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妥協
煙火從天幕上迸擦而過,開成轉瞬即逝的花朵。
半明半暗的森林裏有一些明亮的光點在流淌,遠遠看去會恍然以為是河水在發光。直到葉挽秋走得更近一點才發現,原來是許多小孩子聚集在河邊放河燈,密集的燭火連攏成片,像有火焰在水面上擴散燃燒。
他們站在挂滿紅帶的茂盛祈願樹下,深綠的濃翠樹冠下是層層疊疊的紅色海浪,每一條絲帶上都是一個願望,系在樹枝上擺動在風裏單薄而豔麗。葉挽秋仰頭看着那些紅色福帶,忽然有些好奇:“這些願望這麽多,真的能被你聽到的能有多少?”
因為哪吒看起來,似乎并不怎麽在意人類信仰這種東西。
哪吒擡頭瞥一眼頭頂的祈願樹,走到葉挽秋身後,伸手覆上住她的眼睛:“試試一會再看。”
葉挽秋順從地閉上眼,卻因為皮膚上傳來的冰冷溫度而克制不住地抖了抖睫毛。他的手實在太涼了,讓葉挽秋有種被剛從深水裏撈起來的蓮花滑過眼睫的錯覺。
一層淡淡的金紅神力從哪吒的指間蒙散開,不一會兒後,又松開手,對她說:“好了。”
葉挽秋睜眼,看到整棵樹都變成了一種奇異的黑白色彩,連帶着絕大多數的紅帶也失去了原本的鮮豔,就像被什麽外力給強行褪色了一樣,入目之處皆是暗淡與斑駁,只剩零星幾條紅綢還在散發着亮光。
“這是……”
“那些就是能被看到的願望。”說着,哪吒又朝不遠處的河對岸略略偏頭,“你再試着看一下那些人類。”
葉挽秋照做,看到那些人在自己的視野裏已經變成了一種帶着珍珠白色彩的半透明輪廓,何處有疾壽數還剩幾載等等,全都一清二楚。
周圍的一切,樹也好,花也好,建築也好,萬事萬物在這雙眼睛裏都是無色的。唯有當她擡頭看着天空的時候,不見一絲雲霧遮擋,只有滿眼的星漢燦爛,皓月朗朗。星空低垂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葉挽秋能輕易看到每一顆星辰的閃爍和光輝紋路,好像可以伸手觸摸到。
“你在人間,時時刻刻看到的都是這樣的嗎?”她轉頭看着哪吒,發現眼前的少年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恢複了神明本相,銀冠束發,眼尾紅紋淩豔,眉間點着赤色朱砂。
“你怎麽……”
葉挽秋還沒來得及驚訝,就看見哪吒輕輕笑一下,伸手撫過她的眼睛,擦去了所有的眼前異象。她眨眨眼,看到哪吒還是那副人類少年的僞裝,好像剛剛那驚鴻一瞥的神相只是幻覺。
“也不是時時刻刻。”他回答,“不用這個法術的時候,看到的就和你們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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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她摸摸眼尾,“神明都有這種能力嗎?”
“沒有。得看自身。”
“那你是什麽時候可以看到這些的?”
哪吒短暫地靜默幾秒,然後回答:“三千多年前的今日吧。”
葉挽秋瞬間懂了,是他複生歸來的時候。雖然完全不知道當年的具體情況是什麽樣子,但是結合一些神話和他曾經展現給自己看過的記憶來猜測,那時候的他一定很不好過。
“你。”她遲疑着,問,“你那個時候,多大?”
哪吒回憶片刻,語氣不變地回答:“十三差七日。”
不到十三歲,還是孩童的幼/嫩年紀。本該在父母的呵護下無憂無慮地成長,快活肆意地做他的總兵府三少爺。他卻在那時候因為和東海結了怨仇,一人扛責揮劍自刎,削了血肉還給生養他的母親,剔了凡骨還給他的父親。只留一縷清魂和滿身寧死不屈的倨傲,依附在那同樣孤潔的蓮花上而活。
這麽小的一個孩子,到底是抱着怎樣的決絕才會對自己這麽狠。那樣的自殺方式,簡直就是親手活剮自己。
可如今他自己說起那時來的時候,卻輕描淡寫得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察覺到葉挽秋有些愣神地盯着自己發呆,哪吒問:“怎麽這麽看着我?”
她眨眨眼:“如果我現在向你許個願,你會幫我實現嗎?”
他笑起來,在滿樹紅綢燭光映灑下的浮動光影裏,清淺而驚豔:“你想要什麽?”
“等我一下。”
說着,葉挽秋調頭朝外跑去,不知從哪兒取來一條紅色福帶和一支筆,蹲在樹下找了個還算平坦的地方,開始一筆一劃地寫字。還沒寫完,她擡頭看一眼朝她走過來的哪吒,側身護着面前的紅帶:“別看。寫完了再給你看。”
哪吒停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斜靠着身旁的祈願樹:“你要什麽直接跟我說就是了,何必費這個力氣。”
“儀式感還是要有的。”她摸摸脖子,幾筆寫完剩下的內容,起身拿起來遞給面前的少年,雙手合十,“拜托了,一定要答應我。”
他展開手裏的福帶,看到上面寫着:
願,三太子神從此以後能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哪吒擡眼看向她,明眸皓齒的清麗少女正沖他笑得眉眼彎彎:“不管怎麽樣,今天也是你的歸誕祭禮,就和新的生日一樣,要開開心心才好啊。”
他用手指将掌心中的福帶輕輕一繞,收握在手,層層疊疊的溫暖湧浮上來,堆積在心口如蓮花綻開,臉上卻不顯分毫,只有眼底一層碎光溫柔:“既然是生日,那我的禮呢?”
葉挽秋的笑容僵硬住,完全沒想到他居然會來這麽一出:“這裏這麽多人,你怎麽不去找別人要禮?”
“沒興趣。”他淡淡地回答。
她白一眼對方,嘴角卻是挂着笑,潇灑地揮手去摸包裏:“等着,看我給你表演個大變……诶?”葉挽秋努力掏了掏,然後一拍額頭,“我去!我出門的時候換了個包,把它落我房間裏了。”
“主要我也不知道你今天真的會過來。”她洩氣地抓抓頭發,然後伸手牽起哪吒,“走走走,去我家裏拿。”
他輕笑着拉住她:“不用了。”葉挽秋回頭訝異地看着他,卻聽見他接着平靜說到,“你在這裏就夠了。”
葉挽秋心中一動,抿了抿嘴唇,鬼使神差地說到:“你把眼睛閉上。”
他聽話地照做,也不問為什麽。葉挽秋湊上去,踩在面前的樹根上踮起腳,在他淺紅的薄唇上短暫地印一下,仿佛吻過晨霧中的花朵,冰冷柔軟。哪吒下意識地睜眼,漆黑的眸子中浮現出明顯的驚愕,繼而變得幽深,清晰映着周圍的紅影缭亂和她。
頭頂的無數絲帶飄舞成波瀾的海浪,有幾縷垂到葉挽秋的眼前,遮掩住她的視線。
“本來都繡好了,結果忘了帶出來。所以……”
話未說完,哪吒忽然伸手掀開面前那些擾人的紅綢,托住葉挽秋的脖頸低頭重新吻上她的嘴唇,濃郁的冷香立刻侵占進她的嗅覺。
只一瞬間,那些煙花爆開的聲音也好,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也好,祭禮上傳來的各種樂器聲也好,全都從葉挽秋的五感裏被抽離出去,只剩視覺還依舊清晰。
少年烏沉沉的眼睛裏有深冷洶湧的渦流,随時準備将她拖進無底的深淵,眼瞳上的墨色愈發積郁濃厚,幾乎滴落進葉挽秋的視線裏迷亂她的神智。
半晌後,哪吒松開她,氣息不再似之前那麽平穩,而是變得略有些淩亂:“走吧。”
葉挽秋整個人都是呆的,嘴唇上的冰涼觸感還很明顯,思緒被沖刷成一片空白,對于哪吒說的話也只是敷衍地嗯一聲。
兩人沿着石梯路往山下走,來到某個高度的時候,葉挽秋忽然停下來,目光越過那些燈火通明的街坊,落在一片虛空之中:“說起來,沽寧鎮上次也出現過裂縫。”她看向哪吒,“這裏的裂縫也會再次裂開嗎?”
從阿君的意思來看,應該是不會的。不過她還是想問問哪吒,她希望能知道這件事和自己的關系,如果順便能幫到他就更好了。
哪吒的視線沉了沉:“不會。”
“為什麽?”
“這裏不太一樣。”
“因為我嗎?”她問,意料之中地看到哪吒轉過頭,眼神裏含着層薄薄的冰:“誰告訴你的?”
“你先告訴我是不是。”葉挽秋晃下他的手。
其實對于哪吒的個性有多執拗,葉挽秋完全能從他這一千多年的尋找裏看出來。但是對于阿君他們一致認為的,所謂只有她能讓哪吒松口說出那些關于她的事的觀點,老實說,葉挽秋真沒什麽底。
但是她還是想試試。
“一定要說這個麽?”他表情不太好地問,語氣低涼。葉挽秋從他的态度裏感覺到也許有商量的餘地,于是趕緊點點頭:“我想知道。而且如果真的跟我有關系的話,說不定我能幫到你。你就告訴我吧?”
哪吒沒作聲,只表情沉郁地看着她。其實他何嘗不知道松律的話是有道理的,如果放任葉挽秋的不知情和對自身能力的這種一無所知,她将來也許有一天會因為和那些裂縫之間的奇特聯系而陷入更多的危險,到時候說不定神界也會發現她回歸的事實。
如果神界知道了,那為了修複那些裂縫,葉挽秋一定會被他們帶走,甚至還會被發現她其實不在六界輪回之內的身份。
而一旦如此,哪吒對于神界會做出的處決是再清楚不過了——葉挽秋一定會被當做異種打入冥府靈淵。
況且現在各處的裂縫松動事件愈演愈烈,能徹底修複它們的又只有葉挽秋一個。
告訴她,可能真的是遲早都必須做的事。
可是另一方面,哪吒對于如今現狀的顧慮和懷疑也越來越深。如果他猜得沒錯,那對于葉挽秋來說,這裏可能才是她的開始,那就意味着……她将來也許還會再次消失。
只要一想到有這種可能,哪吒就會毫不留情地掐斷所有動搖的想法。他要葉挽秋留下來,為此他可以不計代價。
察覺到哪吒眼神的陡然冷徹,葉挽秋問:“怎麽了?”
“你不用管這些。”
他這話的意思就是打算結束這個話題了,葉挽秋猶疑幾秒,還是堅持拉住他說到:“你再聽我說兩句行不行?”
哪吒停下來,目光偏移,回到她清亮的眼睛,沒辦法拒絕。
“我大概能懂你為什麽不想讓我知道,但我是真的想要了解。”她說,“何況現在關于那些裂縫的事這麽棘手,我希望能幫到你,多多少少都行。至少這樣的話,就不是我總在麻煩你。”
見哪吒因為她的最後一句話而皺起眉想要開口說些什麽,葉挽秋搶先一步繼續到:“而且之前鎮上發生的事也讓我想了很久,我希望至少我有能夠保護自己和我身邊的人的能力,而不是每次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嗅覺預感,自己卻什麽都做不了。”
“答應我吧,好不好?”
哪吒安靜地看着她,許久沒有說話。她的發絲在他眼裏纏繞成羅網,每一絲每一線都是由漆黑冰涼的毒/藥染就。眼睛是流光溢彩的陷/阱,言語是誘人的糖衣。這些致命的東西組合在一起,成就一個葉挽秋,也成了他最深的軟肋。
最終,他閉下眼睛,複又注視着她:“你不會走,對麽?”
葉挽秋有點沒跟上他的節奏:“為什麽要走?我當然不會。”
“再說一次。”
“我不會走。”
“再說。”
“我不會走。”
也是在這時候,葉挽秋回想起那日松律和哪吒起争執時,松律說過的話,便立刻懂了哪吒的意思,主動上前擁抱住他,一遍一遍地重複:“我不會走,我不會走。我哪裏都不去,我向你保證。”
其實哪吒知道,讓她做出一個根本無法保證的承諾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然而這偏偏是最容易讓人上/瘾的東西,尤其從她口中說出來。
他摟住葉挽秋的肩,只用須臾片刻就來到了沽寧鎮外,那扇破界之門曾經出現過的地方。比起鎮上的熱鬧,這裏就要顯得凄清多了,到處都是茂密的森林和濃重的夜影,唯一的光源除了頭頂的許多天燈就只有水面上順勢而下的盞盞河燈。
哪吒擡手在空氣裏虛探一下:“那些裂縫,是通往妖域和魔境的通道,這你已經知道了。以往找到這些裂縫的時候,都是由我來封鎖它們。不過這只是暫時的。”
“真正能修複這些裂縫的,只有你。”
“我?”葉挽秋有點懵,順着哪吒的手盯着那團無光的空氣,“我做了什麽?”說完她又想起來,“是那兩次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麽的時候?”
哪吒點點頭:“所以在你能夠像以前一樣控制和隐藏自身的能力以前,你不能被神界發現。”
“我為什麽能修複那些裂縫?”葉挽秋迷茫地問。這感覺就跟她一覺起來發現自己居然能徒手制造原/子/彈了一樣玄幻,偏偏她還一點記憶都沒有。
“你不在六界輪回中,這是唯一的解釋。”
“那……”她握下自己的手,又放開,“那也就是說,我以前也沒有讓神界的其他神知道這件事,對嗎?”
他淺淺地嗯一聲,算是回答。
葉挽秋有些發呆地盯着周圍,眼神沒有确切的聚焦點,看起來有些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哪吒沒有打擾她,只安靜地站在一旁看着她。
過一會兒後,她眨眨眼,重新恢複成和平時無二的樣子:“那我要怎麽做才能和以前一樣?”
“你不害怕麽?”哪吒問,眼神清銳到好像能将她完全看穿,“你其實還沒有完全接受這些事,不用那麽勉強。”
被對方說中心結的葉挽秋低落了一瞬,但很快又調整過來:“是挺害怕的。我本來就不是什麽擁有崇高理想要立志拯救蒼生的人,偏偏有時候還好奇心挺重。”
說到這裏,她笑一下,“所以,我沒有力氣去關心其他更多,畢竟我已經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可我總不能一直這麽茫然下去,次次都等着你,或者我那點從小就不靠譜的運氣來救我。我只想保護那些我在乎的,也為了你……還有我媽和我自己,才想這麽做。”
她的話句句真心,說出來也讓自己好受了很多。哪吒聽完,烏黑眸子裏重燃一點光,把她映照在他眼裏的身影照亮。他伸手在葉挽秋的發頂輕輕按一按,淡紅薄唇邊笑渦淺柔,只簡潔說句: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我不會被鎖……
順便預告,進入第二卷解鎖幼年藕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