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高雲預計李懂不會臨沂號上待多久,而事實是白塔一秒都沒讓他停留過。搜救隊找到他們時已近清晨,雖然那些糟糕的污濁都被他們收拾幹淨,但兩人身上的斑駁紅痕騙不了人。而更明顯的,是精神監測儀中李懂無限趨近于直線的意識波動。
失感,意味着向導喪失了天賦,退化為普通人。通常它發生在年紀較大、等級較低的向導身上,并且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像李懂這樣身為特級向導,在最巅峰的年齡突然失感的,前所未有。
直升機幹脆将他們接到了吉布提,經過全身檢查後又派專機送回了國內。自他失感以來,李懂再未見過顧順,他們被全程隔離,即使同處于一架飛機,中間也有重重阻隔。降落後李懂先一步離開,首都機場落地窗外是萬裏晴空。北方的冬日陽光清冷,他裹着厚實的羽絨服,吐出一口寒氣。
李懂曾經和顧順約定過要去北京,卻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成行。
白塔總部設在寸土寸金的東城區,外觀平平無奇,乍一看與普通的商業大樓無甚兩樣,只有靠近了才能察覺其安保之嚴密。李懂被帶進去,大樓內所有經過他的工作人員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他覺得渾身不自在,半晌後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麽看自然博物館裏的标本。
說來也奇怪,李懂目前為止一半的人生都被白塔所支配,而他竟然是第一次觸及到這座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
電梯上到22層。樓內的人少了許多,路過的白大褂們也不再多看他一眼。他被送入其中一個房間,室內有數個他分不清面目的帶着口罩的研究人員在忙碌。護送他的人把他帶到後就走了,留他變成唯一的外人。
過了快十分鐘,才有人擡起頭來,對他說:“李懂是吧?”
“是。”李懂敬了個軍禮。
顧順只在他下面一層,而他們彼此并未意識到。曾經給予過他指引的星星已經熄滅了。在李懂失感的時候,顧順與他的結合就被強制斷開。切斷鏈接的劇痛并未在他的腦中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象,顧順只記住了疼痛過去後無盡的虛無。那種空曠感倒也算不得陌生。在青島艦上,每當臨時結合結束的時候他都會覺得有點孤獨。但這種孤獨是沙灘上的小坑,一個浪頭便填過去了。
只有這次,他清楚地感知到那片海洋整個蒸發。
“顧順同志?”
他晃過神,收起思緒。西裝革履的男人無奈地停下手中的筆,“請你配合我們調查。”
“我沒什麽可說的。”顧順道。
對方皺眉,“我們需要知道李懂失感的過程。”
顧順勾起唇角,“國家禁止傳播淫穢色情。”
“顧順,我想你很清楚,”對方往前坐了一點,身體越過半張桌子,作出很有壓迫感的姿态,“私自進行身體結合,我們是可以讓你上軍事法庭的。”
顧順望向他,下巴一擡,意思是你繼續。對方噎了半秒,随即有些頹唐地坐回原位,“我們在李懂的體內檢測到了殘留的抑制劑,但你沒有。而且李懂現在失感了,你還好好坐在這兒。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他頓了一下,想起面前這人的反應絕對不會讓他滿意,又迅速自問自答,“意味着你是主要過錯方,要承擔90%的法律責任,李懂的家人甚至有權利起訴你——”“我幹嘛要起訴我自己?”
“我是說,他的父母親戚。”對方面色略顯不虞,“你不算——”“他父母都去世了。”顧順面無表情地打斷他,“你們連一個特級向導的基本資料都背不清楚?”
“順便,”他抱臂靠上椅背,“我和他已經身體結合了,不論你們承不承認,事實上,我都是他最親密的人。”
“但法律上不是。”對方反擊,“李懂目前唯一在世的直系親屬是他的妹妹。”
“那是繼妹。”顧順說,“而且他們只相處了一年。”
“你們也只相處了一個月。”
“顯然,我在質量上完勝。”
詢問室的鈴響了。男人反應過來,懊惱地發現自己居然被顧順拖到了毫無意義的口水仗裏。他像個不甘心的失敗者一步三回頭地往門外走。顧順沖他挑了挑眉,露出一個挑釁的微笑。
接替他的是一名三十來歲的女性,長得頗有些慈眉善目的味道,和白塔冷峻的氛圍略有違和。她肩膀上扛着兩毛四。一個軍銜大校的女人,年紀也不算大,三者加起來标志着她的身份不凡。顧順注視着她坐下,指了指一旁的杯子,“這杯水剛剛他沒喝過吧?”
“沒有。”顧順說。
女人朝他眨眨眼,然後端起水杯一飲而盡。“抱歉,”她說,“匆匆忙忙趕過來,太渴了。”
顧順沒說話。她放下瓷杯,“我從樓上下來。你的……唔,你曾經的向導在上面。”
她說完,很仔細地觀察顧順的表情,而後者紋絲不動。片刻後,顧順問:“他怎麽樣?”
“很明顯的失感症狀,”女人有點失望,但還是解釋道,“無論從數據上還是實際上,他都不能再算作是一個向導了。我想這點你自己也已經有過體會。鏈接斷開的滋味兒不好受,我知道。白塔正在改進配發給你們的免疫裝置,力求減輕痛苦——”她聰明地在顧順發作前話鋒一轉,“但我不是來跟你說這些的。我有個好消息,要不要聽?”
顧順直勾勾地望向她。她擺了擺手,“好吧。不繞彎子了。李懂有得治。”
她的話尾綴着金屬椅子猝然翻滾在地上的聲響。顧順猛地站起來,“怎麽治?”
“你冷靜點。”她推了推眼鏡,唇角漾起笑意,“現在有耐心和我聊兩句了嗎?”
顧順眯起眼。女人幾乎感覺自己在和一頭猛虎對峙。她已經抛出了自己的誘餌,并且有信心顧順一定會有興趣。但來自一名特級哨兵的威壓依然令她雙腿發軟——幸好她是坐着的,不至于折了自己從進門開始好容易積蓄來的成竹在胸。
“說吧。”顧順扶起椅子,再次坐下,“但我不一定都會回答。”
這就夠了。女人打開記錄本。
“在發生結合熱之前,你們都在做什麽?”
“暈着。”顧順說,“暈了好幾個小時。”
“再之前呢。”
“執行任務。”
“具體點。”
“任務代號‘紅海行動’,”顧順回答,“你有權限的話,自己能查到。”
言下之意是沒有權限就不要多問。女人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任務內容。但看資料和聽你們的描述是不一樣的。檔案只會告訴我任務目标、時間、參與人員和最終結果。我想知道的是戰鬥中發生了什麽。”
“比如?”
“記錄顯示你和李懂,在同塞壬作戰的期間曾和大部隊失聯。而根據你們楊隊長的彙報,這是因為你們被拖入了塞壬的幻境。”
顧順點頭表示屬實。女人繼續問:“你們是怎麽逃出來的?”
“我們小隊的另一名向導在外面破壞塞壬的精神屏障。”顧順回答,“李懂在內部控制塞壬的精神系統,然後就出來了。”
“你提到了‘控制’,”女人說,“明白控制的意義嗎?我換個問法,為什麽要選擇精神控制?”
“因為戰鬥需要。”
“對,因為戰鬥需要。”女人被化學物質侵蝕變形的指甲在桌面敲擊,“以李懂的攻擊力,一般的塞壬制造的幻境根本不需要他做到這種地步。那只塞壬的精神檢測報告已經出來了,你還不知道吧?那是只α型的塞壬,當然,只是幼年體。”
“怪不得看着挺小。”
“但攻擊力依然強悍。”女人說,“所以李懂冒險控制了塞壬的精神。攻擊過程中他們産生了信息交互,李懂險些失去了自我,對嗎?”
顧順瞳孔緊縮。這一幕落到女人眼裏,她說:“看來我的判斷沒錯。那幫家夥輸定了——別介意,沒有不尊重你們的意思,打賭只是我們無聊的科研生涯中一點小小的樂趣。”
“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們的結合熱百分之八十是塞壬惹出的禍。由于過長時間的精神交互,它在李懂的腦子裏留下了思維殘響,刺激了他本來就很不穩定的精神系統,以及,意識層面影響到了物質層面,他大腦灰質因此發生病變——這是他失感的一部分原因。”
顧順皺眉。女人把他的提問堵了回去,“不用裝傻,你在軍校的成績是全A+,包括理論課,我相信你聽懂了。另外值得高興的是還有百分之二十是因為你們感情深厚契合度高。有沒有安慰到你?”
顧順聳聳肩,并不接茬。“一部分原因,”他說,“還有呢?”
“他的精神問題想必你也知道,”女人說,“這是主要因素。”
“不是‘信息過載’?”
女人搖頭,“不是。你們非常幸運,足夠高的契合度把信息過載的風險降到了最低。老實說,你們天生一對。”
顧順颔首,“老實說,你這是句廢話。”
女人笑了起來。
“問完了?”
她揚起眉毛:“最後一個問題——我發現你好像很不喜歡白塔。為什麽?”
“我對白塔沒有情感偏向。”顧順說,“不過我的向導不太喜歡你們,我得跟他保持一致。”
“可你們在為白塔服務。”女人說,“這不是很矛盾?”
“你錯了,”顧順道,“我們是為人民而戰。”
清脆的掌聲響起。“不愧是國家的戰士。”
“諷刺就不必了。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女人說,“不枉我們費盡心思避免你倆上軍事法庭。”
顧順愣住,随後舔了舔嘴唇,“我猜你們不是無私奉獻。”
“Bingo.”女人說着,推過一張紙。
“我說過,李懂有的救。”她說,“看你願不願意。”
顧順看了看,又把紙推回去,“我要見他。”
“見完就會簽字了?”
“那不一定。”
女人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道:“行。我給你們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