的分部就從他母親手裏接走了他,從此他再也沒能和那個地方撇清幹系。

人體實驗仍然是禁止的。他鬧出的動靜太大,又是兒童,在上面早就挂上了號。白塔分部到底不敢做得太過火,只借着為他“調節精神力”的機會收集一些數據。他們為他建立了一長串的檔案,詳細記錄了他從覺醒到進軍校那年所有的信息。之後這份檔案被傳給了白塔總部,記錄并未因此斷絕,一直延續到今日。

表面上,他和別的哨兵向導一樣,在十六歲那年被送入軍校念書,而實際上,他比旁人早五年接觸那個與常人格格不入的世界。他活到現在,作為向導的時間已經占過大半。

李懂覺得自己已經學不會如何去做一個普通人,可惜事實并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

顧順最後把他帶進了教室。“主角專位,”他指着窗邊最後一排兩張并列的課桌,“我在這兒坐了三年。命運啊。”

“那是因為你個頭太高,坐前面擋人家視線。”

顧順聳肩,也不反駁,拉他一起坐下。李懂看着他兩臂張開趴在課桌上,魁梧的身材勉為其難地縮在桌椅間,顯得有些局促好笑。他忍不住樂出聲。顧順聽見了,手臂收回來交疊放在腦袋底下,偏頭看他。

“喂,不帶這麽嘲笑同桌的。”

李懂心裏驀地一軟,也趴到桌子上去,和他坦然對視,“同桌不就是你來我往的麽。是不是該畫三八線?”

“你是真的只上過小學啊。”顧順痛心疾首,“幼稚。我們初中生早就不玩這一套了!”

“那你還跟你同桌打架?”李懂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那小子手賤,老偷我橡皮擦用,用完也不還,我一學期能丢二十塊橡皮擦。”顧順腦袋裏的匣子逐漸被打開,回憶變得流暢,“他還老抄我作業,連筆誤都不改。”

李懂靜靜聽着。

“不過他運氣好,中考居然考得還行,”顧順說,“順順利利上了好高中,現在應該混得不錯吧。”

“你也很不錯,”李懂說,“比他們都好。”

顧順說:“我們這樣很好。他們那樣也不賴。”

李懂愣了愣,見面時就想說的話又一次翻上舌尖。顧順沒再阻止他,他聽見自己說:“顧順,我真的失感了。”

這回他的語氣十分篤定。

“我知道。”顧順道。

“我變成了普通人。”

“對。”

“如果我不能——”“如果你不能恢複感知,我會擁有別的向導,臨時鏈接也好,重新結合也好。”顧順打斷他,“即使并肩的不是你,我也會重返戰場。”

李懂感到如釋重負。理所應當,他想。作為戰士,他們的歸屬并非彼此,而是國家。如果顧順跟他說些非他不可的傻話,他反而要懷疑自己看人的眼光。

這樣也好。他們本就因任務而結合,也可以因任務而分開。他能和顧順走到這一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契合度。一個長期找不到合适向導的未結合哨兵,和一個同樣難以搭檔、又正好失去了前任哨兵的未結合向導,在契合度足夠高的情況下不發生點什麽似乎都對不起這天賜的好時機。

但他們是真的相愛嗎?李懂在失感之後的幾天裏反複地問自己,最終發現他竟然無法給出準确的答複。這段關系裏的影響因素太多太雜了,他們有過最好的默契,也一起闖過最可怕的生死關頭,然而前者可能是寫在他們基因組裏的生理本能,後者則或許是某種“吊橋效應”。他們連靈肉結合的契機,都是源于無法抑制的結合熱。

如果他還是向導,他大可不必想這麽多,顧順會是他永遠的“定海神針”。但他已經失去那片海洋了,他是否還需要顧順?顧順又是否還需要他?

顧順……究竟是愛他,還是愛他的海洋?

“對不起,”李懂說,“我答應過你,要給你當一輩子的向導。我食言了。”

顧順面露詫異。

“李懂同學,你小學水平的語文就不要再拿出來丢人現眼了,”他說,“這句話的重點從來就不是‘向導’。”

李懂心念巨震,他已經不能通過精神觸絲感知哨兵的情緒了,但他注視着顧順,十分确定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在破繭而出。

那是他期待已久的某個答案。

“而是‘一輩子’。”顧順說,“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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