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霧凇

嚴格意義上來講,劃星閣其實不算是一個确切的地方,它總是時隐時現在溺海之畔,沒有固定位置也沒有固定形狀。而溺海則是神界的最邊界,無限靠近于統劃六界的判命/輪/盤所在的天外天,把六界和天外天完全隔絕開,歷來都是作為僅剩的四位古神們栖身的地方。

如今的神界,除了會輪值到溺海去鎮守天外天入口的神以外,平時根本沒有任何神靈會輕易靠近這裏。

溺海之處,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漫無邊際的雲霧幻象。宇宙洪荒的盡頭就在這裏,空間和時間到了溺海都是沒有意義的。同時,溺海也是被視為六界生靈的禁區,只要從溺海跌落進去,那就會被洗去所有神力仙根,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從三鳳宮出來以後,哪吒直接飛往了溺海的所在,遠遠就看到了那層奇異的混沌天光。他調整速度慢慢降落下來,落地的瞬間,風火輪自動消失在了他的腳底。

負責今日輪班值守的是四名神界的高階黑袍武将,看到哪吒的到來,立刻齊刷刷地單膝下跪行禮:“參見中壇元帥!”

哪吒淡淡地嗯一聲,虛擡了擡手示意他們起來,朝前走的步子則是一點也沒停頓。直到已經看不見哪吒的身影了,四位武将方才重新站起身來。

來到溺海邊後,哪吒并不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劃星閣此時所在的地方。一直以來,它都是和溺海的虛妄迷境融合在一起,根本不能被其他生靈分辨出來。

沿着那些似雲非雲的團霧凝結成的階梯,來到此刻正好變化成一只不停朝外湧垂着淺灰藍色雲煙的煙鬥模樣的劃星閣。還沒進門,哪吒就在庭院裏看到了一身蒼青色銀葉紋旗袍的扶桑古神蔚黎。

她沒有盤發,只用一枚月桂葉形狀的白色霧月石發梳将滿頭的黑色長發随意壓了壓,任由它們蜿蜒過肩膀,在身後垂娓成一條靜谧的河流。她的面前正擺着一銀光璀璨的圓潤珠石,手裏拿着絲帕輕輕地把它們挨個擦拭過去。

哪吒擡手行了個簡禮:“蔚黎古神順安。”

蔚黎轉頭看到來人,頓時眼睛一亮,蔥白的手指間捏住一枚珠石朝他晃了晃:“喲,小紅蓮來了。快過來讓我看看,最近好像又長好看了,我得仔細瞧瞧。”

哪吒抿抿淺紅的薄唇,沒接她的調笑話,只波瀾不驚地問:“夙辰古神在嗎?”

“在裏面,他猜到你要來,所以一直等着。”蔚黎說着,朝一旁虛掩的房門偏偏頭,“葉子還好嗎?”

哪吒烏黑眼瞳裏的光芒微動,沉默一下後還是點頭:“她現下在我那裏,應該還睡着。”“那就好。”蔚黎松一口氣,将手裏的幾顆珠石遞給哪吒,“算我送她的回家禮吧,你找人給她做個手串或者發卡都行。這可是剛收集來的星骸石,女孩子一定喜歡。”

哪吒接過來,看着那幾枚晶粒剔透純淨到接近透明,卻又在棱面上泛着一層淺淡柔和虹光的星骸石問:“又一批星辰歸終了?這個速度似乎有點過快了。”

“是啊。自從裂縫越來越多以後,星象也開始不穩甚至混亂起來了。前段時間,我和阿辰就是一直在收集這些星星歸終後遺留的星骸石來研究,結果也沒什麽有用的頭緒。”蔚黎郁悶地嘆口氣,目光落回哪吒身上,語氣無比真誠且凄涼,“還好有小紅蓮你的盛世美顏可以讓我看着安慰不少,不然這日子可怎麽熬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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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她用手背撫着額頭,神色憂傷地靠過來:“果然在這涼薄寡淡的六界,唯有這美色還有些滋味。

哪吒熟練地側身閃開,将那幾枚星骸石收進口袋裏,面不改色地朝閣樓內走去:“多謝蔚黎古神,我還有事,先去找夙辰古神了。”

“去吧去吧小紅蓮。”

走進劃星閣樓內,哪吒在仙仆的引導下來到了頂樓,看見夙辰正慵懶靠在窗邊坐席上,白色的西裝外套披搭在肩,袖口垂拂,半散着頭發,手支着頭躺靠在榻椅背上閉目養神。

“夙辰古神順安。”

夙辰輕輕擡眼,調整姿勢坐起來,拿起案幾上倒扣着的兩只天青瓷茶杯斟滿茶水,分一杯到案幾對面:“三太子坐吧。”

哪吒走到他對面坐定,“你知道我要來。”

“而且我還知道,你是為了葉挽秋的事情才來。”夙辰輕輕笑了笑。他的眼神裏漫散着灰霾的浮光,仿佛夜霧攏月一般,不管怎麽看都摸不透他的真實心思。

“她将沽寧鎮上的裂縫修補好了。”哪吒說到這裏頓一下,然後才繼續,“我都不知道她還能做到如此。”

“仔細想想其實也不奇怪。你可還記得你當初蓮花複生渡劫歸來的時候,是她用自己的血來澆灌着那朵涅火紅蓮,這才能救回已經沒有了肉身的你。

那朵涅火紅蓮在聚魂池生長了上十數萬年,一直都是斂蕊不綻。我也算過,确是時機未到。偏那花和我輩古神同源,都是天生地養,又已經存在了這麽漫長的時間,我們幾個都沒辦法讓它逆轉命格,更難的是那時候只有它能救你。”

夙辰說着端起茶杯,将滿杯清香茶水和浮動在杯內的浮散流光一同抿入口中:“唯有靈物可以滋養靈物。血祭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我根本沒想過會成功。”

“可葉挽秋的血那麽一放下去,雖說當時也差點要了她大半條命,但那花卻也真的就開了。”

“若非如此。”夙辰輕嘆一聲,灰光滿溢的眼睛裏透着種迷幻的笑意,“你又怎麽能毫不受限地随意進出溺海,來往劃星閣?”

哪吒眼睫微垂,将目光轉向窗外。此時已經快要接近天亮時分,星星們都成群結隊地回到了扶桑樹上,大一點的星星們還會停下來招呼後面剛誕生不久的小星星別掉隊。蔚黎坐在巨樹的枝頭,拍拍手引導它們鑽進各自該去的樹葉罩子裏睡覺。

萬千繁星如暴雨一般朝劃星閣傾落下來,拉開的弧形光幕如一朵倒扣下來的花朵将整個閣樓包裹住,燦爛到沉重,随時會傾軋下來似的。

他知道夙辰作為司夜之神所以有着一定窺探未來的能力,而正因如此,凡事夙辰都不能說太明。于是在認真思量了一會兒夙辰剛剛的那番話後,哪吒重新看向他:“所以古神的意思是,以前都是我想錯了。我能在溺海來去自如,不是因為涅火紅蓮,而是因為那株紅蓮吸收的是挽秋的血。她才是根源。”

夙辰展顏一笑,朝哪吒舉杯:“三太子自己懂了。”

“可是。”哪吒輕輕皺起眉尖,漆黑如點墨的眸子裏浮動着一層清晰的疑惑,“挽秋她手上……”他閉了閉眼,眉間皺痕更深,像是說到了什麽讓他特別難以忍受的事,聲音也沉下去不少,“她從前,為了我,手臂上的那些傷痕。現在都沒有了。”

“從前。三太子口中的從前可是指你們的一開始?”

哪吒正想回答,卻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神色間的微妙變化,立刻意識到了什麽:“所以那其實不是,對嗎?”

夙辰抿一口杯中的茶:“乾坤圈是你的本命法器,整個六界沒有比你更熟悉它的人了。那你能告訴我,它的頭和尾在哪兒嗎?”

哪吒微愣,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只燦金靈镯緘默一陣,然後起身擡手:“謝古神。哪吒告退。”

“三太子慢走。”

……

夢裏是滿眼的天火墜落,萬物焚滅。初生的宇宙一片混沌,光和塵埃融合在一起,像灰蒙黏稠的水一樣充斥在每一寸空間裏,萌發出無數的微粒凝結成星辰。

有的星星死去了,它們掉落在地上,生成花草走獸,生成妖靈魔物。遙遠大山上的玄冰積雪崩塌下來,化作無數清水,流淌在人間滋養萬物。水流淌過哪裏,哪裏就是一片生機勃勃欣欣向榮。萬事萬物都被框定在這層複雜而精巧的圈子裏,它們向死而生,輪轉不息,共同構成了最初的世界,分化出其他的元始族群。

漸漸的,人族開始出現,紛亂開始滋生。所有的畫面一下子都變得和亂了套的皮影戲似的,在葉挽秋眼前不斷地撕扯波瀾着,完全看不清到底在呈現些什麽。

最後的最後,整個夢境猛地裂開了,鋒利的碎片閃着微光,轉瞬即逝的一絲便是一個世界,背後湧動出的無邊死寂和黑暗幾乎把葉挽秋整個吞進去。

她渾身冷汗地翻身醒過來,感覺身體一陣透骨的冰涼僵硬。視線朦胧間,葉挽秋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個陌生的寬敞房間裏。這裏的陳設很簡潔,除了必要的幾樣器具外,只有一把劍鞘雪白的半長寶劍和一些文房四寶一起擱架在桌子上,劍柄的刻花金屬在微弱晨光下泛着精細的流光。

外面的太陽似乎有些病恹恹的,濃雲徘徊不散,連投進來的一地光斑都不帶分毫暖熱溫度,虛透近無。

窗外是風吹無邊蓮荷的沙沙聲,卷漫開撲鼻的清潤花香。葉挽秋聞着這個味道就知道自己在哪兒了,只是有些想不起來為什麽她會從翠屏山的行宮裏又跑到這裏來。

媽媽在哪兒?事情是不是已經結束了?哪吒他……也沒事的吧?

掀開蓋在身上的緋紅披風下了床,葉挽秋的視線在那團柔軟織物的刺繡上停留了一會兒,轉身準備開門出去。卻沒想到就在她剛伸手摸到門框的時候,外面正好有人在同一時刻開門進來。木門朝兩側滑開的瞬間,葉挽秋毫無防備地擡頭和哪吒視線相交。

就像溺海一樣的錯覺,被一種根本無法承受的重量所籠罩壓迫着,揮手亂抓卻只能觸碰到滿手的溫柔水流,越卷越深。

“三太子……”“醒了?”

兩人同時開口,緊接着就都是一愣:“我……”

又是同時。

“還是你先……”

簡直同步到詭異。

短暫而尴尬的沉默幾秒後,哪吒側身讓開朝她說到:“先出來吧。”

葉挽秋跟着他來到正殿,看到白貓正蹲在桌上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早點,樣子格外可憐。哪吒朝它略一揚下巴,貓咪委屈地咪嗚一聲,跳下地消失了。

葉挽秋轉頭看着哪吒的側臉,對方依舊沒什麽表情,神色也淡淡的,完全看不出什麽他此時到底心情如何。倒是哪吒主動說起了她心裏想問的那些話:“你的母親已經醒過來,剛被韶岚送回家了,別擔心。不過相應的,墨琰和松律也清除了鎮上所有人的記憶,他們不會再對昨晚發生的事有任何印象,所以你回去的時候,記得別提。”

“墨琰。”葉挽秋重複一遍,然後恍然反應過來,“是給我們上選修課的那個教授!”

那個總是穿着一件藏藍色長袍,手裏拿着只煙鬥,眼神雖然随和卻又時刻含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暗沉陰郁的神明。葉挽秋記得他身上的味道,是一種說不上來名字的古韻香料,起初聞起來是花香,但是後勁卻辛辣綿長。

哪吒點點頭:“他是司夢之神,算是和松律同源。當裂縫對人間造成的影響太大而且牽扯進來的人類太多的時候,他會動手改造所有相關人類的記憶。”

“裂縫?”

“妖域和魔境通往人間的通道。”

“是那扇突然出現在鎮上的門嗎?”

“是的。”

葉挽秋回想起昨晚的那些畫面,試圖找回關于那扇青石巨門的模糊印象,卻發現自己的記憶似乎是有些斷斷續續的。她記得自己一開始是跟着哪吒的那只白貓出了門,準備去往行宮找哪吒的,然後忽然間就被一堆可怕的妖怪包圍在了一團黑霧裏。

後來……後來她被白虎送到行宮裏,和自己的母親在一起。

似乎就是出去喝了個水的功夫,後面發生了什麽她又不記得了,緊接着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到了三鳳宮裏。

這中間的兩段空白記憶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在想什麽?”哪吒問。

“我在想……”葉挽秋喃喃說着,猛然回神,“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我不是,在三太子你的行宮裏嗎?”

“你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麽?”葉挽秋握着筷子一頭霧水地看着他。

是啊,她什麽都不記得了,什麽都不記得。

哪吒定定地看着她,殿內的些許薄潤灰芒浸落在他的眸子裏,映亮他眼底的光影翻覆。那些越來越喧嚣的情緒化作一種過于複雜深邃的色彩,卻又被一種看不見的沉重極力壓制着,讓他此刻的眼神看起來有些忍耐過度的陰暗。

“三太子?”葉挽秋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後來發生了什麽?”

-該告訴她,其實她根本不是人類,所以她能聞到那些人類的命數氣味,甚至能先于神明地看到破界之門嗎?

-以她現在的狀态會很難接受吧?

-可如果不告訴她,有些事情也是隐瞞不了多久的。

-她已經從自己身邊消失過兩次,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要是她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就會永遠留下來?

“三太子?”

“你……”哪吒回過神,眼神迅速恢複成一種僞裝之下的平靜,清澈且漆黑,“你身上有些地方,和普通人類不一樣,很特別。”

“诶?”葉挽秋沒跟上他的節奏,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說起這個,“你是說我能聞到那些氣味嗎?”

“不止這個。”

“那,還有別的什麽?”該不會她其實是什麽身懷異能的天選之人,到了必要時刻就要去犧牲祭天吧?

這也太魔鬼了!

直接讓她當個普通炮灰不好嗎?

“別的我也暫時還沒找到緣由,不過你別擔心,你不會有事的。。”

說着,他将早點朝葉挽秋面前輕輕推了推:“先吃點東西,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葉挽秋還想追問些什麽,但猶豫一會兒後最終還是選擇了作罷。反正母親平安無事,沽寧鎮的事件也算過去了,一切又恢複了正規。既然哪吒沒有直說,卻又給了她承諾,那她就不用再多問什麽了。

想到這裏,葉挽秋忽然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太過自然地就接受了哪吒告訴她的一切。

從剛得知學校的真相到現在,她感覺自己漸漸對哪吒有點信任到依賴。

這種波瀾的微妙感覺實在……

她偷偷擡頭看着面前的少年神祗。他坐在光影虛接處,烏發瓷膚,眉心一點豔麗的紅,鳳眼挑尾處暈着層薄薄的光弧抹開他的視線,神色涼淡。葉挽秋莫名地覺得他像極了那些冬日陽光下的霧凇,鮮淨而透明。

她重新垂下目光,咬一口手裏的早點,作出結論:

這種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入V第一更

感謝每一個支持的小夥伴,抱緊挨個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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