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信徒

被哪吒帶着降落在一片蒼翠樹林裏的時候,葉挽秋已經能透過那些層疊樹葉間的縫隙看到不遠處的沽寧鎮了,和她印象裏的沒有半分區別。

身旁的少年不知什麽時候斂了真身,變為一個和普通高中生差不多的模樣,白T黑褲,半長的頭發簡潔地束着,頭上低扣着一頂白色帶字母的運動帽半遮住視線。在隐去了眸尾的火蓮紅紋和眉間的朱砂痣後,哪吒樣貌上那種妖異的冷豔感被削減了幾分,反倒顯得更加涼徹清透。

所謂神話裏的“李家三太子神乃紅蓮重生,男生女相”,不外如是。

葉挽秋一邊在心裏感嘆着人和神的差別,一邊伸手摸了摸耳根和脖子:“這裏離我家挺近的了,謝……”

“走吧。”哪吒打斷她,率先朝樹林外走去。

沿着面前寬闊的柏油馬路一直朝前就是沽寧鎮的入口。葉挽秋發現僅僅一夜之間,昨晚還破敗不堪到處狼藉一片的小鎮已經完全恢複了原來的樣子,仿佛昨晚那場驚天動地的神魔之戰根本沒有出現過似的。所有人都好好地在走在街上,在店裏忙活着自己的工作,說說笑笑結伴而行。

甚至因為時間已經接近農歷九月的緣故,沿途還能看到不少在提前準備三太子複生歸誕典禮的人。印着焰紋蓮花的三角旗和哪吒神像的民宿貼畫随處可見,一些早做準備的商鋪已經開始在屋檐下挂起蓮花燈了。

這是很平常的場景,鎮上每年都會有這麽一場活動,葉挽秋已經看習慣了。

只是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和這場活動裏祭奉的神明一起走在她家鄉的街道上,而且周圍都是關于他的各種禮器和傳說。

這種感覺太怪異又奇幻了,她連做夢都不會夢成這樣。

葉挽秋轉頭看一眼身邊的哪吒,對方一如既往地沒什麽表情,漂亮到過分的臉孔上只透着一種清冷的淡漠,看起來格外拒人于千裏之外。他好像是真實走在這條無數古老青石鋪成的街道上的,但是當你真的注視着他的時候,又會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只是虛幻而已。

少年身上的蓮香落在葉挽秋的嗅覺裏有種奇特的覆蓋性,明明不會過于濃烈,卻能輕易驅散和覆蓋掉周圍所有生靈的味道。葉挽秋一直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麽,明明歷史學院的其他幾位教授也是神明,但是只要哪吒在,好像就有了個功率極強的空氣淨化器似的,他們身上的味道都會被掩蓋削弱掉很多。

更不要提現在大街上都是普通人,葉挽秋根本捕捉不了他們身上的氣味,嗅覺簡直空前的清爽舒适。

“怎麽了?”哪吒偏頭看着她,發現她一直在時不時地揉鼻子和深呼吸。葉挽秋搖搖頭:“沒什麽,就是覺得鎮上看起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太不可思議了。是你和其他幾位教授做的嗎?”

“不是。”哪吒解釋,“是這裏的地仙們。因為裂縫的出現是完全随機而且很難預測的,所以每個地方的地仙們都會有所準備。”

“這樣啊。說起來,我昨天其實剛到家的時候就有意識到這裏會發生什麽意外,但是……”葉挽秋說到這裏嘆口氣,有些挫敗地說,“我還傻兮兮地以為是地震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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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眼神微閃地看着她,然後明白過來:“你聞到了這些人的厄運。”

“可是聞到了也沒有用啊。”葉挽秋搖搖頭,“我也做不了什麽。”

聽到她的話後,哪吒心中忽然浮現出他離開劃星閣時,夙辰最後對他所說的那句暗語——你認為的開始,不一定就真的是開始。

就像他幼年第一次見到葉挽秋的時候,她已經是如今的少女模樣,而且是懂得運用她自身的神力的,還總是慣用一把半長的黑面唐刀,刀鞘雪白。

如今,那把唐刀就好好地放在他三鳳宮的寝屋裏,是她當年被卷進溺海通往天外天的漩渦裏時遺留下來的。

這麽多年以來,哪吒一直都在想盡辦法地找她。不只是在溺海,整個六界裏只要有一絲可能性,他都親自去過,卻還是換來一次又一次的無功而返。

神界的許多神靈都覺得哪吒那時候已經瘋了,他外表看起來有多平靜冷漠,內裏就有多歇斯底裏。

這種狀态一直糾纏了他上千年,直到十四年前的一個暴雨夜,有個渾身濕透的普通人類女人一步一跪地來到他翠屏山的行宮裏,近乎絕望地祈求他救救她的女兒葉挽秋。

葉挽秋。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在那個電閃雷鳴的黑夜裏,執着地穿過了神像的冰冷,穿過暴雨雷聲的嘈雜。一直一直地升到哪吒的心口上,不帶纖毫的塵埃,只一聲便落地生花。

他以為這是失而複得的繼續,卻不曾想一切又與他的預想有着千差萬別。

也許,

哪吒凝望着葉挽秋白淨清麗的側臉,腦海裏盤旋着一個近乎荒誕的想法——也許現在才是開始。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所以我一直都覺得,還不如和其他人一樣什麽都不知道的好。”葉挽秋随口說到,“說不定等一窩蜂地到了冥府地獄裏,還能和大家一起湊幾桌打個麻将,牌風合得來的就一起投胎做一家人。光這麽一知半解地幹吊着,連躲都不知道怎麽躲,就只能沒用地發愁。”

“你不會進冥府的。”哪吒突然開口,語氣沉穩篤定,像是在陳述一件六界都必須遵守的鐵律,“更不會下地獄。”

葉挽秋被他這句話說得心尖一跳,湧到嘴邊的句子一下子散成一些無意義的音節,最後都混忘了,只能臨時換個話題:“話說回來,你走在這裏會不會覺得怪怪的?”

“什麽?”

“因為這裏,到處都是祭奉你的花燈還有別的東西。而你本人又在這兒,就感覺,挺奇妙的。”

尤其是剛剛經過一個賣繪本的攤位的時候,攤主還在跟幾個用紅繩紮着丸子頭,看起來才剛學會走路的小孩繪聲繪色地講着哪吒鬧海的故事,卻不知道,斂了真身的神話主人公正從他們面前經過。

這種感覺就更微妙了。

哪吒聽懂了她的話,回答道:“沒感覺,習慣了。”

是倒是,他都已經存在了幾千年,不可能沒見過人類祭拜自己的樣子。

葉挽秋點點頭,忽然又想起別的什麽事,說:“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只要你問。”

“嗯,就是。”她努力忽略掉心口那點因為對方随口一句話而生出的波瀾,問到,“作為神明,真的能聽到每一個信徒的願望嗎?”

“不一定,看機緣的。對神來說,人類的信仰确實是很有用而且無可替代的東西。它很重要,但也不是必不可少。所以能否真的送達出去,是由那些人類本身的意念決定的。”

“那,神明也會對自己一些比較虔誠的信徒們給予很特別的優待,對嗎?”

就像……葉挽秋說不上來,大概就像哪吒對自己?

這個念頭不是她第一次有,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再這麽想起來的時候,忽然有種隐秘到像是微弱幻覺的失落。似乎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經有些奢望對方對她的這種照顧是特別的。

意識到這裏的時候,葉挽秋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吓了一跳。

“有的神比較依賴人類的信仰,他們會選擇這麽做。有的神則認為可有可無,自然也就不太在意。”哪吒直白地回答,“所以是看情況而言的。”

“那你呢?”

哪吒沉默一下,掃向她的視線比剛才平添幾分壓抑,卻又似乎帶着簇透明的火。葉挽秋莫名地感覺他好像在忍耐着什麽,正打算道歉自己不該問他這種問題的時候,忽然聽到他說:

“我看人。”

看人?

葉挽秋愣一下:“你不會真的記得你所有信徒的名字吧?想回憶起哪個就回憶起哪個?”

這哪兒是Excel成精啊,真要對比起來,那人類的記憶力完全就是個有字數限制,還會因為兼容性而時不時吞內容的備忘錄。

你們神簡直就是開着終身至尊會員的雲儲存空間啊!

“不用。”哪吒回答,“在意的記住就行。”

怎麽感覺又繞回去了?

葉挽秋正欲說什麽,忽然看到了葉家繡鋪的招牌:“我家到了!”

說着,她朝繡鋪緊跑出去幾步,又回頭,看着現站在人來人往中的少年:“進來坐一下吧?我是說,如果你暫時不太忙的話。”

“好。”

因為還是處于放假階段的緣故,店裏只有葉芝蘭一個人在,門上也挂着暫停營業的牌子。聽到門口傳來的聲音後,葉芝蘭轉頭,意外看到和葉挽秋同行進來的還有一個人,個子高挑而修長,模樣漂亮到簡直不像人間該有的。

“媽,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這位是?”

“噢,他是,呃,是我大學的輔導員老師,這次到這裏來中秋節旅游的。”葉挽秋連忙解釋,然後忽然想起這種情況下該說名字的。然而她不可能真的說出來對方叫什麽,只能勉強敷衍到,“他姓李。”

“你好。”

“老師?”葉芝蘭驚訝地看着哪吒,像是相當迷惑,但又很快調整好,笑着站起身,“您好。抱歉,我剛剛還以為您是挽秋的同學呢。”

說着,她朝廚房走去:“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去拿點蜂蜜茶和月餅。”

“好險。”葉挽秋虛拍一下胸口,“我差點就不知道該怎麽說你名字了。”

哪吒淺淺一笑,目光掃過周圍:“這裏就你和你母親?”

“對。節假日嘛,其他人都放假了。”

說話間,葉芝蘭已經端着茶點走了出來:“別站着了,坐過來吧。”

于是兩人一神坐在一張桌前,簡單地聊了幾句。得知葉挽秋在學校裏一切都好後,葉芝蘭也就放心多了:“這孩子,我從小拴在身邊長大的。第一次離家這麽遠,我真是不太放心,總怕她有個什麽病痛或者意外。”

“不會。”哪吒語氣平穩。

葉挽秋不由得看他一眼。

葉芝蘭注意到女兒的動作,又看了看哪吒,溫和地笑一下:“那麻煩您關照了。”

“應該的。”

這是什麽奇怪對話?葉挽秋古怪地看着這一人一神,站起來去端那壺蜂蜜茶:“水快沒了,我去加一點。”

等她出來的時候,哪吒已經準備離開了。葉挽秋有點驚訝:“這麽快就走嗎?”

“有點其他的事得回去。”哪吒看着她,眼神涼柔,“開學見。”

“好的,開學見。”

轉身,葉芝蘭坐在繃架前一邊理線一邊看着葉挽秋笑:“送走了?開學就能見到了,很快的。”

“您在說什麽?”葉挽秋一頭霧水。葉芝蘭故作嘆氣:“我只是在說,這位李老師可真年輕啊。”

“可能別人上學早吧。我一開始看到他的時候,也很驚訝他居然是老師。”

“是嗎?”

“對啊。”

“真是老師啊?”

“???”

“這麽年輕?”

“不然還能是什麽?”

“這我就不知道了。”葉芝蘭笑一下,搖搖頭。葉挽秋終于回過味兒來:“媽,您在想些什麽?”

“你在想什麽我就在想什麽。”

“我?我沒想什麽啊。”

“那不就結了。老師就老師吧,你說是就是。”

“媽!”葉挽秋叫她一聲,卻不妙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有些隐隐的微熱。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想起昨晚她以為自己死定了的一瞬間,哪吒本來可以去救鎮上的其他人任何人,但是卻恰好在那時趕來救了她們,還将混天绫繞披在她身上保護她。

她還想起哪吒剛剛那句輕描淡寫的“我看人”,和“在意的記住就行”。

他到底什麽意思?

可是很快,葉挽秋就清醒地意識到,不管哪吒什麽意思,他都是一個存在了幾千年的神明啊。從古至今信奉過他的人,恐怕比葉挽秋這輩子見過人的都多。既然人類的信仰多多少少還是對神明有所影響,那他偶爾會有一兩個比較關注的信徒也很正常吧?

“我覺得他不錯,很沉穩的一個人。”葉芝蘭繼續說到,手上撚線的動作不停,“就是……”說到這裏,她笑起來,“好像他長得比你還漂亮很多啊。我一開始看到他,還以為是個很飒爽英氣的女孩子呢。”

“漂亮也跟我沒關系啊。”葉挽秋冷淡地說,自己都沒注意到說出來的話裏還帶着種明顯的煩躁,“而且您就跟他聊了幾句,哪兒就知道他人有多好?您又不了解他。”

何況您要是知道他是誰,就不會這麽說了。

“是是是,我不了解他,你了解就行了。”葉芝蘭半是無奈半是笑地說。

“媽。您這哪兒跟哪兒啊!”葉挽秋不耐煩地走到繃架前,開始趕制昨天沒繡完的一件鵝黃色綠梅旗袍。

“還生氣了?”

“沒有。”

她有什麽資格生氣,這些都只是事實而已。

想到這裏,葉挽秋皺着眉頭,将穿着青綠色絲線的細針狠狠紮進繃架上的衣料裏。

……

回到三鳳宮後,哪吒在葉挽秋剛剛躺過的房間裏靜坐了良久,灰蒙的目光落在那把半長的白鞘唐刀上,伸手沿着刀鞘的紋路輪廓輕輕擦撫而過,然後把它從劍架上取下來。唐刀出鞘的瞬間,一道泛藍的冷光從漆黑的刀身上一閃而過。

他半垂眼睫盯着這把雪焰,眼神烏沉沉的,幾乎和唐刀身上的黑色融為一體。

這時,門外傳來韶岚的聲音:“參見三太子。剛剛冥府有急情傳來,天帝讓您帶着您手下五營神兵之一的中壇三秦軍立刻去一趟。如有需要,可臨時調遣冥府軍隊作為補充。”

“知道了。”哪吒面無表情地一轉手腕,将雪焰重新收歸入鞘放回原處。有發亮的霧光撲落進他的眼裏,潋閃出的亮澤比方才唐刀上的燦芒更加深冷銳利。

作者有話要說:  入V第二更

感謝看到這裏的小夥伴!

我一般更新時間都是在晚上七點半到八點這段時間,如果哪天九點還沒更新那估計就是不會更了。不過偶爾斷也不會超過兩天的,放心跳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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