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祭禮
又一個周五的時候,葉挽秋回了趟家,剛好碰上沽寧鎮一年一度的三太子複生祭禮。鎮上到處都是海峽兩岸的游客,旅游大巴從進鎮口一直堵到中心廣場。
葉挽秋坐在座位上打開車窗朝外看了看,常識告訴她,一般堵成這樣的時候,那沒有個把小時是根本動不了的。于是她幹脆拎起背包就從大巴停留的地方下了車,沿着面前被車輛擠占得狹窄彎曲的柏油馬路朝鎮上走去。
從堵車的地方一路走回店鋪裏的距離比她預想的要遠一點,不過好在還是在晚飯前趕上了。
她到家的時候,張放和宋文姣正在店鋪外搭着梯子,将懷裏那些墜着哪吒神號的蓮花燈一個一個地挂上去。看到葉挽秋回來了,張放習慣性地想揮手,卻忘了自己懷裏還抱着東西。他一擡手,那幾盞花燈就從半空中掉了下來,被葉挽秋緊跑幾步慌忙接住。
“你小心點,別等會兒自己掉下來了。”說着,葉挽秋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花燈,目光在那句“哪吒三太子”上停滞一下,心中柔漾開一陣飛鳥出籠般的輕盈和雀躍。她快速眨眨眼,若無其事地将花燈遞回去:“我先進去了。”
“好。”
此時繡鋪裏的一些學生們正在手繃上練習雙面繡,葉芝蘭剛指導完一個學生的暈針,擡頭看到葉挽秋從門外走進來,笑着替她接過不算重的背包:“路上還順利嗎?”
葉挽秋端起桌上溫涼的蜂蜜水一口氣喝光,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還沒進鎮就堵車了,我下車走回來的。”“明天就是三太子的歸誕祭禮了,來這裏的人确實多。”葉芝蘭随口說到,又問,“怎麽這次只是個周末也回來了?”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想回來了。”葉挽秋摸摸脖子,迅速轉移話題,“對了媽,我記得之前你有定制過一批用來做荷包的綢布吧?現在還有有嗎?”
“還沒做出成品來呢,都放在那兒。怎麽了,你想要?”
“呃,之前答應了要給室友繡一個小玩意兒,所以就想到了這個。”
“應該還在庫房,靠近門的櫃子抽屜裏,你自己去找找吧。”
“好。”
葉挽秋很快來到庫房裏找到了那些一匹匹整齊放在抽屜裏的布料,猶豫不決半天後,選了其中一種有團紋暗花的白色絲錦。
選好後,她抱着絲錦噔噔噔地跑上樓,開始比量裁定荷包要用的尺寸,用剪刀将要用的部分截取下來。做完這一切後,她又從背包裏取出一早就畫好的繡樣圖案,确認無誤後開始着手刺繡。
荷包的制作并不費多少時間,只要刺繡完成了,剩下的步驟就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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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挽秋回來後,除了吃飯基本沒有下過樓,總算是在第二天傍晚的正式祭禮前将這個荷包做好了。
天剛擦黑,祭禮正式開始。
繡鋪裏的員工們早在下午的時候,就在山腳下的行宮必經之路旁布置好了臨時攤位,等着葉挽秋傍晚去跟他們會和順便換班吃飯,晚上才算正式營業。
葉芝蘭在樓下叫她的時候,葉挽秋正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翻滾,伸手四處去摸正在拼命響鈴的手機。她從被子裏鑽出來,按下停止鍵,目光呆滞地看了看鏡子裏滿頭炸毛的自己,迅速跳起來沖進洗手間把自己打理幹淨。
她換上從衣櫃裏扒出來的一條白色長裙,把滿頭亂糟糟的黑發仔細梳理整齊收攏在一起,用一條紅色緞帶綁好,穿上鞋子跑下樓。
此時店鋪裏的人已經開始逐漸多了起來,葉芝蘭和幾個學員正忙得不可開交。葉挽秋穿過人群跑出繡鋪,把自行車從巷子裏推出來,站在門口朝裏喊到:“媽,我先走了!”
“好。我晚點過來。”
話音剛落,葉挽秋已經騎出去老遠一段距離了。
沒騎多久,她就能看到不遠處翠屏山上的燈火輝煌,無數的金紅花燈彙聚成一條綢帶似的光河,灼灼閃動着,蜿蜒流淌,從半山腰的哪吒行宮一直蔓延到腳下不遠處的沽寧鎮上。頭頂是深厚墨藍的團團雲層,銀亮的星輝躲在縫隙間明滅,濁霧掩月。
入夜後的風帶着淺淡的冷意,将周圍無數人身上的各種味道都吹到葉挽秋的嗅覺裏,濃烈到即使她戴着口罩也有些無濟于事。好不容易來到張放他們所在的臨時攤位處,換了已經辛苦了一下午的兩個人去吃飯。葉挽秋坐在凳子上,慢慢調整着呼吸節奏,強迫自己适應這裏的氣味。
那些柚子味,檸檬或山楂味,還有一些栀子花,烏梅,含笑花,薰衣草等等,混雜在一起讓她有些頭昏腦漲。
她看着那些燭火橙黃的燈籠,一盞一盞連接成長龍亮在頭頂,看不到頭也望不到尾。各種畫布懸挂在頭頂交錯盤繞的彩繩上,繡繪着少年神祗的神像和名號。來來往往的信徒和游客們手裏都捧着一盞蓮花祝禱燈,手腕上系着一條紅綢帶,成群結隊地沿着山路朝行宮走去,熱鬧非凡。
有不少女孩子被繡鋪攤位上的精致繡品吸引住,紛紛走過來挑選問價。葉挽秋站起來向她們一一解答各種問題,還說如果在這裏沒有挑選到滿意的,她們還可以選擇定制,所有樣品的照片都在圖冊上。
還在她整理和記錄着那些需要定制款的顧客信息的時候,無數的桔紅天燈從翠屏山裏升起來,搖搖晃晃地越飛越高,無規律地擴散出去,把整個漆黑朦胧的夜空點亮成一片金紅星海。
不知道哪吒現在在哪兒呢?
葉挽秋仰頭看着那些天燈,忽然很想見到對方。
最近在學校的幾天裏他們都沒怎麽見面,聽阿君的意思是,之前封鎖過的那些裂縫全都開始出現了松動,他們最近一直在忙着應對這件事。哪吒作為手握兵權的中壇元帥神,找到并且封鎖那些破界之門一直都是他留在人間的主要任務。
她聽到這裏,有些驚訝地問:“為什麽那些裂縫會出現松動啊?”
阿君沉默。
“而且,我家不也曾經出現過這種裂縫嗎?為什麽我家這裏好像看起來還沒什麽事?”
阿君盯着她,欲言又止。
葉挽秋驚悚地看着她,感覺身上起了一層冷汗:“不會又是跟我有什麽關系吧?”
對方長嘆一聲:“你這丫頭還真是句句都問在點子上。”
“真跟我有關系?!”她呆愣一瞬,感覺懷裏的課本都有些抱不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還是自己去問三太子吧。”阿君搖搖頭,緊接着又補充一句,“但是千萬別說是我跟你說的。不然到時候他要是來找我算賬我可就死定了。”
說完,她一溜煙就跑了,留下葉挽秋一個人風中淩亂,連叫住她都來不及。
然而葉挽秋別說找機會問問哪吒,連見到他都困難。
想到這裏,葉挽秋收回看着那些天燈的視線,握在手裏的筆繞着手指轉着圈,不小心飛出去掉在地面上。她诶一聲,剛站起來準備去撿,嗅覺裏的無數種沉悶氣味突然全都消散開,只留一股冷調的清隽蓮香。
一身人類少年裝扮的哪吒從人群中走出來,撿起地上的筆,來到她面前遞給她:“怎麽一個人?”
葉挽秋怔愣一瞬,回答:“我來換張放和文姣姐的班,他們去吃晚飯。”說完,她又問,“你怎麽來了?”
“虞城的事差不多了,所以就來了。”哪吒淡淡地說到。即使是斂了真身的人類僞裝,他這副樣貌出現在這裏也實在太招搖了。葉挽秋和他還沒說幾句話,很快就發現周圍許多人都在朝他們這裏不停張望,仿佛被當成什麽展覽品在圍觀一樣。
她看一圈周圍的人,最後又看向哪吒,提議:“你要不,弄個什麽東西遮一下臉?”雖然哪吒看起來好像完全沒注意到那些人的目光,但是葉挽秋卻有些微妙的不舒服,好像被別人觊觎了最寶貴的珍藏。
聽完她的話後,哪吒擡起頭看着她,無比自然地伸手勾下她臉上的口罩給自己戴上,只留一雙漆黑銳利的鳳眼在外面。葉挽秋摸摸被他手指擦過的地方,有點冷:“你拿我戴過的幹嘛?這種一次性口罩我包裏還有的是。”
“就這樣吧。”他說。
正說着,已經吃完晚飯的張放和宋文姣說說笑笑地就過來了,看到葉挽秋旁邊多出來的一個人,不由得一愣:“诶,葉子,這位是?”
雖然戴着口罩,但還是能看到對方有雙生得極美的眼睛,不看喉嚨以下的話,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個眼神淩厲冷淡的女孩子。
“噢,那個。”葉挽秋站起來,向哪吒介紹到,“他們就是我剛剛說過的張放和宋文姣,是在我們店鋪裏工作了很多年的老員工了。”說着,她又看了看哪吒,“這位是……呃,是我,我……”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竟然一時有些詞窮,不知道該說哪吒是她的老師還是別的什麽……比如……
總不能說他就是這裏所有人正在祭拜的那位三太子少年神吧?!
哪吒擡眼看着她,完全沒有要接話的意思,只安靜地等着她繼續往下說,似笑非笑的眼睛裏有點點冷燦微光。葉挽秋眨眨眼,伸手摸着脖子,感覺臉頰上無端地蒸騰開一陣熱霧。
張放看看這兩個人,立刻恍然大悟狀:“了解了解,我們都懂。”說完,他又嬉皮笑臉地朝葉挽秋擠擠眼睛,“葉子你速度很快嘛,這才剛上大學就解決了有些人整個大學四年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值得表揚!”
“你……”葉挽秋瞪他一眼,“換班了!記錄本在這兒!”
“嘿嘿嘿,別不好意思嘛,大家都是成年人,說話就該放肆點。”張放高興地調侃着,又朝一旁的哪吒說,“葉子可是我們大家的寶貝,你要好好對她啊。”
“我會的。”
“話說回來,你們倆是同學吧?怎麽在一起的?”
“你話真多!”葉挽秋急急打斷張放的問題,“這兒交給你們了。”說着,她一把拉起哪吒就朝外走,低着頭不敢看他。
卻沒想到,剛走出去沒幾步就撞上了迎面而來的葉芝蘭。
“媽……”葉挽秋一愣,牽着哪吒的手下意識地想松開,卻被對方不動聲色地反手扣住。
葉芝蘭看着這兩個人也是有點沒反應過來:“挽秋?你們這是……”她看到哪吒半取下口罩,對她平淡而客氣地說到,“你好。”
她立刻記起來對方是誰了,轉頭看着一旁臉色微紅的葉挽秋:“你不是說他是你不可能有任何其他關系的老師?”
“是這樣,只是後來出了點意外。”葉挽秋硬着頭皮回答,“但我可以解釋,真的。”
一旁的張放簡直迫不及待:“那就解釋啊,我們都等着呢,我還準備了幾個南瓜餅!”
葉芝蘭笑笑:“人家大老遠特意跑來找你,你有時間現在跟我慢慢解釋啊?去參加祭禮吧,但是收攤前半小時必須回來。”
“謝謝媽。”葉挽秋摸摸脖子,“我一定按時回來。”
“記得先去三太子行宮裏上個香再出去玩,這個一定不能忘。”
“我知道了,不會忘的!”說完,葉挽秋拉着哪吒就要走,卻被葉芝蘭又叫住,“走反了,行宮在山上。”
于是她又不得不調轉方向,和哪吒一起朝行宮走去。
直到已經确信看不見山腳下的那些密集人群和攤位了,葉挽秋才松一口氣,轉頭看着身旁被自己一路拖着跑上來的哪吒,忍不住笑出聲:“要是讓我媽知道你是誰,不知道還會不會讓我去行宮上香。”
哪吒低頭看着她,眉目間鋪開一層淺淡的柔和:“想去哪兒?”
“嗯……”她看看周圍的其他人,“反正都上來了,就去行宮裏看看吧。我媽跟這兒的工作人員熟,我來沒來她一問就知道。”
“那就走吧。”
葉挽秋以為他的意思是走着去山腰行宮裏,卻在下一秒就被哪吒帶着直接瞬移到了那片無人之境的荷花池旁邊。她看了看周圍的桧柏樹和滿池花朵,回過神來:“這是我暑假時候來過的地方,我明明只在這兒待了十來分鐘,結果出去就已經是好幾個小時以後了。”
哪吒眼眸微彎:“是。”
“所以那時候是你弄的吧?”
他倒也承認得幹脆:“是我。”
兩人一起朝正殿走過去,葉挽秋問:“你時常會來這兒嗎?”
“不會,只在必要的時候。”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又問:“前幾天聽阿君說你們在處理那些裂縫的事,現在怎麽樣了?”
哪吒沉默一下,眼神裏的光跟着沉澱變化,看起來有些晦暗的銳利:“暫時就那樣。”
葉挽秋張張嘴,想要詢問那些裂縫和自己之間有些什麽關系的話湧上喉頭,卷在舌尖打轉,就是沒說出來。
這時,他們也剛好走到太子廟正門前,看到無數的信徒正在跪拜着殿內的金身神像,依次祈願進香。
看着不遠處的肅穆少年神像,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和對方交握在一起的手,葉挽秋再次感覺到特別恍惚,總覺得這不是真的。
“是挽秋嗎?”門口的汪城寧轉頭過來,叫她一聲,“上來進香的吧?”
葉挽秋應一聲,對哪吒說到:“我得過去。”
“有必要麽?”哪吒低眉看着她。她吐吐舌頭,眼睛在燭光下明澈透亮,像兩顆剔透的水晶珠一樣:“我還是過去一趟吧。”
說完,她松開哪吒的手,幾步跑上臺階,走進正殿取來三支香,借着蓮花燈裏的蠟燭點燃,站到神像前,準備跪在面前的墊子上。
卻在剛提起裙擺的時候,被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進來的哪吒一把扶穩在原地。
他微微颦着眉頭:“別跪。”
葉挽秋頓時呆住,又迅速回神:“可是其他人都跪着,就我一個人站着也太詭異了。”
“那是其他人。”哪吒不松手,“以後都不許跪。”
一旁的汪城寧詫異地看着這個少年,走過來耐心地說到:“你好,信徒進香的确是需要……”
“我說她不用。”哪吒平淡地開口,聲音不大卻透着種清晰沉重的壓迫感。他擡起眼睫看向汪城寧,虹膜上金芒一閃而過。
汪城寧的眼神模糊幾秒,便不再說話,轉身走向了太子廟門外,好像剛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你做了什麽?”葉挽秋驚訝地問。哪吒取過她手裏的三支香,極為随意地朝香爐裏丢進去,拉着她就朝外走,也不避開那些正在外面虔誠跪誦的人群。
“三太子?”她有些緊張地看着旁邊的人群,卻發現他們根本沒往自己這邊看。
“放心,他們看不見。”哪吒回答。
拐過幾條路又走過幾條走廊,他們離正殿越來越遠,已經能看到那棵蒼翠茂密的祈願樹了。
這裏的人比起剛才要少許多,只有燭火幽浮,紅影垂疊。
有那麽一瞬間,葉挽秋感覺自己已經被對方帶領着,踏入一個迷幻的夢境。
作者有話要說: 累炸,剛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