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乾元

事實證明,即使是睡在戒房外,葉挽秋也差點沒來得及銷毀證據。要不是一大早,哪吒握着混天绫一直撓她的鼻尖把她叫醒,她估計真得被李靖當場丢進戒房去換哪吒出來。

看着剛剛還一臉懵的葉挽秋終于在清晨冷風中被吹得半醒,上蹿下跳地收拾她昨天給哪吒送過來的衣服和自己的鬥篷,連頭發散亂開都顧不上,還時不時碎碎念着“完了個蛋,蛋了個完”之類的話,最後抱起一堆衣物跟難民一樣沖進旁邊的臘梅林消失不見。

哪吒先是有點愣,繼而站在窗邊,看着那道早已被無數綠葉吞沒的纖細身影,驀地笑了出來。

葉挽秋走後沒多久,管家和李靖就來到戒房給哪吒開了門。聽到門口傳來的清晰轉鎖聲,哪吒臉上的笑意立刻消弭下去,仿佛昙花一現。他坐回幹草淩亂的地上,混天绫繞過他的肩膀和臂彎,蜿蜒在他盤起的腿邊。面前的木門已經打開,不算太明亮的微薄曦光照透進來,剛好夠到他的袖擺。

管家走進來,隔着段距離朝他行禮:“這地上又髒又涼的,三公子快出來吧。”

哪吒站起來,走出門,看到李靖正背對着自己站在一棵綠葉茂盛的臘梅樹下,擡手道:“父親安好。”

李靖微微側頭看他一眼:“去吧,你母親在等你。”

“孩兒告退。”

知道哪吒一早會從戒房出來,殷夫人天不亮就親自到廚房裏做好了早點來等他。兩人一起用完早膳後,哪吒又陪殷夫人坐了好一陣,這才起身向西庭院走去,果然看到葉挽秋正坐在廊庭裏趕縫着什麽東西。

他确信自己靠近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葉挽秋還是轉頭看到了他,剛笑起來,又像想起什麽似地皺起眉頭問:“你爹沒有再說你什麽吧?”

哪吒搖搖頭:“沒有。”

聽到他的話,葉挽秋立刻舒展開表情裏的緊張,翹起嘴角:“那就好,你在夫人那兒用過早膳了嗎?”

哪吒嗯一聲,坐到她對面,背靠着身後的深褐色梁柱,單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目光落在葉挽秋針線翻飛的動作上,卻又似乎沒有看到實處,眼神沉澈一片。她停下來,湊近去看着面前表情有些落寞的男孩:“你怎麽了?”

“陳塘關外面還好麽?”他問。

“挺好的呀。為什麽忽然這麽問?”

“我殺了那幾只海妖,東海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就算是一時忌憚着我師父所以暫時忍着不發作,也一定會尋個旁的機會來借題發揮。”哪吒說着,眉眼間的厭惡痛恨愈發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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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然知道他們會報複,為什麽還要這麽做?”她奇怪地問。

“為什麽不?”哪吒歪一下頭,琥珀色的眸子眯起來,眸光冷亮,語氣不屑。這個孩子氣的動作一點也沒把他眉宇間那種渾然天成的尖銳戾氣柔化多少,反而讓他外表中的那份天真變得有點紮眼。

一想到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在說着這樣的話,就總感覺有種森涼的詭異。

“它們總會找到所謂的理由,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整個陳塘關對它們來說,不過是一個可以任意奪取的圈養之地。它們看這裏的人類,就像人類看家裏的牲畜一樣。你有見過哪裏的牲畜因為聽話乖巧,最後就能逃脫被殺的命運麽?”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哪吒的聲音清到極點,也冷到零度。

“所以……”

“所以,該給的教訓就得給。東海那群欺軟怕硬的妖種,若是真毫無顧忌一手遮天,當日我擊殺海妖時早就該現身了。它們能這般欺淩掠奪,也就是算準此前根本無人敢反抗它們而已。”

“這樣一來,東海就會知道如今的陳塘關和以前已經不一樣。要收手還是繼續欺壓都由他們自己選,合就作罷,不合你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對嗎?”

“是。”

葉挽秋聽到這裏的時候沉默下來,目光打量着哪吒,像是才第一次見到他似的。哪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抿抿唇,捉住混天绫在掌心間揉捏,皺起眉頭涼絲絲地問:“你這樣看着我,是因為其實你也和父親一樣,覺得我做得不對?”

這幅樣子,像極了把省下來的好東西塞給你,等着你獎勵,卻發現你根本不感興趣後的賭氣模樣。

畢竟,那是他的父親,再怎麽樣,心裏也會對對方抱有一點期待。就像天底下每個孩子都會希望自己的父母能理解和誇獎自己。

意識到這點後,葉挽秋忽然覺得心裏微動。以往她記憶裏那位無所不能的少年神祗,看起來似乎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永遠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哪怕和他在一起,雙手交握着,很多時候葉挽秋都會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誰又能想到,原來他幼年的時候,也是這樣有着和普通孩子一般的願望,只是……

看着對方依舊冷着臉色,眸子裏的光亮卻脆弱黯淡下去的樣子,葉挽秋搖搖頭,回答:“不是。我只是在感慨,人和神的差別真的很大,溝通有障礙,相互不能理解實在太正常了。”

“什麽?”

“你看看你的哥哥們,他們七歲的時候在做什麽?”

“……在做什麽?”

“在到處調皮着去扯其他女孩子的辮子。”葉挽秋說着,靠近過來,伸手戳一戳哪吒軟嫩光滑的臉蛋,還順便捏了捏。看着對方原本白淨的皮膚立刻騰地竄紅,瞪大眼睛盯着她想掙脫,葉挽秋又繼續慢條斯理地說:“你再看看你,七歲就想着要去扯東海底下的龍。”

哪吒僵硬地問:“……所以……你想說什麽?”

“哪吒,這就是你和這裏所有人的區別。”她收回手,低頭看着面前臉頰緋紅的男孩,伸手擡起他的下颌,讓他和自己目光相接,态度認真,“你沒有辦法讓他們完全理解你,哪怕他是你的父親。何況從責任上來講,他首先得是陳塘關的李總兵,然後才是你的父親。

他的考慮方式,還有顧慮,和其他陳塘關的平民們一樣,卻也是你體會不到或者很難理解的。”

“在我看來,你們都沒有錯。陳塘關确實不能這樣一直逆來順受下去,不然遲早有一天會被東海把血吸幹。

但是站在你父親和其他平民的角度來看,他們是冒不起這個風險的。他們只是凡人,反抗和得罪東海的代價實在太大了,所以他們很多人寧願一直就這麽沉默下去。”

哪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聽到對方忽然用一種略帶嘆息的語氣繼續朝自己說:“你是大家的轉機,只是他們還沒有很清楚地意識到這點。因為對他們來說,現在的一切都已經是常态,反抗成功是不可能的事,解脫也已經成了一種妄想。即使有一點希望,他們也會因為顧慮失敗所帶來的後果而選擇放棄。

他們認為你的出生是天佑陳塘的吉兆,也只是認為你和那些龍一樣,是能保護他們的一個寄托。至于怎麽保護,他們其實沒有去想過,但總歸不是你想做的那樣。”

“所以。”他明白過來,眼神也恢複清明,“在我徹底做成這件事之前,沒有人會理解和相信我。”

葉挽秋停頓一下,伸手替他理順額前被風吹亂的黑色劉海,曲起食指輕輕刮一下他的眉心:“我理解也相信你。而且我說這些,也是想讓你別因為你父親的态度而太挂心,小孩子憂愁太多容易禿頭還不長個。”

哪吒下意識地摸摸剛剛被她碰過的地方,雪白齒尖咬住嘴唇,濃密的睫羽撲扇幾下,輕輕問:“真的麽?”

“真的啊。你沒看你大哥天天跟着你爹瞎操心,長得就沒你那樂天派的二哥高?”

哪吒,“……”

“我不是問這個。”

“那你是問什麽?”

哪吒不自在地別開臉,粉面浮暈,手指捉住混天绫來回揉搓,低低道:“你,你剛剛說相信我的話,是真的麽?”

葉挽秋一邊重新繡着手裏的腰帶,一邊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真的。”

她這種無比輕快甚至是過于自然的态度,就像四月天裏迎面而來的風,吹過心口的時候來不及捕捉,恍然四顧卻已是春花盛開。

哪吒看她許久,下意識地問:“為什麽?”

“這個問題問得好。”葉挽秋停一下,用針将滑到鬓角的頭發別到耳後去,一時想不出什麽精妙絕倫的理由,于是說,“給你個忠告。”

“什麽?”哪吒睜大眼睛乖巧地看着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糊弄。

葉挽秋忍住笑,故作嚴肅地對他說到:“記住這句話,女人心海底針,永遠別試着去猜一個女人的心思,也別問她為什麽。”

昨日還單手殺海妖的哪吒頓時感覺被暴擊了知識盲區,幾乎是脫口而出接着問:“為什麽?”

說完,他隐隐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但是又理不清楚到底哪裏不對勁,直到看見葉挽秋哈哈大笑着直不起腰,才終于回過味兒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你在诓我?”

“我哪兒敢啊。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就比如,你們陳塘關男子參軍的最低年紀是多少?”

哪吒皺皺眉,不知道她問這個做什麽,但還是回答道:“十五歲。”

“那什麽男子年紀可以談婚論嫁?”

他被對方這個問題問得啞口無言,臉上的淺淡紅暈就一直沒褪下去過,好半天才回答道:“十,十九二十左右吧。”

“你知道為什麽嗎?”

哪吒張張嘴,似乎是想問為什麽,但是又想起剛剛葉挽秋說永遠不要問一個女人為什麽,不由得有點猶豫,感覺自己似乎被對方繞進了一團亂麻裏,只能問:“你知道?”

葉挽秋拍拍面前這位神界未來天兵統領的肩,循循善誘:“因為對付女人比對付敵人難多了啊。”

哪吒頓時呆住,好像三觀正在重建。

葉挽秋看着對方愣在原地的模樣,忽然覺得,要是他一直都長不大就好了,就這麽可可愛愛易調/戲多好!

可惜時間依然在走,四季也依然在慢慢變換。

五月的時候,李總兵府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

那時哪吒剛剛又一次從翠屏山獨自守得太陽初升回來,還沒靠近西庭院邊緣,一枚雪白的纖長羽毛忽然從天空搖搖晃晃地飄落下來,帶着晨曦未散的露水,落在哪吒垂着黑發的肩膀上。

他捉住那枚白羽,回頭,果然看到太乙真人正站在面前,白發飄飄,神态平和,手裏照常執着一柄拂塵,幾乎和他的胡須融為一體的雪白。

“哪吒見過師父。”男孩低頭,向面前的仙人抱拳行禮。

“好孩子,可還記得今日是什麽日子嗎?”太乙微笑着看着面前的男孩,目光淨澈深遠。

“今日……”哪吒有些困惑地擡頭,略略一想,明白過來,“今日是徒兒該随師父去乾元虛境閉關修行的日子。”

“快去拜別你的父母,随我走吧。”

“徒兒遵命。只是……”哪吒說到這裏,停頓幾秒,像是想擡頭看向前方殷夫人的住處卻又克制住,眉眼間的神色猶豫不決。

“怎麽了?”太乙問。

“敢問師父,此去閉關需要多少時日?母親的身體年初才剛好些,徒兒怕這番離去太久又不知歸期,難免會惹母親傷懷。而且……”說到這裏,哪吒忽然想起葉挽秋坐在廊庭裏,一針一線為自己繡衣服的模樣。

一種全然陌生的微微酸澀感忽然從他心口暗處彙湧而出,那絲因為不經意間想起她而浮現出的淡淡愉悅和輕盈立刻被裁下一半,墜為沉重。

而且,除了母親,他也見不到葉挽秋。只要一想到這裏,哪吒忽然就覺得有些低落和悵然若失。

這種感覺有幾分像以往,他看到家裏兩個哥哥都能和母親親近撒嬌,自己卻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時的心情。然而細想之下,這兩者間又有着相當微妙而清晰的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完全區別于他在這人間七載所體會過的任何一種情緒。

它軟綿綿地,沒有名字地盤踞在哪吒心上,只讓他莫名想到陳塘關雨水最多的季節。放眼望去什麽都看不清楚,入目皆是灰蒙濕漉的,尋不到半點鮮活色彩。

他最讨厭下雨。

想到這裏,哪吒不由得皺起眉,朱唇緊抿。

太乙向來極寵這個徒弟,聽明白哪吒的顧慮後,便淡然一笑說到:“若是順利,不足五年時間便已足夠了。”

五年?

哪吒當下心神一恍,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太乙又問:“對了,總兵府上是否有位異于常人的女子?”

“師父怎麽知道?”

“女娲娘娘這次讓我來,一是為了接你,二也是為了帶走位女子。”

“帶走?”哪吒一愣,有點急切地替葉挽秋辯駁到,“可是,她雖非凡人,但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女娲娘娘要您帶走她,莫非是想要師父鎮殺她麽?”

他看向面前鶴發仙姿的師尊,語氣裏的緊張有些過分明顯地流露出來,引得那條原本安靜環繞着他的混天绫突兀生出些微微的躁動,又被哪吒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抓緊。

自從他降生人間化為哪吒後,因為自小與人隔絕,性格比起他還是那顆天生地養的靈珠子時要來得叛戾寡郁許多,更少見他會有這種舉動。

太乙端詳着哪吒臉上的神色,手指略帶詫異地在拂塵柄上輕輕一點,擡起來搭在哪吒肩上,帶着些笑地說到:“不是鎮殺,只是女娲娘娘命我将你們一起帶走。畢竟她雖無傷人之心,但始終也是非人間生靈。獨自留在這裏若有一日被發現,那就麻煩了。所以,且帶我去見她吧。”

“徒兒遵命。”

此時葉挽秋正在西庭院裏用新剪來的海棠花枝裝瓶,用剪刀修剪掉多餘的枝丫和綠葉後,她抱起花瓶站起來,準備朝屋子裏走去,卻被身後傳來一聲脆生生的“挽秋”叫住。

回頭間,她看到哪吒和一個穿着淺灰袍服,仙風道骨的老人正站在庭院空地裏。他身上的氣味聞起來很像崖柏,帶着種迷霧般的朦胧清香,似近似遠。

“這是我師父,乾元虛境太乙真人。”哪吒走上前,對葉挽秋說到,然後又轉向太乙,“師父,您要找的人就是她。”

葉挽秋抱着那瓶花團錦簇的海棠,愣了好一會兒。直到太乙從空地裏走近她面前,模樣由逆光的模糊重新變為清晰,她才回過神來,屈膝行禮:“挽秋見過太乙仙人。”

她起身擡頭,眼前卻忽然被拂塵一掃,散開更加濃郁的崖柏香氣落入鼻腔。

太乙看着即使受了顯形令,身姿卻依然與方才無二,只周身蒙浮層轉瞬即逝的淺淡白光的葉挽秋,平和一笑:“果然身非凡物,看來女娲娘娘要找的人就是你了。”

“女娲娘娘?”葉挽秋茫然地重複一遍,腦海裏呼嘯而過一堆影視劇花裏胡哨的造型,最後定格成一個剛上大學時看到的段子:

只有美人才是女娲親手捏出來的,我們這種普通人,都是娘娘後來捏累了,揮藤條甩出來的泥土印子,批量生産那種。

看到葉挽秋一臉懵逼的樣子,哪吒三言兩語解釋了太乙的來意,然後說:“你跟我們一起去乾元虛境吧。不然你在這兒一個人……我是說,如果被發現的話,總之,總之也不太好。”

聽到哪吒的話,太乙原本放在葉挽秋身上的目光,忽而轉移到他身上,短暫的凝視後,沉澱得有幾分意味深長。

她低頭看着莫名其妙開始語句不暢的哪吒,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花瓶,忽然轉身朝屋子裏走去。哪吒怔住,問:“你去哪兒?”

葉挽秋将海棠花放在桌上,表情平靜:“給你收拾行李啊。”

“那你呢?”哪吒下意識地問,然後又眨眨眼,視線移開幾秒,落在那些粉白的花朵上。

她遲疑一會兒,看向門口的太乙,眨眨眼,也不知想到了些什麽,很快回答:“我只要包吃包住,去哪兒都行。”

太乙笑起來:“你這娃娃說話倒挺有意思,也不問問是叫你去做什麽。”

聽到葉挽秋的回答後,哪吒不着痕跡地松口氣,對太乙說:“那,徒兒這就去禀明父母,稍後再與師父和挽秋一同動身。”

“去吧,我們就在這兒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查了下商朝的結婚年齡,大概就是文裏寫的那樣。

順便有個事和大家說下。因為jj經常抽,所以麻煩大家發評論的時候,稍微看一下是正分還是負分。有時候軟件會抽成默認負分發表,負分會扣很多文章積分,影響爬自然榜。一般一個負分要好幾個正分才能抵消,對大神來說來說影響很小,可是對我這種撲街來說真的影響太大了。有時候一個負分,就讓我幾千字更新賺來的文章積分都沒了。

畢竟這篇文太涼,根本沒幾個人看,收益也差,排榜都排不了好榜,全在吊車尾,所以我就指望着它文章積分能好看點就行。

麻煩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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