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異種

他們漂浮在浩瀚而沒有形狀和邊際的雲霧上,一直朝着太陽初升的地方出發,入目之處皆是雲湧蒼茫。越靠近乾元虛境,雲層的顏色也開始逐漸改變,愈發淺淡,最後在結界處化為虛無,露出仙法掩藏下的山光水色。

虛境的盡頭連接着溺海之畔,遠遠就能看到矗立在那弧灰藍色天際線上的世界之樹扶桑,青翠挺拔,身披萬千沉睡星辰,光霭連綿,團雲聚積成不定的發亮大海與河流簇擁在它巨大的軀幹下。

葉挽秋坐在仙鶴的背上,伸手的時候,能看到無數染着太陽輝光的流雲正穿過她的指尖,卷繞過她飄散的漆黑發梢。整個場景奇異到仿佛墜入至深的夢境,思維和宇宙相連,落下迷幻的影子在眼睛裏,構成一個似真非真的乾元虛境。

不知道是不是葉挽秋的錯覺,她總覺得乾元虛境的島嶼輪廓從半空中看起來很像一位蜷縮着熟睡的少女,周圍都是雲霧霞光,花草遍地。溺海是養育着這片虛境的母體,溫柔地包裹着它。

當飛到某一個高度的時候,仙鶴忽然懸停在空中停滞不前,坐在鶴頸處的太乙睜開眼,站起身,拂塵輕掃,态度恭敬地朝面前的空氣說到:“恭請女娲始祖順安。”

哪吒扯一下葉挽秋的衣袖,低聲提醒:“我們到了。”

她連忙從那些變幻無常的霧霭中回神,照着哪吒行禮的方式低頭擡手,卻沒看到四周有什麽人影。還在她迷惑女娲到底在哪兒的時候,哪吒輕輕朝她解釋:“往下看。”

順着哪吒的話朝下看的時候,葉挽秋整個人都被驚呆了。那座龐大的島嶼正緩緩變換着形狀,一點點從雲層中坐起來,俨然一個蘇醒過來的女子形象。淺綠的河流是她的長發,蜿蜒過肩膀,在鎖骨處抖落成銀白的瀑布垂在腰間。湖泊是她的眼睛,翡翠一樣清澈透亮,波光粼粼,卻沒有瞳孔和眼白的區分。

她是一座活過來的島嶼,從沉睡中蘇醒的時候驚飛無數雀鳥蝴蝶,紛紛圍繞在她身邊。

“我睡了多久了?”女娲嘆息着問,擡起手指接住幾只慌亂的青鸾,讓它們墜進那些蒼綠茂密的森林裏。

“不偏不倚剛好七日。”太乙回答。

那雙湖水做的眼睛似乎不像正常眸子一樣需要眨眼,只睜着朝面前的三人看去,水面潋滟波瀾着,像是在愉悅:“哪吒來了,還有……”

察覺到女娲似乎是将視線轉到自己身上,葉挽秋再次擡手行禮說到:“葉挽秋見過女娲娘娘。”

“原來就是你。”她的嗓音輕缈,帶着種極為不真實的感覺,像飄在空中的羽毛,還沒落到實處就被卷走。

女娲手腕輕轉,将葉挽秋隔空牽引到自己掌心上,積蓄在眼眶裏的青藍湖水清晰倒映出她的身影。她看到自己的影像在那些水波上不斷破碎又複原,像是在被分解和重組。半晌後,女娲笑起來,無數飛禽從她身軀上的森林裏飛出,又撲棱着翅膀鑽入周圍的雲層,還有一條條銀魚從她河流披散成的長發中躍起。

“你是個好孩子。”她近乎自言自語般地說到,“你的感情對你來說,尤為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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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葉挽秋茫然地看着對方,“抱歉,女娲娘娘,我沒聽太懂您的意思。”

“我也就知道這麽多了,你的事,只有你自己才能看得清楚。”

自己才能看清楚?

可她就是看不清楚啊!

還沒等葉挽秋接着問下去,女娲已經松開她,讓她回到仙鶴的背上:“從今天開始,你們就在這裏靜心閉關修習吧。至于你所關心的……”水鏡般的眼睛裏再次映出葉挽秋的身影,“現在還不是知道它們的時候,或許你可以試着在這裏自己發現一些。”

說完,女娲重新躺了回去,又恢複成之前的模樣,化為一座懸浮于虛空的仙境島嶼。

葉挽秋诶一聲,看着她已經回歸不動的狀态,頓時有種極度心塞的感覺。就像明明已經馬上要看到一部懸疑電影的結尾,電影院卻突然停電了似的令人發指。

簡直喪心病狂喪盡天良喪權辱國!

這直接導致她在剛來乾元虛境的那幾天都沒睡好覺。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一想到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是女娲變化而成的,所以連走路都帶着一種敬畏感,而且也實在想不通,為什麽女娲要叫自己和哪吒一起來這個地方。

如果說哪吒是因為需要閉關修煉,那她是因為什麽?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葉挽秋好一陣,也幾次詢問過太乙真人,可惜都得不到什麽有意義的回答。最後她幹脆放棄了,反正在這兒也挺好的,想不出來的事就盡量別去太惦記着,否則很容易糾結出病來的。

倒是她來到這裏後不久,除了修習法術,就是把住在這裏的幾位神明們都認識了個遍。商朝末年,六界歷史上的第二次滅世還沒有到來,正處于蒼星紀年的尾聲。而這時候的扶桑樹神蔚黎,以及夜神夙辰和太陽神明煌都還只是原生主神,并非古神。

不過相比之下,他們幾個的性情倒是和三千年後沒什麽區別。因此當蔚黎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正午從扶桑樹上溜下來,找到正在和哪吒一起吃飯的葉挽秋,将她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搭上對方的肩膀,問她想不想一起去找點芳香美好的樂子的時候,葉挽秋只驚愕了不到一瞬間。

畢竟以她之前對蔚黎的些許了解來看,溺海第一老不正經絕對非她莫屬,想出什麽鬼點子都不足為奇。

于是葉挽秋眨眨眼,問:“比如說?”

蔚黎嘿嘿一笑,“就在神界。”

“神界?”

其實蔚黎去過神界的次數并不多,因此比起葉挽秋,她對神界的了解也就稍微多了那麽一點,但也足夠了。

例如,她知道目前神界公認的除了夙辰和明煌外的第一美男神,是那位剛被提拔上來的司命星君,淮澈。說是此神生得風度翩翩,俊朗不凡,儀表堂堂還謙遜有禮。是六界不可多得的優良品種,值得一觀。

這種話要是說給別的女仙或者女精靈聽,對方只會臉紅着支支吾吾,或者強裝鎮定地說一句,“蔚黎主神可別老是這般胡言亂語,您好歹是個女孩子,應當婉約溫柔,嬌羞矜持”。

要是遇到嘴碎的仙,還會充滿畏懼又絮絮叨叨地說上許久,實在無趣。

可葉挽秋不一樣,她會同樣面露驚愕後又在半刻不到的時間裏恢複常态,然後湊近蔚黎好奇地問,“真的嗎?你有見過嗎?”

所以,她喜歡葉挽秋。

蔚黎拉着她:“走,我帶你去看。”

說着就要帶上葉挽秋去神界,看得一旁的哪吒有點愣,問:“你們去神界做什麽?”

“當然是獵豔了。”蔚黎一臉坦然,看着哪吒的眼神頗有幾分惋惜,“可惜我們小哪吒的年紀還太小了點,不然這神界美男的頭把交椅哪兒輪得到別人。”話落,她又充滿期待地摸摸下巴,“但是話又說回來,好的美色和其他東西一樣都是值得去等待的。小孩保持這個勢頭,未來可期!”

她說完就和葉挽秋一起不見了,留哪吒一個人坐在原處,半晌說不出話,臉色卻逐漸黑了下來。

神界對于葉挽秋來說,完全是個只存在于其他人臺詞裏的地方。而且因為有一開始在學校差點被先行官發現的經歷在,讓她對這個地方有種先天的戒備感。但是前兩天,松律随口一句“神界的藏書閣裏記錄了六界內外所有的東西”,讓葉挽秋頓時起了想去神界藏書閣的心思。

也許在那兒能找到點關于自己到底是什麽,又為什麽會來到這裏的線索。就像女娲說的,或許自己可以試着發現一些。所以當蔚黎說帶她去神界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當然,還能順便圍觀下傳說中的神界美男子,一舉兩得。

只是,等終于越過溺海邊緣,穿過那層層疊疊缭繞濃郁的雲霧,走過許多長滿蓬松雲團花朵的曲折路徑才看到的所謂“界草”,并沒有讓葉挽秋有什麽眼前一亮的感覺。至少和哪吒比起來,實在是差遠了,遠得哈勃望遠鏡都望不到頭的那種。

面對同樣不甚滿意的蔚黎關于感覺如何的詢問,她也只能吶吶着說到:“也就那樣吧,還行。”

“唉,确實沒那麽驚豔,可見這一代的後輩們不行啊,這新神界還是太零散了些。”蔚黎憂慮地颦起眉尖,單手托住白淨小巧的下颌,歪着頭嘆氣,“也不知道是誰評選出來的,看來我們只有等着小哪吒長大了,想想真是悲傷又期待。”

她的話輕飄飄的,卻直直鑽進葉挽秋的心裏,勾出許多她以前在學校的記憶,讓她幾乎是一瞬間就回憶起那個墨發銀冠,容貌昳麗而英氣的少年。還想起在那場盛大的祭禮上,他忽然擁住自己,一遍一遍地要她重複她不會離開的話。

他現在怎麽樣了?冥府的事結束了嗎?他還好嗎?

一想到這些,葉挽秋就覺得心口悶痛得難受。可說到底,哪吒其實就在這裏,只是……他們之間缺少了三千年的時光和記憶。

“會不會是因為這位新任的司命星君有什麽獨特的人格魅力,所以才會被選舉出來啊?”蔚黎還在猜測。葉挽秋被她的話打斷思緒,有點沒反應過來:“所以你其實是帶我來發現內在美的?”

見蔚黎只擰着眉毛沒開口說話,葉挽秋忍不住問:“我有件事一直不太明白,明明和夙辰主神比起來,這位司命星君完全是被從頭爆到腳。而且夙辰主神又和你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你為什麽不近水樓臺先得月呢?”

蔚黎僵硬一下,單手捂臉仰天悲憤:“你們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就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他那身白衣下的心思有多深多黑我比誰都清楚!所以,聽我一句勸啊葉子,男人的內在美比外表重要多了。”

“我不信。”葉挽秋半垂着眼睑看着對方,“你還記得你是為什麽帶我來這兒的嗎?”

“啊!我的頭好痛!”蔚黎雙手揉捏着太陽穴,五官皺成一團。

“別裝了。”葉挽秋不為所動。

她扁扁嘴,挑着一雙媚眼如絲的眸子盯着對方:“難道不是嗎?你就代入哪吒想想。你看着他在你面前從小長大,難道還會把他當做你将來所擇良人的首選?”

葉挽秋愣了愣,腦海裏少年哪吒的模樣逐漸和他如今的孩童樣貌重疊在一起,讓她頓時生出種道德敗壞的罪孽感。

她猛地低頭将臉埋進面前那堆色彩豔麗的雲霞花團裏,聲音悶濁:“啊!我的頭好痛!”

“別裝了。”蔚黎微笑着看着她。

“我們換個話題吧。反正都已經來了神界,也不能白來。我記得之前松律有說過神界的藏書閣裏記錄了六界內外幾乎所有的事,是真的嗎?”葉挽秋從花堆裏擡起頭,問。

“确實是這樣,你想去?”

“想看看。能進去嗎?”

“這有什麽不能的,想去就走吧,跟着我就行。”說着,蔚黎話鋒調轉,用一種憂國憂民的語氣說到,“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只能靠藏書閣裏的書來填補我空虛的精神。這六界真是越發涼薄無味了。”

葉挽秋:“主神所嘆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說完,她們便離開原地,開始朝藏書閣走去。

那是一座建立在大團銀灰色雲埃深處的空中閣樓,無數雲團鋪成的階梯從它緊閉的黑色大門處延伸而來,将孤立在外的藏書閣與其他地方連接在一起。雲層之下,是透明的水流,從萬芳園裏流淌而出,破開層疊團聚的霧埃,環繞着那恢宏建築。河面倒映着不斷渦動變化的天光雲影,折射着太陽的金色輝光,像道半透明的簾子一樣隔在外面,讓藏書閣比神界的其他地方看起來都要冷清寂寥。

閣樓門口有天兵把守着,葉挽秋跟在蔚黎身後,進去得倒是暢通無阻。

她很快就發現,這裏的空間比外面看起來大多了,毫無疑問,這絕對是她見過最大的書籍儲存地。無數的厚實木梯蜿蜒在周圍,像條看不見頭尾的蛇,在整個空間裏沿着塞滿各種記錄物品的牆壁來回穿梭。

它們交織互通在頭頂,将蒼白的光線切割成細小的斑塊碎落下來。六界的歷史都在這裏,以各種方式被記錄,龐大到讓人頭皮發麻。葉挽秋呆呆地看着周圍,回想起自己所學的專業,開始默默祈禱學校不是想要他們歷史專業的學生将這裏所有的內容都記下來才允許畢業,不然她只能選擇和那些時間表同歸于盡。

“你想看什麽?”蔚黎坐在葉挽秋頭頂上方的一條木樓梯邊緣,霧藍的裙擺靜靜垂下來。

“有關于那些……不在六界輪回內的生靈的記錄嗎?”葉挽秋問。

“不在六界輪回內?”蔚黎歪歪頭,想了想,回答,“你說的是異種吧?那幾乎是不存在的。”

“什麽是異種?”葉挽秋連忙追問,“它們是從哪裏來的?”

“異種是違規跨界結合的産物,比如神和其他種族生靈的後代就是。”蔚黎邊解釋,邊輕巧地跳上木梯,來到某處存放着一堆整齊竹簡書的地方,略略翻了翻,抽出一卷丢給葉挽秋,“整個六界都是服從在判/命/輪/盤的唯一規則之下的,也就是禁止跨界結合誕育後代。我對這方面了解不多,其他的內容也就在你手上那本卷冊裏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為什麽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啊?”

“噢……因為之前有聽說過,所以一直挺好奇的。”葉挽秋有些敷衍地說着,手裏拽緊那卷竹簡,“這裏的書能借走嗎?”

“可以,不過得在三日內還回來。”

這已經比她設想的好多了。然而葉挽秋卻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些竹簡書上的文字都是些不知名的甲骨文變體,放眼望去就像一團團七拼八湊的混亂筆畫似的,她一個都看不懂。

所以當她懷揣着激動的心情回到乾元虛境,深呼吸着将那卷竹簡書展開後,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葉挽秋眨眨眼,面色凝重地看着手裏的竹簡,內心簡直一萬頭羊駝來回奔騰,“這都是些什麽東西……”

她翻來覆去地看了那些文字半天,最後縮在椅子上目光呆滞,懷疑人生,連哪吒什麽時候來到門口都沒發覺。

“回來了?”哪吒倚在門框邊,雙手抱臂看着對方,手裏繞着一截鮮紅的混天绫。屋檐的影子斜斜劃過他的臉,一半陰影一半光亮。

“啊?”葉挽秋回神,看到對方出現在門口,又轉頭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噢,回來了。”

“看完了?”他問,語氣談不上好壞,透着種莫名的涼意。

葉挽秋以為他在說自己放在桌上的那卷竹簡,于是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算吧,連個大概都算不上。”

好歹,大概的定義還得是略有了解,她和那卷竹簡上的內容完全是互不相識。

哪吒隔着段不算遠的距離看她片刻,眉峰一壓,臉色和語氣共同沉冷下來:“你還惦記上了。”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下。那完全是被一種清晰而完全說不上來名字的複雜情緒驅使着說出口的話,帶着種他自己都能明顯感覺到的怪異,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所以啊,你幫幫我吧。”葉挽秋從椅子上跳下來,将那卷竹簡拿過來攤開到哪吒面前,這才注意到醞釀在對方眉眼間的晦暗薄怒,不由得一愣,“你怎麽了,太乙仙人罵你了?”

“沒有。”哪吒冷硬地開口,視線向下,有些不耐煩地掃一眼那卷竹簡上的內容,“哪裏來的?”

“神界藏書閣借來的。”葉挽秋回答,同時彎腰湊近他,“你怎麽臉色這麽差?誰惹着你了?”

他沒回答對方的話,只問:“你們去了藏書閣?”

“是啊,這還是蔚黎主神幫我借的,三天後就要還,可是我根本看不懂這上面寫的是什麽。”葉挽秋郁悶地說着,又朝哪吒眨眨眼,笑容乖巧,“所以,拜托你幫我看看吧?我給你做你喜歡的棗泥栗子糕,好不好?”

哪吒重新看兩眼那些文字,又看向她,像是才發覺兩人的距離有些過近,下意識地後撤半步,視線游移開,又回到對方手上:“你們就是去看這個?”

“對啊。”葉挽秋回答,然後又補充,“當然也去看了看那位傳說中的神界美男子。”

哪吒,“……”

“結果,呃……”葉挽秋搖搖頭,“也就那樣吧。不過好歹去了趟藏書閣,也不算毫無收獲。你對那位司命星君感興趣?”

“不。”

“那就對了嘛,管他幹嘛。幫我看看這上面寫的是什麽,明天就給你做棗泥栗子糕,一言為定!”葉挽秋堅持不懈地試圖用糕點賄賂對方。畢竟小孩子嘛,不高興的時候用好聽話和喜歡的東西哄哄總會好。這招對哪吒簡直尤其管用。

哪吒沉默幾秒,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卻又在接觸到她滿懷期待的視線後,只能擡起手拿過她手裏的竹簡:“嗯。”

作者有話要說:  別問,問就是小孩子的朦胧感覺[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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